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堅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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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丫鬟驚叫起來,驚到了院內女眷。
    剛才下了牛車的兩個婦人都走出來。
    她們一人是文牧之的遺孀文陳氏,一個是文牧之的妹妹。
    “青梅,你在叫什麽”
    “夫人,姑奶奶!有位叫袁峰的大俠,把將軍的遺體從應州送回來了,現在就在義莊!”
    丫鬟回頭叫道,太過激動的忘了平日裏的教養。
    文陳氏頓時晃了一晃,身體眩暈。
    “嫂子!”
    文牧之的妹妹文笛連忙扶住。
    文陳氏恍惚了半天,才恢複過來。
    “竟然是真的……竟然是真的”
    “天外神拳大俠,真的將牧之的遺體送回來了”
    文陳氏雙目含淚。
    文笛也是眼眶發紅。
    她們並不是剛剛聽說這件事。
    剛才文陳氏和文笛,就是從縣尊府上出來。
    朝廷自有消息渠道,縣尊將十天前應州郡城發生的事告知了文陳氏和文笛。
    大俠‘天外神拳’袁峰,夜踏應州郡城,在三千兀博蠻披甲士和眾多兀博蠻武道高手的阻擊之下,擊殺八品強者禿丹,強取了文牧之遺體,並昭告天下,將送遺體回文帥老家。
    並要挑戰殺死文牧之的兀博蠻第一高手,武尊古讚!
    袁峰雖是江湖人物,可武功高絕,戰績估算應在武道九品以上。
    強到這個地步,可以影響天下局勢了。
    朝廷得到消息後,火速給了批示。
    雖未正式承認,但給出極高評價。
    此消息通過驛報渠道,各地有一定品級的官員都知曉了。
    朝廷這舉措,倒不是給袁峰揚名。
    主要是安各地地方官的心。
    朝廷有渠道,江湖也有自身消息渠道。
    各地江湖人士,也都知道新出了一個九品以上的強者,‘天外神拳’袁峰。
    袁峰出手很少,卻戰績非凡。
    且不懼兀博蠻武尊古讚的威勢,公然挑戰。
    龍康江湖,雖知道袁峰自稱來自海外,不是龍康人,內心情感卻站在袁峰一麵。
    ‘天外神拳’在龍康江湖中的威望,一時無兩。
    文陳氏和文笛不是江湖人,不懂武道強弱。
    但,天外神拳在千軍萬馬之中將文牧之遺體取回,這等壯舉有多困難,她們是知道的。
    文陳氏和文笛都將信將疑。
    此時,聽到天外神拳袁峰已經到了城外義莊,哪怕之前收到了消息,文陳氏還是一陣恍惚失神。
    半晌,在文笛的喚醒聲中,文陳氏才恢複過來了意識。
    “天下間竟然真有這樣的強者,這樣的義士”
    文陳氏喃喃說道。
    “我兒,他……遺體回來了”
    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年婦人,從房間裏走出。
    她頭戴發箍,年過六十,頭發全白,可是人卻並不如一般老太一般佝僂,反而是挺直脊背。
    老婦人個子並不高,可精氣神卻都在,說話清楚。
    “娘!”
    “娘,剛才和您說的那位天外神拳袁大俠,他……他真的將牧之的遺體送回來了,就在城外義莊。”
    文陳氏和文笛連忙上前,攙扶在老婦人左右。
    老婦人便是文老夫人。
    文老夫人眼中飽含熱淚,卻沒有落下。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挺直那並不高的身軀,道:“都準備好,別丟了文家體麵。”
    “和我一起去義莊,接我兒回家!”
    …
    天水城。
    城外義莊。
    方澤坐在義莊內一個破舊蒲團上,閉目養神。
    他在消化這次萬裏歸宗所得。
    從燕離離開後,兩千七百餘裏路,走了九天多。
    有道路不熟的原因,也因為文牧之從未修煉過武道,不能按天洲肉身境武者那樣對待,容易肉身崩潰。
    方澤一路走來,放慢速度。
    轉修功法後,他第一次萬裏歸宗,和以前有很大不同。
    他這次才清楚感知到,天傀指的真意,是以自身神魂和生機為引,激發了苦主體內生死轉換玄妙的一點。
    和九轉生死契功法的生死玄妙之點同源同宗。
    方澤感慨創建宗門的前輩,實力深奧玄妙,不可測度。
    竟讓門人無法感知生死玄妙一點之前,就能施展實質相同的天傀指。
    越是修行,方澤越感覺根本功法玄妙異常,深不可測。
    有一種越修行,就能更多深奧法理的感覺。
    根本功法修行下去,遲早有一天感悟更多生死法理。
    文牧之的屍身,也頗有一些異常。
    文牧之明明沒有修行過武道,可頭部幾處和天根變有關的穴竅,竟類似武者熔煉一樣。
    方澤沒見過如此情況,但猜測應該不是武道手法。
    甚至不是天賦異稟。
    很可能是用一種不自知的方法長期鍛煉,打開了頭部穴竅。
    “咚咚咚”
    敲門聲響起。
    “進來。”方澤道。
    義莊房門打開,走進來一個穿著藍色錦袍的二十七八歲江湖人。
    他相貌還算不錯,讓人尤其印象深刻的是鼻梁很高很挺,給人很英氣的感覺。
    他提著雕花食盒。
    “袁前輩,我在城內酒樓要了吃食,請您用膳。”
    藍袍江湖人說道。
    方澤點頭。
    他昨天傍晚到的,花了半天在義莊這裏為文牧之斂容,買了口上好棺材。
    中途棺材鋪老板,和本地義莊管事將這消息透露給了本地幫派。
    於是昨天夜裏開始,不斷有天水本地江湖人來拜見方澤。
    門派子弟,散修,乃至黑道中人都有。
    有人專程來吊唁文牧之,有人想見方澤,有人兩者兼有。
    方澤一概不談,讓他們在義莊外等。
    有的人走了,但還有數十個江湖人在義莊門外,也不喧囂,隻是默默燒一些紙錢,吊唁文牧之。
    眼前這藍袍人叫華子榮,五品劍客,一直維持秩序,讓人不打擾到方澤。
    同時為方澤打理一些雜事。
    方澤看在眼裏,卻也並沒表示什麽。
    有心不在一時,且看看之後表現。
    忽然,方澤耳朵動了動。
    他站起身來。
    “前輩”
    華子榮不明所以。
    “文老夫人來了,不可失了禮數。”
    方澤大步向前。
    華子榮不知道為何袁前輩如此說,但馬上跟隨出來。
    義莊門口。
    正有一輛牛車停在那裏。
    兩位戴孝婦人,和一位老夫人,先後從牛車上下來。
    “是文老夫人!”
    義莊外江湖人有人認出,口中低聲說道。
    頓時,周圍聽到的江湖人立刻站起,對文老夫人露出尊敬的神色。
    文老夫人看向四周,問道:“哪位是袁峰袁大俠”
    眾江湖人目光不由都看向義莊。
    隻見義莊之中,一身青衣的方澤走出,身後華子榮亦步亦趨。
    方澤走近文老夫人麵前,拱手說道:“老夫人安好。”
    “我乃袁峰,海外來客。”
    “得知文將軍事跡,心中欽佩。”
    “袁某不通軍事,惟有武道一途還有自信,不想文將軍身後受辱,便去應州將文將軍遺體取回,送回天水。”
    “文將軍遺體就在義莊。”
    文老夫人眼眶之中淚水打轉,卻不肯掉落下來。
    她說道:“袁大俠輕描淡寫,可老身知道送我兒回來,這有多難。”
    “袁大俠為我兒所做太多,老身無以為報。”
    “先謝過袁大俠。”
    說著,文老夫人就要施重禮。
    方澤雙手微微拂動。
    文老夫人感到迎麵有一股微風,仿佛春風拂麵一般和熙,溫和卻有力量,托住身體讓她拜不下去了。
    “文老夫人能培養出文帥這等人物,本就令人尊敬。”
    “袁某隻做了能力範圍內的尋常事,老夫人不必多禮。”
    方澤說道。
    文老夫人試了試無法拜下,也沒勉強。
    她點頭道:“袁大俠令老身佩服。”
    方澤微微點頭,道:“老夫人還請進義莊,先看一下文帥遺體吧。”
    文老夫人瞬間淚水又湧上眼眶,卻強忍著不落淚,不肯失去體麵,道:“好。”
    “文老夫人請。”
    方澤轉身,走在前麵引文老夫人進入義莊。
    兩人交談,周圍江湖人都看在眼中。
    不少人心中都生出同樣感覺。
    等方澤和老夫人走進義莊後。
    “天外神拳好有氣度,不愧是大俠!”
    有人說道,頓時不少人跟著點頭。
    “文老夫人也不是一般人物,在這樣的情況下也依然保持尊嚴體麵,真的是有什麽樣的母親,就能教出什麽樣的兒子。”
    “文帥一生英雄,是有一個好母親啊。”
    也有人感歎。
    同樣也是一片附和之聲。
    義莊內。
    文牧之躺在一口金絲楠木棺材之中。
    他表情悲憫安詳。
    斂容之後,文牧之仿佛隻是安睡,而非逝者。
    文家家眷幾人,看到文牧之如此模樣,心中都是百味雜陳。
    “牧之……”文陳氏眼眶已經紅了,她情感上並沒有那麽堅強,大滴大滴的眼淚從眼眶中滾落。
    文笛也忍不住抽泣,看著棺材之中的兄長。
    文老夫人最是堅強。
    她紅了眼眶,眼淚不斷打轉,就是不肯落下來。
    “我兒……”
    堅強如同文老夫人,卻也依然忍不住用手撫摸文牧之的麵頰,聲音之中充滿悲涼。
    方澤心中歎息一聲。
    白發人送黑發人,他不是第一次見了。
    每次見,心中都會有些同情。
    方澤沒有安慰,他一向認為在這種時候安慰,顯得過於廉價,喪親,尤其是喪子之痛,豈是一兩句寬心話能消解的。
    文老夫人傷感片刻,神色卻漸漸恢複堅韌。
    “我兒是為國捐軀,死於大義,他死得其所!”
    “他如此死法,上不愧對朝廷,下不愧對天下百姓,是個大丈夫,縱死也無愧天地!”
    “媳婦,笛兒,你們都別哭了,牧之在天之靈,也不想看到你們這樣。”文老夫人說道。
    方澤聽了,心中一聲歎息。
    哪有兒子死了會不傷心的母親
    文老夫人,隻是將悲痛壓下,為成就兒子最後心意,也是在向天下表態,去做一個英雄的母親最後該做的事。
    文陳氏和文笛聞言,不能一時隔絕悲痛,但也抹掉眼淚,克製哭泣。
    文老夫人轉過頭,對方澤說道:“袁大俠,老身謝謝你送我兒走了最後一程。”
    “我看出袁大俠為我兒斂容,讓他最後走的體麵。”
    方澤微微點頭。
    “文老夫人,這件事,是否可以算是了結了”方澤問道。
    得到苦主親友確認,才會判定為一次萬裏歸宗。
    文老夫人微微一愣,卻馬上想到可能是方澤習慣。
    “此事了結,多謝袁大俠。”文老夫人道。
    文老夫人確認的瞬間,方澤精神恍惚,意識一瞬間離開此處!
    …
    山村。
    青山綠水,雋永秀麗。
    一群孩童在鄉間村口槐樹下一起玩耍。
    一個看起來有些瘦弱,卻很清秀的七八歲大的孩子,眼睛上蒙著一塊布,正在玩著什麽遊戲。
    旁邊有個看起來挺健壯年齡也大一點的孩子,拿著個梨子塞在蒙眼的孩子手中。
    蒙眼孩子摸了摸,馬上叫道:“梨子!”
    “猜對了,繼續猜,你看看這個是什麽”健壯孩子帶著一點壞笑,從身上口袋之中拿出一條蛇出來,放在蒙眼孩子手中。
    蒙眼孩子握住,第一時間沒察覺是什麽,隻是感覺入手冰涼,滑滑膩膩的。
    “嘶嘶!”
    “蛇!”蒙眼孩子驚叫,他是驚嚇到,連忙將手中花青色蛇甩了出去,然後一把摘掉眼上的布。
    清秀孩子眼中淚珠打轉,卻還沒哭。
    “你怎麽拿蛇嚇唬我”他喝問。
    “哈哈哈,那是菜花蛇,沒毒的!”
    “文牧之,你太膽小了,菜花蛇都怕!你看他眼淚都要掉下來了”健壯孩子大笑,周圍其餘孩子都跟著起哄笑著。
    清秀孩子淚珠打轉,很是委屈。
    但終究是沒有哭。
    …
    晚上,一間農家小院裏,清秀孩子在看一個婦人在做晚飯。
    忽然,他開口問道:“娘,我是不是膽子很小”
    忙著做飯的婦人聽了,停了下來,回頭走到孩子身前。
    婦人俯身蹲下,問道:
    “你為什麽這麽說”
    “是出什麽事了”
    清秀孩子猶豫了一下,最終把白天的事說了出來。
    婦人聽了,忍不住笑了出來。
    “娘在笑話我膽子小麽”
    婦人帶著笑意,搖了搖頭。
    “牧之,你不是膽子小。”
    “我問你,還記得前段時間村裏最厲害的獵戶,抓了一頭糟害莊稼的野豬關在籠子裏,你們一群小孩去看的事麽”
    婦人問。
    “記得。”清秀孩子回答。
    “那你還記得,那些小孩子都什麽反應麽”婦人又問。
    “嗯,我還記得。”
    “小歡害怕躲到他爹身後去了,鐵牛上去朝著籠子裏的野豬吐口水,我覺得他很勇敢,我自己站在那裏不知道怎麽反應。”清秀孩子回答。
    婦人點頭,道:“那你覺得誰勇敢,誰不害怕”
    清秀孩子想了想。
    “鐵牛。”
    “雖然他今天用菜花蛇嚇我,可他很勇敢。”
    “他好像一點不害怕。”
    婦人聽了,又笑了。
    “你還太小,看事情太表麵了。”
    “牧之,我告訴你,人和人都差不多的,你害怕的東西,別人也一樣害怕。”
    “你真當鐵牛就不怕”
    “我當時在你身後,可看的清楚,鐵牛他害怕的很,對著籠子裏的野豬,腿都直哆嗦。”
    “啊”清秀孩子聽了,驚訝又意外。
    婦人笑了笑,摸著清秀小孩的頭說道:“牧之,你記住,這世上的人都是凡人,凡人就沒有不害怕的。”
    “所以你害怕就害怕,沒什麽大不了的。”
    “勇氣也不是讓你不害怕,而是怕了之後,怎麽回應。”
    “你要是覺得一件事對,那即便害怕,也去做,這就是勇氣。”
    “並不是一點缺點沒有,才是男子漢。”
    清秀孩子心中大受震動。
    是這樣的嗎
    勇氣,不是從不害怕,而是怕了依然會去做正確的事
    他想了片刻。
    娘好像是對的。
    一瞬間,清秀孩子好像內心之中,好像有什麽東西種下了一顆種子。
    …
    轉眼,好幾年過去。
    一個麵容清秀的少年,正一邊放牛,一邊讀書。
    “牧之,我摘了桑葚,來一起吃啊!”
    一個壯碩少年大步走了過來。
    少年放下書,微笑看著過來的夥伴。
    清秀少年,已不那麽稚嫩,而有一股沉著和靜氣。
    他會講故事,教小夥伴識字認字,給他們出主意,還當‘軍師’策劃和別的村的少年競爭打架。
    隱隱的,他已經成為村裏的孩子王。
    壯碩少拿著樹葉包著桑葚走過來,和清秀少年席地而坐。
    兩人一起吃著。
    “鐵牛,你有誌向嗎”清秀少年忽然問道。
    “誌向”
    “算有的吧……我就想以後學門手藝,受鄉裏人尊重,多掙點錢,然後娶個漂亮媳婦,最後再多生幾個兒子……嘿嘿嘿……”鐵牛臉發紅的憨笑。
    清秀少年微笑。
    “牧之,那你有誌向麽”鐵牛問道。
    “有。”
    “我想建功立業,青史留名。”他回答。
    “青史那是什麽史”鐵牛不太懂,“為啥要留名名氣大了也不能當飯吃啊!”
    清秀少年笑了笑,道:“我看了不少史書上的故事,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什麽”
    “那就是人都會死。”他說道。
    “這不是大家都知道麽我也想長生不老,可人都要死,歡子他爺爺不剛沒了”鐵牛還是不解。
    清秀少年搖頭。
    “人生短暫,最終都會死的。”
    “可死和死不同……人的死,會分為兩次。”
    “第一次,是肉身的死,就是大家說的那種。”
    “而第二次死亡,是這個世上,再沒人記得你,沒人提起你,你一點存在過的痕跡都沒有留下,連你的後代都不知道有這麽個祖先曾經活過。”
    “那種死,才是真的徹底的死。”
    清秀少年談論死亡,眼中卻閃過明亮的光。
    “肉身存在,長不過百年,在史書上就是一閃而過的事。”
    “我來到這世上,就不甘心這麽歸於寂滅。”
    “老天生我到這個世上,肉身雖然限製我活不過百年,但我不認命,我要找到一個辦法,讓第二種生命活的更久!”
    他站起,仰頭看向天空。
    “我文牧之立誌,一定要建下豐功偉業,用一世之身,超越生死,立萬世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