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別來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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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中,死寂。
吳秋舫躺在榻上,像一尊沉黑的石像,警惕地望著向自己走來的張啟,他知道要過今天這一關,不簡單。
張啟的聲音響起,充滿嘲弄和陰險。
“師弟,這就由我替你清理傷口吧。”
屈指可數的幾步,讓秋舫從心底裏發寒,他不知道張啟意欲如何。
不過片刻,張啟便來到秋舫身畔,他並不急躁,隻是用腳輕輕推開放在地麵上的銅盆,盆中水泛起漣漪,卻沒有灑出一滴。
直至此刻,屋子裏還算平靜。
但很顯然,張啟的所作為所和他口中說出的話應該是沒有半毛錢的關係。
“怎麽,師弟還是疼痛不能語?”
張啟臉色陰冷,明明還算標致的眉眼看上去令人犯怵,他絲毫不掩飾自己的沒安好心。
秋舫依舊不肯搭話,藏在被褥裏的手指已並在一起,這是他畫符前的習慣,練得就是個雙指並劍,洋洋灑灑一筆畫下。
張啟不急不躁,又催動腳步來到案幾旁邊,為自己斟了滿滿一盞清茶,竟有滋有味的品嚐起來,一盞下去,又續上一盞,中間還不忘咂吧一聲。
明明是客棧拿來侍奉客人的普通綠茶,他卻喝出一個明前龍井的滋味。
看得出來,張啟有些愜意,因為眼前這位新入門的師弟就是他砧板上的魚肉。
師父說他天資聰慧,那便毀去他的天資;說他根骨俱佳,那便抽掉他的根骨。到時候東窗事發,但大錯已然鑄成,疼了自己十多年的師父,總不能為一個廢人而怪罪自己吧。
他如此想到,眼中閃過厲芒。
“不...不勞師兄。”
秋舫猜不透他心中所想,但也知他不懷好意,隻好繼續把戲演足,從牙縫中勉力擠出幾個字來,顫顫巍巍地支起半截身子。
“照顧師弟乃是師兄本分。”
張啟在徵侯山中不算有本事的弟子,但奈何蘆戌道人所收幾個弟子均是無能至極,矮子當中拔高個,偏偏讓張啟這不入流的陰險小人當了道。
運氣如此,他自然固步自封,總覺得自己生來便有幾分不同,與人說話也是一副傲慢,不願給人留下情麵。
秋舫將張啟那副看著獵物的神色瞧在眼裏,心中升起慌亂。
為了蒙混過關,鍾寇用符咒限製了他的法力,此刻的本事使不出平常的三成來。更何況即使自己完好無損的時候能勝張啟,但也得有一擊必殺的機會才敢出手,不然纏鬥片刻,鬧出些動靜,必然引來徵侯山人。
到時候,符道修為必然暴露無遺。
“我想...休息。”
秋舫逐客,客卻不從。
張啟一腳踏在秋舫榻上,右手卻一把捉住秋舫的手腕。
“師父誇你根骨好,不妨讓師兄看看有多好。”
張啟的話音一落,秋舫隻覺得從手腕處傳來一陣滲透骨髓的寒冷,僅僅眨眼之間,這股寒意遊遍全身上下,體內被封住的法力愈加沒了生機,仿佛是冰封千裏。
秋舫不知道他使了什麽詭計,能讓冰之花在自己身體裏綻放,就連腦海中的意識也因為寒冷而逐漸消失。
但這種千萬根針紮進經脈裏的感覺正告訴著他,不出片刻,自己本就瘦弱的身子骨,便會凍成一團冰塊。
他想動手,即使知道此刻動手,等著自己的並不會是什麽好事。但若是坐以待斃,恐怕就得當場丟掉小命。
“師...”
吳秋舫痛苦地叫出半個字來,他的手足如墜冰窖,血液快被寒涼凝結成冰,但他仍然掙紮著將手指在被褥裏一點,一陣微光在褥子裏亮起。
但不等一張符成,卻有一聲“師兄”打亂了一切。
趙芸竹突然推門而入,臉頰微紅,行色匆匆。
見有人闖入,張啟被迫停下手來。他先是惡狠狠地瞪了秋舫一眼,再是捋平挽起的衣袖,鎮定道:“師妹有何事?”
“師叔有請。”
趙芸竹麵露憂色,悄悄瞧了秋舫一眼,見他麵色黑中透白,雙唇正在微微顫抖,眉頭一蹙,朝著張啟說道。
“師父有何吩咐?”
“許是安排明日之事。”
看來蘆戌道人並未與她細說,隻是叫她來喚張啟過去罷了。
誰能知道這背後,是趙芸竹巧使計策,才能保住吳秋舫的周全。
她離開房屋之時便察覺到張啟的異樣,雖然說不上知根知底,但她清楚張啟的心胸並不算寬泛,此刻對吳秋舫唯有嫉恨,所謂幫忙療傷,不過是借機支開他們的理由而已。
所以她一出門便找蘆戌道人請示了接下來的行動,三言兩語之間挑得蘆戌召集弟子商議要事,這才有了推門而入的戲碼。
見吳秋舫雖然虛弱,但休息片刻之後,一呼一吸之間還算勻稱,趙芸竹暗自鬆了口氣,看來來得不算晚,並未讓張啟得逞。
“走吧。”
張啟的如意算盤打了一場空,心中怨氣橫生,一拂衣袍,冷冷地說了一句,便徑直往門口去了。
這救得了一時,救不了一世,既然張啟起了歹意,自然還會三番四次來犯,著實令趙芸竹有些苦惱。
她跟在張啟後邊,腳步放得略慢,臨走時,還不忘向秋舫投來一個憂慮的眼神,似乎在提醒他多加小心。
沒想到徵侯山中,也還有好人。
秋舫心中想道。
此刻屋內又隻餘他一人,迎來了片刻安生。客棧之外是洛城繁盛的夜市,小販的吆喝不絕於耳,偶有三兩聲孩童的打鬧與少女的嬉笑飄進屋子裏,令秋舫感覺到人間的真切。
不知張啟是使了什麽法門,竟能讓自己如此難受,甚至差點性命不保。想到此處,他甩了甩頭,雖然道行猶在張啟之上,但他見識不多,一些奇門異術了解得不算透徹,自然猜不透其中道理。
何望舒今天有沒有受傷,周宗是否睡得安穩,師父在震明山上會不會覺得孤獨?
又是一連串問題從秋舫心頭爬過,他出神地想著,眼神變得空洞。
月明星稀,秋風從敞開的窗戶魚貫而入,還帶來一聲鳥鳴。
秋舫蹙了蹙眉,旋即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來。
東極門的人,總愛使一張靈鳥符當做傳信和探聽的媒介,當一隻黑色的小鳥靈動地在窗欞上跳躍,秋舫便知道,來了同門。
他謹慎地打望一眼,心知徵侯山人此刻正在蘆戌道人的房間中聊得如火如荼,自然無暇顧及他。這客棧人來人往,形形色色的人都有,蘆戌道人也不敢敞開結界隔絕音訊。
何望舒的鳥來得輕鬆,話也說得輕鬆。
隻聽得那長長的鳥喙中吐出一句:“睡得可香?”
秋舫想罵,明明自己孤身犯險,卻聽這樣一句冷言冷語,饒是再好的脾氣也經不住挑釁。
旋即又想到晏青雲教他尊師重道的規矩,隻好忍下心中怒氣,委婉說道:“師叔莫開玩笑。”
房內的一切早被何望舒盡收眼底,他的靈鳥在窗戶外邊盤旋多時,張啟的一舉一動都讓他瞧得真真切切,就算秋舫來不及自救,他也會祭出一張靈符取了張啟的性命。
無論計謀是否成功,秋舫的性命都是最為攸關的大事。
“下來,看看我給你帶什麽來了。”
那黑鳥昂著頭,卻沒有發出嘰嘰喳喳的喧鬧,隻有何望舒不大不小的聲音在房間中飄蕩。
“萬一他們...”
吳秋舫覺得十師叔又在胡鬧,他若是離開房間,一會徵侯山的人進來,可就前功盡棄了。
“別怕,我讓鳥兒去盯著,一有動靜,你回去便是。”何望舒輕鬆地說道,好像並不覺得此事有什麽風險。
秋舫怔神,旋即又想,有師叔在此,以徵侯山這行人的本領,就算動起手來,自己也能全身而退。
他倒不是對自己的本領有多大的底氣,而是覺得東極門在洛城之中的暗探遍布全城,到時候一呼百應,怎麽著也落不到個束手就擒的下場。
念及於此,他一個箭步跨到窗邊,縱身一躍,便沒入人群之中。
客棧樓下是一片鱗次櫛比、燈火輝煌,來往看客見有人從樓上跳下,不免驚呼一聲,更有甚者聽見驚呼,使勁撥開人群,探頭來瞧。但洛城之中的修真者多如牛毛,這跳上跳下的事情早已見怪不怪,短短片刻,大家又意興闌珊地散了。
末了,秋舫還聽見人群裏有個男子低聲罵了一句:“嗐,我還以為打起來了呢。”
少年心中想笑,但還是警惕地朝三層樓高的客棧上邊望了一眼,見無異樣,便仔細尋找起何望舒的身影來。
看來何望舒今天並未因為那一戰而受傷。他早回去沐浴更衣,褪去疲乏,此刻紫袍加身,一條綠莽被一針一線勾勒在袍子左側,神情慵懶地站在巷角暗處,半挑著眉,半露出笑地瞧著東張西望的秋舫。
“十師叔。”秋舫三步並作兩步走了過去,他想著此刻不管有何事都得長話短說。
“看來一切順利?”何望舒薄唇微啟,淡然道。
“還算順利。”
秋舫答道,腦海裏回想起剛才張啟動手的那一幕。
何望舒猜到他在想些什麽,輕輕拍了拍少年的頭頂,故作神秘道:“猜猜,我給你帶了什麽來?”
吳秋舫隻道何望舒又在故弄玄虛,想拿自己打趣,便偏偏不去順他的心意。要不得說少年心性便是少年心性,再是老實也會有叛逆時刻,他竟一反常態的地回嘴道:“現在我是徵侯山的弟子,左有師兄右有師姐,還要什麽?”
“別來無恙啊,有師姐作陪的小師兄!”
一個少女冷笑著從何望舒身後探出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