第三十三章 反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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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實際醒來,又過了近兩周的時間。
李明都是在一間溫暖的屋子裏醒來的。還沒有睜開眼睛,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便竄入了他的鼻子裏。
接著他才看到刷了白油漆的幹淨的天花板。午後的陽光透過紗簾、灑在雪白的蠶絲被上。羊毛似的白雲在蔚藍的天空中來來往往,幾隻不知名的鳥兒嘰嘰喳喳,唱著白日美夢的歌,偶然撞到了透明的玻璃上,發出砰的一聲響。
李明都恍然清醒過來,他連忙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然後他才意識到他的手好了,腳好了,鼻子在,嘴巴在,牙齒沒有掉下來,聽得見聲音,看得到陽光,還有軟綿綿的叫人舒服的枕頭和被子。
周邊沒有任何嘈雜的別人的聲音,陽光絢爛,環境優雅。
不是地底,也不是迷宮。
李明都拉緊被子,心想這就是他想過的那點簡單的日子。
不定型的身軀與人類的身軀俱是暢快。
不過沒多久,他就聽到一個好聽的聲音輕輕地叫道:
“你醒啦!”
李明都轉過頭去,看到門邊站著一個和時晴長得很像的漂亮的女孩子。光看臉,李明都幾不能區分。但時晴理得是短發,颯爽英氣。這女孩留的則是披肩的長發,烏黑亮麗的青絲滑過頭發、垂過胸邊,像是斜斜飛流的瀑布。
她的身姿和時晴一樣端正,側首來望時,挺俏的鼻梁顯得格外清麗秀美,噙在嘴邊的微笑則露出了她光潔閃亮的小門牙。
“你是誰?”
“我呀,是之前見過你的謝時晴的妹妹。”她晃著自己的小腦袋,愉快地說道,“姓謝,名秋陰。”
說罷,秋陰眨了眨眼睛:
“我聽說了你不可思議的經曆後,就特別想來見見你。剛巧就接到了組織的任務。”
李明都抬起上身,發現自己穿著幹淨的病服。他轉過眼睛,望向窗外,窗外栽著一顆大樟子鬆,飛蛾正在針葉縫隙的陽光裏撲來撲去。
“你們治療了我?我是怎麽回來的?回來的時候,我的狀態是什麽樣的?”
李明都問道。
“這可得好好往前講啦。你是從曆書中憑空冒出來的,那時你全身大麵積燒傷,內髒血管黏膜不是破裂就是潰爛,我們難道還能見死不救嗎?自然要救你一把呀!大家一起用了最好的設備,互相又有兩位醫生和四位護士三天沒合眼,才看到你生命體征的穩定……之後要不要介紹給你認識認識。”
秋陰說。
李明都訥訥點頭,說:
“是該認識認識……是幫了我的人。”
在他昏迷的後半,他確實也感受到是有許多人一直守在他身邊。
秋陰說:
“至於這裏,這裏是樓蘭市伊循區的一座別居,是為了表彰您做出的卓越貢獻而分配給你的就近的居所。”
樓蘭市極靠近戈壁無名地下基地,而它在表麵上還臨著另一軍區,幾乎處於半軍管的狀態。
突如起來的贈予,讓李明都的腦子還沒轉過來:
“什麽……卓越貢獻……?”
“你還記得您第一次的冒險嗎?”秋陰掩嘴,輕聲地笑了起來,“我不好在場直說,但你應該見過地下的某個東西,解開了它的存在的價值,這不就是頂頂大的貢獻了嗎?除此以外,還有許多方方麵麵的事情,譬如說關於未來的地球地質的動態,讓國土地質三院正在攻克的板塊問題有了一個突破點,像這些林林總總的事情,一下子可說不完。”
“我……”
李明都的麵色糾結起來。
秋陰卻說道:
“不用想太多,你先休息吧。你第二次的失蹤給你身體造成的巨大損傷需要時間慢慢調養。要知道,曆書現象隨時都可能第三次地發生……要是你拖著病重的身體,未必能夠生還……如果你做好準備或者有問題,隨時可以打旁邊的電話,我一直在。等會兒,給你叫那個一直守在你身邊的醫生,那人姓張,我叫他好好給你講講醫囑,就是現在往後好一段時間什麽事不能做,什麽東西不能吃……”
還沒說完,秋陰就合上了門。二樓的廊道上傳來一陣遠去的小跑聲。
房內,李明都頭腦冰涼。
他才想起來,第二次的曆書穿越是突然發生的。而這一次曆書穿越把他拋到不知多少億年後死寂的地球和太空,等他觸摸到無上明星回歸之時,自身已經完全失去了意識。
如果仔細清點兩次穿越的話,第一次,他的人身接近死亡。
第二次,他的人身和不定型身都接近死亡。
如果還有第三次,再把他拋到某個太空、地底岩漿、或者其他什麽生機絕滅的地方,他真的還能生還嗎?
他不確信。
李明都側目,看到了秋陰所說的電話,電話上沒有表盤,隻有一個按鍵。縱然隻是這樣的電話……突然,他感到安心,好像是有依靠的。
“好啦!至少,現在,我被救活了,在一個和平的、不是刺人、也不是不定型的……屬於我的、屬於人的……世界裏,呼呼……”
他吐出一口氣,感到自己渾身輕鬆無比。
但他不想起床,而是繼續躺在他軟軟的新的被子裏,享受這作為人的生活的時光。
窗外的秋風輕輕地吹起了幾片樟子鬆針形的樹葉。樹葉在陽光與清風中打著旋兒,很快飄到了院子外麵,落在了看護的哨員們的腳尖。
李明都隻在新聞裏聽過樓蘭市。
新聞裏說樓蘭市是處於虞北的一座小城鎮,也是虞國治沙防沙的最前線。他原本對樓蘭市的想象一直是片黃沙漫天的地方,沒想到這裏會有這麽多生機盎然的綠植。
下午,李明都打了電話。他見到了那位說是在自己身邊守了很久的醫生。
“鄙人姓張,你叫我張醫生就好了,有任何身體不適,請立刻隨時都可以告訴我,或者叫謝隊,謝隊也會幫忙解決的。”
他也是個年輕人,蒼白的臉上是兩個剛熬出來的大黑眼圈。
“我倒是感覺挺好的……”
李明都對這種善意感到不適。從小到大,除了父母……不,哪怕是父母好像都沒給過他如此之多的尊敬和熱枕。
他現在也確實感覺自己比起剛從不定型時代回歸的那段時間好得多,人體四肢都輕鬆了下來,反倒是不定型的身體在隱隱作痛。之前他靠不定型撐起自己的身體,現在他的人體和不定型體更接近於在互相攙扶著走路。他猶豫地將其說了出來。
張醫生插著自己的白大衣答道:
“這是因為我們不懂不定型的生理結構。你的人體,我們已經盡量做過處理。不定型的話,我們……”
他好像剛要說一些專業的詞語,然後顧慮到李明都的理解水準,立刻打住了:
“就隻能像老早以前的巫醫一樣,靠著對類似動物的理解勉勉強強來醫,你可以理解為我們用成分相近的產物,修補了你的不定型身體內的黏膜……目前還在觀察中。”
李明都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那我可以出去走走嗎?”
張醫生看了謝秋陰一眼。謝秋陰說:
“可以是可以。不過明都,你也從張醫生這裏了解了,你的體內存在一些可能是被不定型,也可能是在第二次曆書現象中感染的細菌……這些細菌可能是潛在的感染源,既然在你身上沒有反應,說明大概率不傷人,但對其他牲畜動物就說不準了。你需要在我們的安排下進行走路,可以嗎?”
現在,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在向你懇求,說的話聽不懂但好像是極為在理的。
李明都不好意思拒絕。
隨後,秋陰又說:
“還有……你能和我們談談第二次曆書現象你的經曆嗎?”
李明都答應了。
秋陰也認真地在聽,時而露出若有所思的麵容。李明都知道她的身上帶有錄音筆,所有告知她的話一定全部會被記錄下來。也許她的背後有數十個人正在分析他的話。原本他有些抗拒,現在他卻感到輕鬆。
他感覺自己不是一個人在麵對那些叫他感到苦惱、恐懼甚至感到絕望乃至虛無的事情,而且他還能從一個集體中得到分析與幫助。人類傾訴社交的本能讓他加重了自己的情緒,煩惱不堪地講起那個看不到盡頭的重複的寂靜的黑暗的迷宮,也講起那永恒的火海,更講起了那些古怪的到訪地球的刺人們。
這時,秋陰反倒微不可察地蹙起眉頭。與上次時晴主導的對談相比,這次,目標的情緒格外激動。這種激動可能導致誇張,並使目標的話在細節局部上失去可信度。
正式出發是在第二天,一個穿著巡服的人開著車來接他的。秋陰或者時晴都沒來,隻有張醫生坐在他的身旁。
“我們要去哪裏?”
李明都問他。
張醫生頂著黑眼圈說:
“這個區的附近,隨便哪裏都可以去。你一眼望去,想到街道的哪裏?小吃店?商場?公元……科技園、書店或者其他什麽飯店餐館?”
李明都望了望車窗外陌生的街道,心生懶意:
“隨便逛逛吧。”
車在街道上緩慢地走。李明都見到街邊沒有什麽人,店裏的老板們好像都很緊張地在張望外頭,不知在等待什麽。那天,天氣晴朗,醫院或者巡署裏的旗幟都在迎風飄揚。
車在這幾條街道上走過四遍後,張醫生提議道:
“要不隨便去家小店,喝喝茶,吃吃點心。而且是公款吃喝,不用付錢。”
張醫生眉飛色舞,特意著重了後半句。
李明都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
幾分鍾後,車停在一所裝修得很好的餐廳旁邊。李明都頗有些露怯,他隻去人均一百以下的餐館,並且還隻是偶爾。人均一百以上的餐館隻有公司強製聚餐的時候他才回去。而這家餐廳一看就不在他往常的譜係裏。
等進店鋪後,琳琅的特色餐點價目表讓他目眩,都是他從未吃過或隻聽過的東西。但坐前台的人,則叫他吃了一驚。
“舒柔?”
“呀……”
被叫到名字的女人抬起頭來,她驚詫地望向了這位新的客人。這顯然是一位貴客,因為他身後的保鏢,還有那位醫生……那位醫生正冷麵望著她,給她打了個手勢。而昨天,她和她的老板收到了全街戒嚴但需要正常營業的消息。她的老板緊張得要死,甚至還把所有人召集起來,反複提醒她們,尤其是新來的她,接待大人物的禮節和態度。
盡管看上去比起以前白了很多,也高了結實了很多,但依稀可以搜到點記憶的痕跡。
“你是……李明都?”
舒柔剛剛開口,頓時覺得自己的禮節和態度可能出了問題。她連忙低下頭來,長長的睫毛蓋住了她的眼睛,梳得整齊的青絲壓在她柔軟的肩膀上,更襯出她端正秀逸的身姿。
李明都答是。
她便抿著禮節性的微笑,一張冰晶似的臉說道:
“李先生,我確實是舒柔。”
“高中畢業以後,好久沒有見麵了。”李明都沒有想到會在陌生的城市裏遇到一個熟悉的人。他頗有些歡快地說道,“我記得當時你是我們班裏成績最好的學生,老師天天點你的名字回答問題,把你點得不耐煩了,私下裏一直在抱怨。”
高中時,李明都是班級裏最不起眼的人,舒柔幾乎快要把他的名字忘掉了。她對李明都唯一的印象接近於一個“崇拜者”。每逢走上講台回答問題或展示課業結果,底下四五十個學生裏,有個男孩子的眼神也出奇專注。
她從小就知道那種眼神……對好看的異性的向往,以及一種無暇的對好學生的羨慕與崇拜。兩種混合在一起,便是青春期的本能的關注。她非常習慣這些,並且,從不放在眼裏。
李明都還沒說完,舒柔打斷道:
“那都是過去的事情啦,別提這些啦!”
打斷完了,舒柔才望見站在二樓欄杆邊上老板憤怒的神情。於是霎時間,她麵色一白,臉往四下扯開,做出一個勉強的笑容,說:
“先生,請往這邊走。”
李明都頓了頓,他意識到了其中非同凡響的尊重。這種尊重讓他有種飄飄然浮在雲端的感受,又有絕不暢快的隔閡感。
舒柔當初是他高中班級裏最好也是最漂亮的學生,他不能說是沒有好感的。不過這點好感,他當初知道沒有什麽意義,隨著時間流逝自然被他拋到了腦後。他沒有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相遇。
等上桌後,張醫生說:
“這位經理,要不也一起吧。我看你們是朋友。”
舒柔望了望樓上,不情不願地坐下了。
李明都遲疑地問道:
“你怎麽會在樓蘭市?”
舒柔挽了挽頭發,低著頭,客客氣氣地答道:
“我的老家就在樓蘭。我的父母在虞東江城工作後,就把我從樓蘭接到了江城,希望我在江城讀書落根。”
不過舒柔後來才知道初中或者高中時那點成績放諸於更廣闊的的領域裏實在不值一提。而大學時稍微的懈怠,加上幾年前經濟危機的影響,就讓她的大城市之路走得實在艱難。在連續數天十幾個小時的高強度工作後,舒柔和老板起了口舌衝突。
她說:
“我再受不了狹窄的蝸居,也再受不了原來的工作,就想回到樓蘭。回來了,我就暫且找一份工作不閑著,差不多就是這樣,李先生。”
張醫生在一邊不停地點餐,其他戴帽子的服務生不停在上菜。
草菇蒸雞、鬆鼠桂魚、奶汁焗海鮮、珍珠帝王蟹、水煮東星斑、椰香雞豆花,一道接著一道,叫人目不暇接。張醫生在一旁大快朵頤。
李明都完全沒有在看菜,而是在看舒柔。
他悲哀地發現眼前的女人與自己印象裏的那個學生好像已經完全不一樣了。
舒柔同樣沒動筷子,她一會兒看看李明都,一會兒看看站在李明都身後的巡員們,她挺著自己的身子,纖細的鼻根兩旁,眼睛好像落進齊劉海下憂鬱的陰影裏。她始終沒有說話,仿佛是失神了。
好一會兒,才細若遊蚊地說道:
“明都先生,你現在是在做什麽的……”
李明都不知道怎麽回答。
張醫生拿著餐巾擦了擦嘴,慢條斯理地說道:
“是我們的處長。”
舒柔想起父母的責備,想起在她在江城與樓蘭的無數的不順,她低著頭,抿著嘴,聲音更輕了:
“那你能留一下你的聯係方式,以後可以可以聯係聯係,感覺上學時候的日子好像還在昨天,但同學們卻一個接一個地不聯係了……我一直很難過。”
李明都仍然茫然地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他感覺對麵的人好像在仰視自己。
從小學以後,他就沒有過被仰視的感覺。他
而那時,秋陰正和時晴站在一起。監測室內,張醫生身上的竊聽器帶來了餐館裏全部的對話。幾個監測員正在轉錄對話,擬成今日的報告。
“這就是之前你叫那家科技公司的老板把她辭了的原因?”
時晴不悅地講道。
時晴知道舒柔不是主動辭職的,而是被辭退的,接著就是接連的碰壁。顯然舒柔不願意那麽講,因為那樣太過出醜。
“這倒真和我沒有關係,我隻是剛巧搜尋了目標的同學名錄,得知了此人的存在罷了。我隻是讓他們見了一麵。”
秋陰往門外走了。走前她說:
“何況,姐姐,之前你談人生談理想,談過去談發現,然後把人領到這兒來,卻隻像對待尋常客人似的丟到一個簡單的客間裏,這不是太怪了嗎?姐姐,你浪費了好一段黃金時間,導致第二次現象複現時,我們沒有做好充足的準備,也沒有讓他做好充足的準備。不過這算是個馬後炮。畢竟那時候還不夠重視,但現在情況已經大不相同了,前負責人。”
時晴不喜這種安排,但不說話。
她聽到竊聽器裏傳來了李明都自失的回答:
“讓張醫生安排吧,我很忙……嗯,很忙。”
隨時可能奔赴另一個時代,然後迎接死亡。(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