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我知伯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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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 我知伯山
宇文泰要說什麽,李泰大約能猜到。
但見對方擺出一副好為人師、敦敦教誨的模樣,他便也配合著露出些許不服氣的樣子說道:“臣為事構計,或有慮之不及,但也的確未敢藏私,權衡再三,實在不知此計有什麽妨害大事之危。”
宇文泰聽到這話,倒也並不惱怒,隻是笑了起來:“就知你小子外恭內傲,恃才自負。今天就教一教你,世道艱深可不是你的短淺見識能夠算無遺策的。”
他又拿起那奏表略作端詳,才又說道:“物親其類,同仇敵愾,這想法是對的。但是,人心幽深、變幻莫測,也並不是簡短的計議能夠囊括周全。
劉師佛是胡中罕有的大德高士,慕之者繁不可計。如今需要將他特作標榜,以族屬歸為邪異,非其族類自然不會有什麽異議,但諸步落稽屬必然群眾沸騰。”
講到這裏,他先頓了一頓,瞧著李泰還有些茫然,才又說道:“三人成行,便有賢愚之分。物性善惡,從來也不可一體獨斷。伱知道胡荒醜惡,但是否知道步落稽當中的趨與悖?”
李泰聽到這裏,才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忙不迭一臉慚愧的作拜道:“臣確不知,臣隻是有感胡荒害世,又覺得沙門聚斂無度、妨礙國計,靈光偶得,便以為可以因劉師佛一人將此二者串聯發落,自以為得計便沾沾自喜,未再深作考究。”
宇文泰要說的是,劉師佛在稽胡當中擁有著非凡的影響力,也正因此、凡所對其毀謗,都是對稽胡群體性無差別的感情傷害。
但稽胡本身卻並不是一個整體,源流眾多,各個地區的稽胡部族也都不相統屬,相應的他們各自立場和謀生方式也都不盡相同,並不是所有的稽胡都站在西魏朝廷的對立麵。
像是之前跟李泰互動良好的李和,其家族本身便有著一定的稽胡背景,部曲之中也存在著許多稽胡人眾。北境諸州重鎮,比如原州、靈州、夏州等等,也存在著許多聽命於華州霸府的稽胡。
所以李泰這個計策看起來很好,可一旦推行起來,極有可能會不加甄別的將所有稽胡都推到西魏政權的對立麵。
這個問題,李泰當然意識到了,但他總不能說自己就是想借此壓縮宇文泰的統戰空間。
他是清楚知道宇文泰麾下有著數量不菲的稽胡部伍,一旦針對劉師佛這一宗教信仰進行意識形態的打擊,這一部分稽胡士伍就會變得不再可信、乃至於不可控。
所以宇文泰勢必就會加快府兵製的建設,也會對關隴豪強、包括自己這樣的漢人屬臣加強依賴。老大擁有了這樣的困擾和需求,開放的機會自然就會更多,而他也會成長的更快。
這樣的想法,倒也談不上包藏禍心,隻是一個誌做的盧的人該有的覺悟和素質。如果老大一身的王霸之氣,抖到哪裏哪裏就俯首稱臣,我還怎麽混?
但宇文泰也不愧是能夠跟高歡爭雄一時、締造關隴霸業的強人,盡管本身已經窮成這個逼樣,在麵對可以針對寺廟大加抄掠的機會時,還能不失把持自控,第一時間就意識到當中所蘊藏的危機隱患。
宇文泰雖然意識到問題所在,但也沒有因此懷疑李泰不老實,畢竟在他看來,李泰能夠謀算到這一點已經算是智力超群了,再作更進一步的大局考量,已經不是這個年紀閱曆和地位能夠達到的水平。
更何況這小子剛剛屠滅一個佛寺、大發一筆橫財,食髓知味再加上擔心受罰,作此計議也是恰當合理。
這一計策也的確讓宇文泰眼前一亮,稽胡擾亂和財政困難一直都是困擾著他的大問題,他自己包括麾下幕僚們卻從來沒有想過循此將二者結合起來,一起進行處理。
盡管宇文泰並不是一個小氣的人,但這種智力上遭受碾壓的感覺也的確讓人有點不爽,此時見到李泰一臉慚愧的承認自己思慮不周,他心裏也頗覺歡樂。
“這樣的年紀能有這樣的智謀,已經足夠驚豔了。伯山倒也不必因此自慚,今次不酬你名爵,也是對你的一樁保護。謀計涉於鬼神,無論用心是好是壞,勢必會物議沸騰、久謗成禍。我既知你,你便沒有勢位不達之患。所以這一次,要你喑聲自保。”
宇文泰又垂眼望著李泰,語重心長的說道。
李泰聽到這裏,老實說心裏是真的有點感動。
不管宇文泰是不是擔心他少居高位、黑頭三公,或許久後難製,但這個理由的確是很誠懇、說的是事實。
宗教信仰的確是一個宏大命題,哪怕在後世已經有了充實豐富的科學體係和完整健全的教育水平,也不能說將這個命題已經完全否定。
在南北朝晚期這樣一個中古亂世,不迷信可以說是潔身自好,不敬鬼神則就在某種程度上意味著社會死亡。
爾朱榮迷不迷信?他要是迷信的話,他就不敢在河陰造那麽大的殺戮。他要是不迷信的話,他就不會在不進即死的情況下還造像占卜該不該篡位。
李泰之所以敢進計,是因為知道要想在關西整體鋪開針對沙門敲詐勒索的行動,勢必不可能交由一兩人主持,而是需要州郡在短時間內一起發動。
畢竟這敲詐的基礎就是建立在寺廟供奉劉師佛這尊像的事實上,如果證據不在了,也就沒了懲罰的理由。
這麽大規模的行動裏,他隻要不出挑、狂刷存在感,也就不太會被人拎出來當靶子攻擊。
可現在宇文泰直接表示不讓他再參與此事,雖然讓他沒有了趁火打劫的機會,但也變得更安全,也的確是對他的一種保護。
畢竟對漢人世族且用且防、甚至用完即棄,也是胡人君主的基本操作。比如北魏年間的崔浩,其直接死因雖然是國史案,但也跟他大力支持太武帝崇道滅佛有關。
宇文泰不讓李泰於此事中牽連太深,可以說是交心了。
老大都已經這麽說了,李泰當然要有所表示,他眼睛眨巴幾下,眼眶裏便有水霧聚集:“小臣何惜?本就兵禍之內的殘種劫餘,若非恩主垂賞,豈有闊步人間的從容?臣不懼物議毀謗之危患,但卻慚愧謀事未能周全至善。主上有蓄養之心,臣亦有壯事之誌,守此兩得,餘生以報!”
“小子矯飾老成,如今仍隻青春年少,言何餘生?”
宇文泰聽到這話後便微微一笑,思緒一轉望著李泰又有些出神,過一會兒才說道:“李伯山,你家名門高第,應是族員不乏,祖蔭厚重,也不急需少年子弟立事建功。當時你耶怎舍得引你同赴虎牢,與高太尉共守禍福莫測之地?”
聽到如此私人的一個問題,李泰也愣了一愣,這可問到了他的知識盲區。略作思忖後,便將自己所了解的,前身因為父親被高仲密脅迫、擔心父親安危而私自離家跟隨的事情講述一遍。
宇文泰聽完後便歎息一聲:“伯山純孝,讓人感動啊!你的底色如何,我是見到了,但卻遺憾未睹你耶風采。丈夫平生大計,一是建功,二是後嗣。若你耶能歸關西,我一定要將家教托他!”
“洪福者,自有天佑。主上待士若渴,天意自知,家君雖然飄零江湖,但也幸係主上恩佑,想是性命無憂、久必自來,父子並事主上!”
李泰聽到這話後,連忙又說道。
宇文泰聞言後又大笑起來,指著李泰便說道:“今天就不要著急入鄉,留在府中一起嚐嚐你進輸的魚酢美不美味。薩保在事東堂,且去他處,入夜同來!”
李泰連忙又再拜謝恩,然後告退行出。離開直堂後,他便忍不住眉開眼笑起來,真他媽的不容易啊,老子這也算是登堂入室了?
霸府之中除了諸曹下屬之外,還有尚書諸員分掌事務。畢竟宇文泰再怎麽精力旺盛,也隻是一個人,內外軍政事務匯總霸府,總需要人分擔。
行台尚書便是霸府最高等級的幕僚,各自分掌數曹事務,若大行台有事外出、不在霸府,這些直堂尚書們便代為主持霸府事務。按照霸府人事結構,李泰這個從事中郎再升兩級就到了行台尚書的位置。
宇文護作為宇文家為數不多的男丁,自然是沒有資曆和功勞上的限製,當他聽取李泰的建議、回來表示想要進入行台做事後,宇文泰便直接安排給他一個行台尚書的職位。
當李泰來到這東堂的時候,稍作通告便被引入,抬眼便見到宇文護正坐在堂中正上方,案上的文牘堆迭老高,隻露出一個腦袋。
“李伯山,你還有臉來見我!”
待見李泰行入堂中,宇文護臉色陡地一拉,直從席位上站起身來,見到李泰神情一愣,他才又露出笑容:“我真是被你害苦了,當時怎麽不告我台府事務竟然這樣的繁雜細碎!我今整日勞於案牘,聽到你在外所做作為,心情真是又妒又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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