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3章 淮南殺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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蓼城地處淮水的上遊、芍陂東北位置的平野上,此間有碼頭可以乘舟直達下遊的壽陽,因此左近鄉人們但凡有什麽時貨產出往往都選擇前往壽陽售賣。尤其今年壽陽不再收取市估稅錢,更讓左近鄉人們蜂擁而往。
蓼城往南十幾裏外有一片陂澤名為韓氏陂,居住有幾百戶人家,多數都是韓姓的族人。鄉人們圍湖造田、耕墾漁獵,生活雖然不謂十分的富足,但也稱得上安居樂業。
金秋九月,田間勞作已經將近尾聲,結束了秋收的農人們也並沒有清閑下來,或在溝塘間網抓魚蟹,或在田野裏搜捕鼠兔。
婦女們當戶紡麻,不時就要抬頭往院子裏張望,提防饞嘴的頑童們偷吃晾曬在院子裏的魚幹果脯。若是抓到了一個現行,那真是要往死裏抽打教訓。
這可不是什麽鄉野時趣,今歲雖然大稔,但穀米售賣之後上繳三調所剩已經不多,餘後的雜調還有今年的過冬口糧可全憑售賣這些農副產品維持。在這事情上若是馬虎了,不隻一家人將要衣食不繼,或許還會有大禍臨門!
正在這時候,籬牆外響起了清脆的銅鐵交鳴聲,並伴隨著變聲期少年略顯沙啞的吼叫聲:“貨隊回來啦!都來我家分錢分貨!”
聽到這吼叫聲,分散在村莊內外的村民們頓時活躍起來,就連仍在抽打教訓孩兒的家長們也都暫停下來,走出家院便往村莊中心行去。
村中聳立著一座大宅,較之周遭村舍都要更氣派一些,是此間韓氏族長的家院,院子裏停著幾駕貨車,周圍站立著十幾名健壯鄉丁,在一名十多歲的少年指揮下控製此間的秩序,那少年正是喊話分錢貨的人。
“三郎,你快瞧瞧我家能分多少!”
男男女女湧進此間,七嘴八舌向著少年打聽道。
這少年急的一腦門子細汗,捧著一張木板細看上麵的炭字:“九叔繳新米一石七鬥、雜粟九鬥六升,合給錢……”
在少年的喊叫聲中,一筆筆錢貨被分發給鄉人。這些時貨有不少是鄉人們不能自產的日用品,但也有不少是用作轉賣的商品。
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韓氏陂傍著淮水,當然也不會錯過這通航便利。更兼他們族長在壽陽開著一個商肆,憑其經驗給鄉人們幫忙買賣一些緊俏商品貼補家用,有時見利也頗可觀。
很快便有鄉人察覺到錢貨數目差距頗大,忍不住便叫嚷道:“今年繳貨還不比去年,怎麽今年反比去年得錢更多?是不是去年算差了?”
聽到這喊話聲,主持分賬的少年還未及回答,堂屋裏卻走出一個與之眉眼頗有幾分相似、但體格高大健壯得多的年輕人,向著質疑鄉人便喊話道:“怎不說是今年算錯?來來來你細說,我兄弟短了你多少,我來割肉還你!”
聽這壯漢怒聲,院子裏氣氛頓時一沉,莊人們也都不敢隨便說話,少年轉身推了這壯漢一把:“二兄你且歇著,我來處理這些!”
待到壯漢氣哼哼回房,少年才又對莊人喊話道:“今年壽陽換了城主,免了鄉人田租市估,入市賣貨能得更多,所以我阿兄才傳信回來速把新米送去售賣。趁這時價正好,再向淮西買糧可比自食自產好得多!”
“壽陽人真是好運道,竟然遇見這樣一位仁厚城主!”
聽到這話,鄉人們紛紛感歎道,滿臉的羨慕之情,更有人喊話問道既如此那麽去壽陽做佃做工有沒有更大好處。
瞧著鄉人們一臉躍躍欲試神情,少年便又喊話道:“你們也不要亂想,我阿兄說了,壽陽人遭此也未必是福,這城主仁政雖然不少,卻連府廨倉舍都不肯修,怕是沒有久處此鄉的念想,人物收聚起來不知要使往哪處!阿兄要大家都安在陂上,他帶人去淮北買些牛馬,若真鬧亂起來還得向義陽避上一避!”
鄉人們聽到這話後,原本還輕鬆歡快的氛圍頓時一沉,他們雖然不知鄉外事情,但對族長判斷卻是信服的很。舊年被官府從義陽三關南麵遷到淮南此間,短短十幾年時間裏便立足此間,靠的便是族長一家的帶領。
等到錢貨分發完畢,鄉人們也離開了此間各回各家,少年回到房間裏,卻見剛才被他勸回房間裏的二兄正坐在窗下把玩著一塊狀似狗頭、麻麻賴賴的樹根,不免便有些好奇:“二兄你弄這樹根做什麽?”
“樹根?哈,阿耶在時常說兄弟三個唯我最拙,看來三郎你不比我精明多少啊!”
年輕人聞言後便大笑起來,抬手示意三弟關上了房門,擺手把人招到近前來才說道:“你再仔細瞧瞧!”
少年湊上來認真打量一番,仍然覺得此物同尋常樹根沒有什麽兩樣,隻是聞起來有一股單單的辛香。
“哈哈,還是瞧不出?我來教你吧,此物名叫大黃、隴右大黃,是消淤化癰、去熱下血的救命物!就是這麽一塊,你知價值多少?”
年輕人一臉賣弄的望著自家兄弟小聲說道,見其搖頭便又笑道:“我家壽陽那商肆,阿兄還又添了十萬錢,才從漢東一遊賈手裏換來!”
“這麽貴?阿兄他怎麽賣了祖業!”
少年聞言後也不由得吃了一驚,壽陽乃水陸要津,他們家之所以能在彼處經營一座鋪業還是得益於十幾年前剛剛收回壽陽,他們阿耶正是裴邃將軍部下一名隊主,因此才得獎賞。如今壽陽更加繁榮,那樣一處鋪業價值上百萬錢都不止,關鍵有錢都買不到。
“你還別嫌貴,阿兄說若非那賈客貪圖壽陽沒有市估的益處,這買賣可能還做不成!這樣品相成色的大黃,若往都下去賣,價格必然更高!”
年輕人講到這裏又說道:“至於我家那祖業,早早拋去也未必不好。北虜入城,妖事頻生,若還貪戀著不肯放手,恐怕性命都要折進去。阿兄養大了我,我又瞧著你將要成人,咱們兄弟三個要緊活著,少了哪一個、剩下的也活不快活!”
少年聞言後便點點頭,旋即又說道:“還有阿姊呢?咱們若離了這裏,阿姊怎麽辦?”
年輕人拿出刀來,在那塊幹幹巴巴的大黃上比劃著,口中念叨著:“阿兄著我回來後去問一問阿姊、姊夫,他們願不願隨咱們回漢東,若不願意就將這大黃截出一段留給阿姊傍身養家。餘者的便是咱們兄弟的家資了,但我身強力壯,怎樣都能養家活命,我的便也留給阿姊!”
“我連妻兒都沒,傍著阿兄你們生活,就更加不用此物活命了!”
少年聽到這話後,便也哈哈笑道。
年輕人聽到這話後也很滿意,但又念叨著:“但這大黃總是咱們祖業換來,哪能盡舍給阿姊這別家新婦,還是要留下些!”
說話間,他用刀切下一點根稍來,剩下的便用青布層層包裹起來,然後捂著咕咕叫的肚子說道:“趁還天色不晚,送到阿姊家去,這樣一份厚禮,阿姊不管上一餐晚飯,咱們能回?”
說完這話,兄弟倆全都哈哈笑起來,又收撿一些戶中時貨,交代家人幾句,然後便向陂下行去。
這一家本是漢東安陸人,早年隨父遷入淮南安豐州,父母去世後便剩下兄弟三人,另有一出嫁的長姊嫁在當地,老大名韓勉、老二名韓劭、老三叫做韓勰。
舊年淮堰壅塞河道,使得淮水暴漲泛濫,淹沒淮南大片土地,如今時間雖然已經過去了很久,但壽陽以西的淮水河道也仍然淤泛不斷,使得境內多有塘澤灘塗,使得鄉人們隻能在這些澤池周邊的坡地上墾荒生活。
韓家兄弟倆離家之後便往西南去,每每遇到大片湖澤的地方,左近還有簡易的木筏可供往來通行,都是鄉人們製造了放在此間公用。
等到行過兩處渠塘,目的地便將要到來,但木筏上撐著竹篙的老二韓劭臉色卻漸漸變得有些不安,坐在一邊的老三韓勰也忍不住開口道:“二兄,我怎麽聞著有點腥臭……”
“噤聲!”
韓劭低呼一聲,同時矮身下來將木筏撐到一處蘆葦蕩中,吩咐兄弟於此藏匿,他自己則跳入河塘涉水登岸,向前遊著遊著,突然一具已經被泡的發脹的屍體陡然從塘底冒上了水麵,並咕嘟咕嘟冒出許多腐臭的氣泡。
“啊……”
饒是韓劭向來膽大如鬥,也被這一幕嚇得短呼一聲,他不敢去看那麵目浮腫的屍體,咬著牙繼續向前遊去,但河塘中所見殘肢斷臂越來越多。
終於上了岸來,韓劭顧不上身上的泥濘血水,直往阿姊所居村莊跑去,但跑出沒有幾步便僵在當場,河塘岸上幾株柳樹下隨風飄蕩的除了柳枝外,還有幾具裸身的女屍各自用麻繩懸吊起來,當中一個便是他的阿姊。
“阿、阿姊……”
韓劭眼神霎時間變得通紅,衝上前去將阿姊屍體與其他幾具人屍全都放下來,忍著淚就地掘坑掩埋。此間村莊明顯是被亂卒匪徒洗劫,無留生口,財貨也被搶掠一空。
雖然心中痛極,但韓劭在內外搜索一番後也不敢繼續逗留,泅渡回葦蕩中匯合已經等得焦急的三弟韓勰便直往回趕,任三弟如何詢問隻是不言。
當兄弟兩正要轉出葦塘時,葦塘外突然響起了急促的馬蹄聲,韓劭聽到這話後臉色陡地一變,忙待再將木筏撐回葦塘中,然而岸上已經響起疾呼聲:“什麽人?”
“二兄,咱們……”
韓劭抬手捂住這幼弟的嘴巴,貼著木筏邊沿將他按進葦塘中,又將那層層青布包裹的大黃放在韓勰露出水麵的腦袋上,用口型小聲道:“不要沾水……”
然後韓劭便撐起竹篙衝出這片葦塘,旋即便見岸上數名戎裝騎士正引弓遙指向他,他便拋下竹篙在木筏上作拜道:“饒命饒命……”
一名騎士突然射出一箭,在水麵激起一朵水花,嚇得韓劭身軀一顫,旋即又有一名隊主嗬斥道:“這鄉奴倒是壯實,暫且留用下來。侯王不準在壽陽左近巡獵,那些先行的賊卒卻不守規矩,鄉野殘留的人物本就不多,不要浪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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