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6章 表裏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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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邊聽著這些人的牢騷絮叨,李遷哲的思路卻轉移到了別的地方。
前人羅研有論蜀人之所以貪亂樂禍,是因為貧者太多且勞役沉重,但在李遷哲看來,其實還有一點、而且是非常重要的一點原因,那就是富者欲盛。
蜀中積弊非是一日,無論什麽朝代,官府控製比較強力的,不過隻有成都平原這一片農耕區域,至於四邊盆地山野交界的過渡地帶,官府的控製力就會銳減,而地方豪強的聲音則就不容小覷。
就拿巴西豪族譙氏來說,早在蜀漢三國時期便已經是巴蜀名族,一直到如今仍然具有非常可觀的鄉資勢力,而且也頗受武陵王蕭紀倚重。
單單晉世以來,便有成漢、譙蜀、宋齊梁等政權更迭,包括如今蜀中稱帝的武陵王蕭紀,他們都不過隻是走馬觀花的看客,巴蜀真正的主人還是世代紮根於此的豪強大族。
為了保存自己的鄉資勢力,這些大族也都會無所不用其極。就拿此番武陵王征發諸方士卒、逼得大巴山中眾蠻族向山南漢中流竄,其實單憑官府的力量遠做不到這一點,主要還是這些豪強大族將原本發放給他們的丁役負擔轉嫁給了更底層的漢蠻民眾,所以才能做到對蠻部山民如此深度的騷擾。
此一類的操作,對一幹巴蜀大族而言可謂熟門熟路、非常簡單,隻要能夠守住他們的鄉土利益,更為激烈的手段他們也用過。
無論是勾結四周蠻部,還是勾結外敵,又或者幹脆閉門割據,隻要能夠保證他們自身的利益,任何手段他們都會嚐試,可謂是百無禁忌。
否則單憑蜀中十室九貧的貧富差距,是擔不起貪亂樂禍這樣的評價的。貧者隻有一條命罷了,折騰一次也就完了,既談不上貪,也感覺不到樂。唯有這些巨室豪宗,他們才能不斷的製造出赤貧之人,然後再不斷的折騰以維持自身利益,才擁有貪亂樂禍的資格。
眼下這些人聚集在此,一臉的義憤填膺又牢騷不斷,表麵上雖然說得是西魏壓價強買蜀錦一事,但其實內裏的意義要更加的豐富。
李遷哲的來曆以及其人聽命於荊州總管府李大將軍等事都不是什麽秘密,這些人所強調的行情本價自然不是單指蜀錦,同樣還包括了他們各自的身家性命和投效成本。
李遷哲早得大將軍的全權授命,但眼下卻並不急於將這底價拋出來,隻是笑語說道:“此事究竟有理無理,我不敢輕作置喙。但武陵王如今仍為州主,他對此事又是作何處斷?”
眾人聽到這個問題,臉上憂色更甚,多數都歎息不語,過了一會兒才有人開口說道:“大王並沒有答應魏人互市的請求,但卻贈送魏國三千匹錦貨……”
“竟有此事?”
李遷哲聞言後不免頗感詫異,咂摸片刻後才想明白武陵王這番操作的深意。
西魏提出這樣的請求毫無疑問就是趁火打劫的勒索敲詐,一旦武陵王受迫於壓力而答應下來了,直接就破壞了對外貿易發展多年所形成的一個價值體係,乃是不折不扣的飲鴆止渴。
可是如果無所表示的話,如果西魏直接興兵來攻,蜀中必然就要麵臨著腹背受敵的惡劣情勢,到時就連生存都成為了一大難題。
如果與西魏就蜀錦市易的價格拉扯談判,如今的武陵王又不具備這樣的精力。索性兩害相權取其輕,幹脆連錢都不要直接送給西魏一批蜀錦,暫且穩住對方,從而集中全力進行自己的計劃。
如此一來既安撫了西魏,也沒有破壞蜀錦貿易的價格行情,也算是略得兼顧兩全的應對方案吧。
可能武陵王還對自己的這一應對比較滿意,但也不想想自己所麵對的是什麽對手。那是一群北鎮鎮兵所主導的一個霸府政權,侯景都是鎮兵當中的失敗者落魄逃到南梁,這些本性窮橫的家夥會懂得適可而止?
武陵王這一做法絕對不會換來對方的讓步,反而暴露了自己的怯懦軟弱和別有所圖,迎來的隻會是更加突破底線的強硬要求!甚至可能連這一步驟都直接省略,下一步便直接發兵蜀中了。
李遷哲並非受命於中外府,自然不知國中下一步的要求,但見在場群眾講起此事都一臉黯淡之色,可知在他們視角中武陵王這一做法無疑是有著另一層含義。
割舍重貨以求結好敵邦,而在國中卻極盡征調、一副厲兵秣馬的備戰動作,毫無疑問是為了與江陵爭雄。這說明武陵王已經打算放棄了他鎮守巴蜀的本職使命,選擇去與江陵決一勝負。
巴蜀人家並不關心武陵王霸業如何,他們所關心的隻是自家這一畝三分地的安全。本該坐鎮蜀中的武陵王已經心不在此,而西魏又是一副徘徊門口的野蠻人姿態,這讓他們心中既驚且憂,前路該當如何也都充滿了迷茫。
李遷哲原本情況倒是與這些巴蜀人家不乏類似,倒是很能代入這些人的心境,但幸運的是他遇上了李大將軍的積極拉攏,以至於在大勢變化過程中很快便找準了自己的新定位,從而成功過渡,直接邁過這前途未卜、難以抉擇的步驟。
如今他以過來人的姿態再看這些人的糾結,心中也是頗感唏噓。不過眼下他是身負使命而來,倒是不方便過於感性的同這些人談論相關的問題。
“武陵王多桀驁之誌,無守業之心,於眾巴蜀群眾而言,誠是一悲。逢此多事之秋,須臾之間禍生咫尺之內,諸位的確需要多作謀計,或可應劫免禍啊。”
李遷哲長歎一聲,將當下蜀中局麵稍作點評,便見周遭眾人臉色俱是一白。
雖然說這些巴蜀大族乃是地頭蛇,扛過了各種兵災禍亂仍然存在,但這過程中也都需要付出慘痛代價,之所以能夠頑固存在著,那也是艱苦奮鬥、努力鑽營的結果,熬不過的那自然也都消亡了。
一名中等身材的中年人上前一步,不無殷切的望著李遷哲說道:“李侯乃是地表賢達,無論嶺內嶺外皆有令聲,如今也是明哲保身、趨吉得安,未知可有良策教我群眾?”
這中年人名叫羅宗義,廣漢人,擔任巴西郡司馬,他們所在的這座糖城築造時所消耗的工力物料皆是其人負責籌措,也是彼此進行貿易的核心人物。
李遷哲所謂的明哲保身,那就是投靠了荊州的李大將軍,羅宗義向其請教良策,想要聽到什麽內容可想而知。就連一郡上佐都有如此心思,如今巴蜀人心之渙散可想而知,這大概也是武陵王急於攻出巴蜀的原因之一吧。
另一名身形矮壯,瞧著武力不俗的壯漢則就說的更加直白:“李侯你今奉從魏國李大將軍命令遊走地境之內,我等也並不因為你投靠魏國而有疏遠,仍然對你多加關照迎合,除了彼此買賣各自得益之外,為的也是能夠在危難之時多一個選擇,李侯你想必所圖更大。
如今武陵王將要棄鎮而走、魏國又虎視眈眈,已經到了不作決斷便不可活的時刻,李侯你有什麽召誘群眾的計謀,如今便可道來,讓我等群眾參詳可否。總之隻要不是魏國使者那般,將華錦作素布的狠惡手段,大家都可討價計議。”
聽到這話,在場眾人包括李遷哲在內,神情都變得有些不自然。道理雖然是這樣一個道理,但如此直白的講出來,讓雙方對話都少了許多轉圜空間。
李遷哲還倒罷了,他這裏畢竟有李大將軍的授權,而且也有絕對的把握能夠說服眼前這些巴西豪強們,區別隻是他們願意投入多大的力量來完成李大將軍的後續計劃。
但那些巴蜀豪強們臉色則就多少有點不太好看,卻沒有人敢直接發聲嗬斥此人,似乎是有些忌憚。
這也不免讓李遷哲有些意外,這名武人他也認識,名字叫做李光賜,本是一名巴酋,因為做了巴西譙氏的女婿而躋身巴西諸名族之中,這就屬於是那些大族從各邊吸收來擔任打手的角色,勢力雖然強橫,但地位卻不算高,畢竟可替代性強。
“李將軍如今得任閬中助防,甚受譙使君倚重。”
之前開口發聲的羅宗義見李遷哲有些詫異的模樣,便又小聲解釋道。
李遷哲聽到這話後才略有了然,南朝的城池助防就等同於西魏的城防大都督,一城軍事盡在掌握之中。閬中又是巴西郡郡治所在,這個李光賜既然擔任了閬中助防,就等於是巴西郡內留守大將。
諸巴西大族之中,如今在蜀中地位最高的便是擔任梁州刺史的譙淹,李光賜便是其人妹婿,將其推舉到閬中助防的位置上,可見對其人的信任。
但李遷哲瞧著李光賜,心裏卻泛起了嘀咕,他知武陵王對於譙淹是比較信重的,之前往來此間也都沒有試圖接觸其人。
但今其人所舉薦任命的閬中助防一副要請自己引投西魏的口氣,讓他有點不能確定究竟是譙淹的主意還是李光賜自作主張,究竟是真心實意還是給自己下套?
如果譙淹也有投魏之心,憑其在蜀中的身份地位,那可做的操作可就多了,甚至重複之前攻奪南鄭城、直接進入成都城抓捕武陵王扭送荊州都可以想一想啊!
於是他不先急著吐露自己的條件,而是向李光賜抱拳拱手笑語道:“未知李將軍獲此升遷,當真可喜可賀,恭喜恭喜!”
李光賜卻擺手道:“李侯若真有賀我之心,來日我再擺設宴席同你暢飲一番。但今不是討論這些閑事的好時機,我既然把心意向你吐露,你今日總要給我一個回複,否則此間群眾不能心安!”
說話間,他更將手按在了佩刀刀柄上,大有一言不合便要拔刀相向的架勢。
李遷哲自然也不是嚇大的,見這人說不了幾句話便七情上麵、一副警惕深重的模樣,心內便是一動,旋即便冷笑道:“此城內外不乏我親信黨徒,李將軍作此姿態,莫非是覺得我沒有與你搏擊角力的勇力?又或者擔心我將此間事情泄露為譙使君知?”
李光賜聽到這話後,神情就變得有些不自然。而旁邊羅宗義忙不迭開口打個圓場說道:“李侯對此間人事應不陌生,細察可見今日來見皆是精挑細選之人,不必擔心謀事泄露。實不相瞞,譙使君確有襄從大事之想,而我等鄉裏下才卻並無如此雄壯誌向,隻是盼望能夠守衛鄉裏安寧,勿使我鄉徒遭受禍害!”
“是啊,武陵王若去,無論勝負,蜀中恐怕都將不安。當此危難時節,唯有與強勢者為盟才可保安定。我等群眾意欲推舉李將軍共守閬中,劍閣有楊潼州駐守,魏人短時難破,巴西尚可避於戰亂之外以觀事態發展,但卻恐怕有魏兵翻越山嶺直入宕渠,如若李侯能夠為我等拒魏人於嶺外,則內外表裏相依……”
旁邊又有人補充發言,將他們的計劃一一道來。
李遷哲原本還以為這些人搞這麽一出,是想讓自己為他們引薦投靠荊州總管府,所以感覺今次任務應該會完成的很輕鬆。
但他還是小覷了這些巴蜀豪強的狂野思路,他們並不是要急於投靠西魏,而是第一時間想要割據此間觀望形勢,並且提出給李遷哲提供人力物力,讓他幫忙在大巴山北麓抵抗住西魏的進軍,他們則安處後方、以觀事態發展。
明白了這些人的思路後,李遷哲便忍不住笑了起來,但在笑了一會兒後又開口道:“你等既知我今效力於李大將軍,又覺得自己有何憑仗可以讓我棄彼依此?如果所言能夠讓我動心,這一提議不是不可計議一番。”
此間眾人聽到這話後,彼此對望一眼,各自眼中都流露出興奮之色,本來以為李遷哲不好說服,卻沒想到其人如此直接的表示可以談一談,看來他在魏人治下也是過得不甚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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