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曆史的構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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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晚一天,地月係迎來除夕,李明都收到通知要去底層液泡室進行一次測驗,測驗單上寫了一些常規體檢項目,體檢後是對話問詢。他還沒遇過這樣的安排,但並不遲疑。
    除夕夜裏的第三前線要比往常安靜得多。或者是春節來臨的關係,代人們的數量也大大減少了。李明都走在路上的時候,長廊、工廠還有食堂都空空蕩蕩。牆麵上掛著的顯示器都在播放環月衛星實時拍攝的地球。他在顯示器站了會兒,陪他前往的成政書在他身邊饒有興致地問他:
    “你在地球上沒什麽想念的人嗎?不向組織反應一下要省親嗎?你在這裏也呆了好幾個月吧,什麽地方都不外出,就對著那副天問的畫還有顯示器,不多出去走走嗎?”
    李明都露出微笑,反問道:
    “怎麽,你很討厭這裏?”
    成政書是個年輕人。他撇嘴說:
    “這裏沒山沒水沒河的,全是些冷冰冰的鐵啊木啊,還有還有就是視頻,無限的視頻的模擬,是個討厭的地方。”
    “那你一定是有想念的人咯?”
    他不再看屏幕,而是往前走了。
    反倒是成政書逆著他離開的目光看向了他剛才看過的顯示器。衛星正拍攝到亞洲一半的輪廓,旁邊帶著白色雲紋的蔚藍色的海洋。
    “有是有……”
    成政書遲疑了,他說:
    “我老婆還在地上沉睡,她和我是一起冬眠的。我醒了,她還沒醒。我父母因為早期冬眠技術的缺憾,是二十一世紀最後兩年裏的解封批的犧牲者,我也沒有什麽想念的人。”
    “我聽過這件事。”李明都在這個時代生活已久,多少也知道了這百年間曆史上發生過的許多大事,“一一二八破裂事件,因為那天解封的一批冬眠者都發生了細胞破裂的事情……節哀……”
    成政書嘟囔著說:
    “別,別,別,不要客氣。我們冬眠者都是要互幫互助的。對於我們冬眠者而言,我還沒聽說過誰的家庭能是完整的。技術撕裂了人,撕裂了一切過去習以為常的事情。”
    地板被機器掃得不像有人居住的幹幹淨淨,走在上麵的兩人可以清晰地看到自己落下的影子隨著光線的遠去而拉長,隨著光線的來到而瞬間縮短。
    他繼續說道:
    “我還記得,當時,是二零九幾年吧。那時,冬眠技術對人的身體情況有要求,年輕人的存活率很高。他們打出的廣告是……“穿越到未來”,對,穿越到未來,有許多獨生的年輕人被吸引了。沒過多久,這一技術遭到了限製的使用,社會上流行一種社論叫他們顧慮父母。我是不孝的,那時,我是義無反顧的,直到醒來才知道父母,想要再跟上我,沒幾年也選擇了冬眠……”
    接著,成政書再沒說話,抬起了頭,眼睛像是在眺望極遙遠的地方。
    李明都不清楚該說些什麽,剛張開嘴唇,腦海裏那些關於梔子的,關於石楠的,關於0234的,關於鋼星遺孤的,還有關於那遺留在曆史中的磐氏家族的形象又一一出現了。這些幻影構成了他所能看見的夜空。
    再閃閃眼,父母的、秋陰的、時晴的,還有那些地球上的他在兒提時代或者青年時代所結交的那些朋友的影子也出現了,他們構成了他腳下的大地。
    他不在地球,他在看不見地球的月背,也就這麽一聲不吭地往前走。
    那時是二月六日晚八點,月球與太空都像往常一樣空曠寧靜。隻有很少的人知道有一台飛船載著火環已經遠離了穀神星,獨行於茫茫太空之中,向著地球前進。亞洲中部的樓蘭正在迎來農曆一年中最後一天的六個小時,秋陰還在車上跟著麗水走,她還沒能到達老基地,但已經望見了老基地的燈光。天上的光帆角度仍在變化,幽靈梭的部隊全麵出動,在追擊一個異常運作的代人體,陸續匯總的情報到達軍區,軍區的司令們隻有很短的時間思考是否要進行危險的全域搜查。上百台機蜂陸續飛過沙漠。四十六億年的寒風就從它們的前方吹來,飄展在瞭望塔上的旗幟,在拍打著旗杆。
    半小時後,電梯下降到目標樓層。
    成政書催促李明都出去。李明都站在原地搖晃了下,身體在輕盈的重力下些微地飛起了。
    “怎麽了?感到不舒服?”
    成政書關切地問道。
    “沒有。”
    他搖搖頭,走出電梯,就是液泡室所在的實驗室。實驗室旁邊是衛生室。衛生室隻有一個代人值班為他進行了為期半個小時的全身照射檢查。成政書一方麵是不能陪同機密實驗,一方麵老組長好像叫了他,他便先行告退了。
    於是偌大空間,隻剩下李明都一個人和一台機器。
    實驗室裏同樣隻有一個代人,那代人帶著四個自動機器好像在打掃衛生、整理材料。李明都見過幾次的龐然的柔性屏幕沒有啟動,是暗的,像是一片黑色的海,周圍沒有一點光線,隻靠著門後的微光照明,好像置身於浩淼太空之中。
    縱然在不常用燈光的代人群體中,這種情況也是少見的。
    隻等他走進後,一束束燈光才沿著牆壁的邊沿亮起,周圍頓時洞明,牆壁的白堊色像是雪刷過的大理石。而那唯一的代人立在牆壁間,像是一根柱子。
    他的頭盔閃爍了下,上麵沒有亮起任何一個點。他說:
    “好久不見了,李先生,你還認得出我嗎?還是說我們要重新認識一下呢?”
    說著,他笑了起來。
    李明都認不出音容,但認得出言語。這段話,有個人已經對他說了兩三遍了。
    “醫生,你回來了?”
    “不錯……我回到月背,之前出了趟遠門。”
    醫生輕描淡寫地說道。
    李明都就繼續問:
    “怎麽這裏沒什麽人。”
    “簡單的事情,太多人做隻會拖累效率。我既然可以獨立處理此事,又何必勞煩他人呢?你說是不是呢,李先生。”
    “也對。”
    李明都不置可否,他的眼神仍在黯淡的屏幕上。屏幕的裏麵是液泡室,液泡室後就是他機器的身體。那種不能割舍的聯係讓他感到安心。
    “何況,”醫生繼續說,“在我們的時代,盡管人人好像都沒怎麽做事,但人人都很忙碌,最近發生了一件大事,大家都抽不出手來。”
    光照亮了李明都的身體,他的麵龐一半是發絲遮蔽下的陰霾。他擺了擺手,說:
    “不談這些了。檢查單上說是有一次問詢,問詢是關於什麽的,要開始了嗎?”
    “不急不急。”
    醫生走到了實驗室的角落。那裏有台多維打印機,打印機的激光掃在醫生的身上,接著物質噴流,完完整整地在他原來的衣服上堆出一套貼身的白色硬質太空服來。原來的衣服也是打印材料,可以輕易地被新衣服壓實與覆蓋。接著,新的激光則在太空服的表麵上打印出了若幹人體生存必須的零件,以及若幹為了醒目的紋理。
    他取出玻璃球罩戴在自己的腦袋上,然後頭盔降落,露出一雙女人的眼睛來:
    “我不太喜歡在這裏,要不要打印一身衣服,到上麵去?你還沒到月球上走過吧。”
    “這倒出奇了。”李明都站起身來,走向了打印機。“我沒什麽興趣,不過檢查單裏說明的時間是到十二點,這段時間是歸你的,怎麽用隨你便。”
    說完,打印機已經啟動。他看著醫生。醫生說:
    “感謝你的配合,李先生。”
    打印不過是幾分鍾的事情。兩人沒有坐普通電梯,而是坐當初他們直降的特密電梯,一路升到了大廳。
    大廳裏依舊沒幾個人。醫生領著李明都乘上另一座電梯。那座電梯李明都也是熟悉的,壁上掛著顯示器,顯示器裏在播報注意事項。目的地也是他來過的地方。
    那便是第三基地的船港。船港裏同樣沒有多少人。燈光明明白白地照耀,那些停在發射軌道上的太空船像是身在一場又亮又暗的灰色的雨裏。穿過氣壓室,小小的人從站台往前,在船隻的中間走去,好像正在溜過那些神話裏沉睡的巨人的身旁。
    “月背安靜得很。”
    醫生邊走邊說:
    “你的機器人生告訴你在木星與木星的衛星間存在完全的或不完全的潮汐鎖定的關係。在地球和月球間也存在這樣的關係。這種潮汐鎖定使得在地球上隻能看見月球的一麵,而永遠看不見月球的另一邊。另一方麵,月背是永遠看不見地球的。因此,旅遊業在月球的正麵非常發達,月球的背麵除了科研的工業的探索的事業便無人問津了。”
    兩個戴著玻璃球罩跳躍著,來到船港的外層,沿著小道走向邊緣的站口,在臨著月背群山的一瞬,整條寬闊的銀河便流進了他們的眼前。明亮的群星掛在黑暗的天幕上,白堊色的山麓在群星的底下向著地平線蔓延,書寫著月背上的萬物數十億年來孤獨的曆史。
    這裏是曼德爾施塔姆環形山的邊緣。陰森的群山在看不見地球的地方長久地佇立,像是一群死去的巨人的身軀,而那月球成千上萬次被宇宙星體轟擊過的環形的坑便是他們碎裂的胸膛。
    兩人站在其中一個巨人的肩膀上,仰望著無邊的星宇,他們的前方是一片廣袤而蠻荒的皚皚土地。麵對陡峭的山坡,李明都沒有貿然向前,而醫生毫不畏懼地前傾,然後抬起了腳。
    “你要幹什麽?”
    李明都詫異地撇眼,這人已經在低重力的環境下向著天空躍起。太空服上的輔助運動裝置閃著微光,給空中的飛人提供了動力。醫生便像舞蹈家般輕盈地轉過身來,回望李明都還有李明都身後逐漸寬敞起來的鋼鐵之牆。李明都呆在原地,一動也不動地凝視著他,隻看到他一個人落在數百米往下的山麓上,變得遙遠。
    他罕見地笑了起來。
    “怎麽還不跟過來嗎?李先生,你在各種環境下的活動經驗應該比我豐富吧。”
    李明都不聲不吭,不定型輔助了他的肌肉,拒絕了低重力環境下不受控的滑翔,絕不讓自身輕盈地飛起。於是他就一搖一擺,像隻笨拙的大熊拾級而下,雙足在山麓上留下了一連串堅實的腳印。
    醫生收斂了笑容,說:
    “這比跳躍要難得多。”
    這時,李明都已走到了他的身旁。盡管太陽看不見,但可能就在邊緣,於是周圍的群山閃著潔白的像是沙子般的粗糙的明亮。李明都不禁想象這時月球正懸在地球的上空,並在地球上留下了自己的影子。
    “快點進入正題吧。”他心煩意亂地說,“我想早點休息了。”
    醫生又笑了起來,玻璃罩裏露出了潔白的牙齒。他毫不畏懼地繼續向前跨了一大步,然後抬腳縱身,勇敢地飛起,在黑暗的夜幕裏宛若流星般滑去,直到數百米開外,他在山麓的一角往上擺了擺手,說:
    “別著急,跟上我。”
    李明都一步步向下走,醫生站在前方一塊石頭邊上說:
    “其實今天沒什麽特別的,就是聊天,我想問詢的就是你過去的經曆和經驗。從這裏開始問吧,李先生,過去的人是怎麽看待你的時空的曆史的穿越的?”
    “這還能怎麽看待?”
    等他走近了,醫生複往前走去,說:
    “就是認為它的原理是什麽樣的?我這裏的資料有些欠缺,已經找不太到了。但我在十幾年前曾找到過一些過去的記載,說是過去的人好像是認為這是一條單行道,我們的世界是從過去發展而來,也會流向預定的未來?他們也因此,對靠近臨近曆史,比如最近幾千年的曆史之旅格外緊張,認為這種曆史之旅必定會帶來難以想象的後果。”
    李明都回想了時晴和秋陰的說法,隻道:
    “這是其中一種猜測吧,他們也有過一些狂想,我記不得了。”
    在他們的身後,第三前線露出地表的機場正向他們的方向發射電波。機場往上是環形山的頂端。在那裏有著月背最大的射電望遠鏡,龐大的天線直指太空不可見的深處,向著遙遠的天狼星。
    “哦……”
    醫生說:
    “那是我小瞧過去的人了。”
    “難道他們的想法是錯的嗎?”
    “說不上正確與對錯,他們判斷不了,我們隻比他們多上兩段經曆,仍然判斷不了。”
    地平線的邊緣在那時格外明亮,但因為沒有大氣的散射,因此天空仍舊沒有一點光,所有的星星都足以照亮穹蒼,太空就像是黑色的幕布直接蓋在了雪白大地的上方。兩個白色的人站在無邊無際曠野上,好像伸手就能觸摸到繁星。
    醫生走得更遠了。他在遠處用更高的聲音說:
    “不過從現在的目光來看,你、作為一個時空穿越者的經曆可能比我們原先想象的還要有更多的啟發。”
    李明都調整了打印太空服的無線電收聽模塊,把他的音量關小了:
    “什麽樣的啟發?”
    “譬如說……你還記得你的第三次穿越經曆中,你說到你從鏡子裏麵看到了無數的地球,和無數的自己嗎?那些自己,可能是你,也可能是其他人,總之高矮胖瘦、職業人生、年齡階段、精神麵貌都各不相同,而那些地球就更古怪了,它們倒映在可能是無上明星雛形的黑色長方體之中。而那黑色長方體在照射地球的瞬間,它的表麵內部那些晶格,按照你當初的敘述,就一一折射了無限的星球的樣子。李先生,你的敘述非常有趣。你說它們是五彩繽紛的。”
    “是有這麽回事,裏麵有綠色的地球,也有藍色的地球,有紫色的,也有白色的,還有黑色的。”
    “過去的人是怎麽猜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