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宇文黑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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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章 宇文黑獺

    “海陸並沉,道若餘燼,雖不肇於此時,亦今日域內、凡所智勇之士、不忍直視之浩劫!”

    寬闊的廳堂中,一名身材魁梧、高鼻深目的中年人於木榻上側臥,正是西朝大行台宇文泰。

    宇文泰神情原本有些陰鬱,當聽到書吏誦至此處的時候,臉色才又變得和緩一些,開口說道:“文雖不名,講理還算通暢。惠保如果進言止於攻訐,那是我看錯他了。”

    “阿叔這麽說,請恕我不能認同!此書前言,哪一字不是事實?趙貴他才不配位,連累大軍功敗垂成,作孽又豈止葬送橫屍邙山那幾萬將士?”

    堂下一名三十左右的年輕人正自跪坐,聽到這話後便忍不住開口道,眼眶也迅速變得通紅:“可憐我阿摩敦至今流落賊境,生死榮辱俱不能知。本以為兵進虎牢後,或有一二可能接回供養享福,卻仍被這個鄉義敗類敗壞良機!”

    年輕人名叫宇文護,是宇文泰兄長宇文顥之子,原本作為左軍趙貴的部將參戰,左軍撤退後留守潼關收攏敗卒,今又作為若幹惠信使返回華州報信。

    宇文氏也有多名親眷流落東朝,其中就包括宇文護的母親。

    因此宇文護聽到若幹惠這奏書前半部分對趙貴的控訴時,情緒也是大受感染,對趙貴的厭惡加深:“此戰中軍、右軍將士用命,左軍卻因主將畏縮、群徒失勇,我身在陣中,有眼能見,若非左軍……”

    “你住口罷!今番用兵,在陣多少你的親長上官,都比你智力用深,也比你更悲痛失敗!”

    麵對自家子侄,宇文泰也不再掩飾心中情緒,講到之前的邙山敗績,神情亦有憤懣憂悵。

    但見到宇文護滿臉淚痕,他也隻是歎息一聲,不再繼續斥責,抬手道:“繼續誦讀。”

    “方今立朝,大行台得擁重器,俯治以仁,失鄉之徒,統之以義,關西父老,陳之以禮,新舊附者,約之以信。道之大焉,無所不覆,沐之者,不殊種類,無論尊卑,用之大則大,用之狹則狹,唯大行台以裁!”

    聽到這裏,宇文泰眸光一閃,再次叫停書吏,在木榻上坐直了身軀,俯視著宇文護沉聲道:“這樣的見識,已經不是惠保器量之內,也非他麾下群僚能說,是什麽人為他捉筆?”

    宇文護這會兒還沉浸在骨肉分離的悲痛中,聞言後隻說道:“聽說是關前抓捕的一名東州逃客,是高仲密下屬的一個事員。因高仲密被趙貴抓捕,投身領軍帳內懇請進言。”

    “東州才士稠密,確比關西人物可觀啊!”

    宇文泰聞言後歎息一聲,言語神態間都透出一股羨慕,繼而又示意書吏繼續讀下去。

    “古來凡大治術,列甲於鄉、藏富於民,洽之以道、率之以法,恩威兩用、無往不利!亡秦者,非楚也,鹿亡國中,得道者擁。盡地利,申士氣,頑賊雖凶,不足慮也。士氣堵不如疏、疏不如引,引而聚之,則道昌矣……”

    宇文泰聽到這裏,神情又變得有些不自然,視線在堂內眾人身上遊移一番,有幾分被人窺破心意的局促,片刻後才冷笑一聲,說道:“本以為是有幾分真知宏器,原來也原來也隻是一番妄人狂言!”

    “是啊,甲兵是王朝根本、克敵利器,列甲於鄉,一定會強徒好鬥,遺富於民,世風必然奸猾乖張。楚雖三戶,亡秦必楚,古書裏的定論,豈是得道失道的虛妄之說能質疑推翻!”

    宇文護聞言後連連點頭,道或不道,本就不是什麽切實具體的議論,他所見世道之內桀驁稱豪者,人馬精壯便是最根本的道理。

    “你也知道亡秦必楚?那你來說一說,楚何以亡秦?”

    宇文泰雖然少不知書,但隨著權威日重,也越來越注重經義學術,並不希望麾下盡是蠻勇而不知書的武夫,對自家子侄也常常說以經史義理。

    宇文護聽到這問題則有些窘迫,垂首默然片刻才開口道:“我知其事但不知其理,項王勇武,所以滅秦,沛公、沛公多智,因此造漢?”

    “勇武可以建功,智慧可以立業,這麽理解也是對的。但楚之亡秦,在於楚人怨屈。心懷忿而誌氣揚,所以不畏強權,率先發難。”

    宇文泰講到這裏,神情轉為追憶:“當年北鎮兵變,同樣也是這個道理。咱們北鎮子弟,未必勇冠天下,唯方寸之內意氣難平,便想問理於天下,為何薄我?

    士氣擁堵,必然泛濫,這舊日的心跡意氣,父兄以血肉踐行,推我及人,子孫不該輕易忘記。這一番論理,雖有輕率虛妄,但也強過了你的見識!”

    “我、我也隻是不熟悉漢兒的經術章句,未必就阿叔所論這樣見識拙劣……”

    宇文護聽到這話後便有幾分不服氣,他少年時便喪父,跟隨叔父輾轉各地、曆經戰亂離散,雖是叔侄,感情卻不遜於父子,此時聽叔父評價他不如一個素未謀麵的東州降人,羞惱之餘,還有幾分失落。

    “有誌氣,總是好的。”

    宇文泰笑了一笑,抬手接過若幹惠送來的奏書,又伏案細讀了起來,並問話道:“這書信經幾人手,幾人看過?”

    “我受領軍差使便直歸華州,呈送入堂。”

    宇文護連忙說道,感情是感情,講到軍機公事,他也不敢馬虎。

    “你先退下休息吧。”

    宇文泰將侄子打發出堂,又抬頭詢問親兵:“趙驃騎入府未?”

    “驃騎使員奏告,歸程中馬驚跌落,筋骨有傷,請傷愈後歸府拜奏。”

    聽到親兵這回話,宇文泰眸中閃過一絲陰霾,片刻後才又沉聲道:“著行台謁者攜醫官藥石赴鎮慰問,蘇尚書一並同行,傳我口令,讓趙驃騎放出高司徒,其屬官有名李曉者,辟入府中任事。”

    待到親兵外出傳令,宇文泰又抓起那封奏書仔細看了起來,並讓書吏抄錄幾份副本,他自己提筆勾抹,將副本中有涉趙貴的章句內容全都塗黑。

    做完這些後,宇文泰便又下令將自己塗抹過的幾份副本分送在朝幾名文武大臣,而那未作塗抹的原件,他沉吟一番後,便著員送往太師賀拔勝處。

    “盡地利,申士氣,有意思……賀六渾所恃者雄,但其近賢之路卻因此壅塞,也是有得有失。”

    吩咐完這些事情,宇文泰搖頭歎息一聲,然後便又埋首滿案的文牘中。邙山此戰失敗後,他有太多的事情要處理、收拾殘局,實在無暇將精力專注於某件事情上。

    潼關關城中,兩天後若幹惠又將李泰招至麵前,說道:“關東賊軍確已退去,大行台已遣別將赴此守關。我也要率部回歸,李郎便與我同行罷。”

    聽到東魏後續的軍事行動並沒有違反曆史的記載,李泰也鬆了一口氣。

    他之前的想法有些輕率冒失,小覷了古人的警覺性,還打算若高歡大軍攻來再尋機跳反活命,但其實根本沒有機會。

    他雖然幫若幹惠痛罵了趙貴一番,找到了彼此感情上的契合點,但若幹惠也並未對他盡足信任,名為優待,實則被軟禁在關城中,甚至連之前的家人部曲都不得相見。

    好在東魏還是退兵了,而他區區一個高仲密下屬的降人,也不值得王思政專付筆墨的講述是否協同守城,之前吹牛共守恒農沒被戳穿。

    就算被戳穿了也不打緊,此役西魏戰敗,將士憂懼,人人都想找機會輕擔罪責,關前誤會他是東魏諜子時還擴大抓捕,連累許多無辜。

    他一個朝不保夕的降人誇大自己的事跡,也是情有可原,又不是謊報軍情的原則性大錯。

    “請問將軍,書呈之後,大行台可有回函處斷?若仍言義未盡,伯山鬥膽請當麵陳詞。”

    此間的小危機算是解除了,但他那封上書引起了怎樣的回響,李泰心裏也是好奇得很,畢竟關乎到解救高仲密和此身的父親李曉,也是他能否在關中立足生活的一個起點。

    講到這個話題,若幹惠臉色就變得有些不自然,隻對李泰說道:“大行台總攬軍政,戰後又有諸事亟待收拾,還無暇回信。”

    李泰聽到這話,心緒不免一沉,看樣子憑那一封書信是很難扳倒趙貴,宇文泰應該是打定主意要在這敏感時刻力保這個元從大將了。

    見李泰神情有異,若幹惠似乎是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起身拍拍他的肩膀,正色說道:“李郎也不必因此憂懼,你是為我執筆直言,於情於事,我都會護你周全。”

    “伯山多謝將軍包庇!我隻是擔心高使君與我親長……”

    若幹惠對他的態度並不是用完即棄,也讓李泰心裏對這個尚算耿直的胡人將領略生好感,見若幹惠還要忙碌處理撤軍事宜,便先告退。

    這一次若幹惠的親兵並沒有將他引往直前軟禁的住所,而是將他帶到了關城西側的營地中。

    “阿郎!”

    再次見到李泰,李渚生等家人們紛紛迎了上來,臉上都帶著劫後餘生的喜悅。

    “沒事就好!”

    見到這些危難時仍對自己不離不棄的家人們,李泰也安心許多,隻是除了這十幾個家人部曲外,又多出十幾個陌生的胡漢麵孔,也都稱自己為主,李泰便有些詫異。

    “稍後再同阿郎細說。”

    中年人李渚生見李泰目露疑惑,便上前抬手重重的握了握他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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