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不見皇城不見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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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人,給周掌門賜座。”
    清朗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中響起。
    琉璃瓦的重簷屋頂鋪得嚴絲合縫,縱是日上三竿,這陽光也照不進大殿深處,殿內鑲金砌玉的雕龍跟著少了幾分生機。
    周宗微微弓著腰,語氣沉重地朝須彌座上的中年男子拜謝一聲,便順了順華袍,趁勢坐上左右兩旁侍者送上來的紅木寬椅。今天的周大掌門穿得格外周正,雖然洛城道皇城足足八百裏之遠,但在他的衣服上卻看不出一絲舟車勞頓之苦。
    “周掌門,前些日子說你身體抱恙,可真是急煞我也。
    說話的中年男子平視前方,一身亮黃色的便衫,腰間垂著一條精致的細帶,眉間的細紋比之十六年前更深了幾分,其他的一切竟似沒有變化。
    “得君上掛念,在下才能康複得如此之快。”周宗笑道,但心中並不安生,人君召他入皇城,定然不是噓寒問暖來的。
    “你們修真者啊,活個一百多歲是手到擒來,我是當真羨慕。”
    人君凝望著周宗,目光刺亮有神。
    人君寒暄愈久,那一會的問話便愈加犀利,周宗不敢掉以輕心,恭維道:“人君自有仙人庇佑,必是長命萬歲。”
    周宗的話,引得人君放聲大笑,他笑了半晌才停了下來,眸中突然閃過一道如刀鋒般尖銳的亮光,話鋒也跟著一轉:“周掌門,你可知我為何召你入宮?”
    在這金鑾殿中,人君的問話必然要得到回應。
    周宗沉吟片刻,細思起對策來,秋舫下山一事瞞不住,但要是當即承認,便是將欺君一事擺上台麵,若是這邊上了台,等會就會下不來台。
    思忖再三,他依舊選擇裝傻充愣,又恭敬地從椅上立了起來,狐疑道:“幾年不見,興許是君上想念我這不管事的老糊塗了。”
    周宗話中帶話,一說自己平常並不多管東極門的是非,二說年事已高,行事總歸會出些差錯。
    “哈哈。”人君側目瞧著周宗,兀自笑了起來。“你啊你,沒比我大上多少便說是老糊塗了,那我怎麽也得是個中糊塗?”
    人君目光深邃,麵帶笑意地與周宗打趣。
    “不敢,君上日理萬機,治國有方,哪能是我們這些不理俗務之人可以相提並論的。”
    周宗知道君上想說秋舫之事,但還是打著哈哈把話題往另一邊拉扯。
    “那孩子可是下山了?”
    人君一張嘴,便突失冷箭,並不讓周宗得逞。
    “稟君上,下山了。”
    “你們東極門承諾過,這孩子永不下山。”人君麵色轉冷,稍稍停頓後又道,“我記得周掌門的記性向來不錯。”
    “有違君令,該罰。”周宗也不聲辯,反而直接認起罪來。
    “罰誰?”
    “罰我。”
    “人,是你,還是山上的道人帶下山的?”
    “是我。”
    “你可是東極門的一門之主。”
    人君的臉被昏暗的光線掩蓋,愈加瞧不清神色。
    “其他人並不知情。”
    周宗不緊不慢地說道,東極門作為廟堂在世間的爪牙,幾十年風裏來雨裏去,功勞苦勞盡有,理應躲過一劫。
    但周宗此刻卻有些心驚,這幾年不見人君,感覺身居廟堂之上的他少了幾分煙火氣,多了幾分冷然。
    “你一人,便想擔下所有嗎?”
    “一人做事一人當。”
    “哈哈哈哈!周掌門好魄力!”
    人君又大笑著站起身來,緩緩幾步,便從高台之上走下,來到周宗身前,雙眼直勾勾地瞧著這個東極門的一門之主道:“沒了東極門,我就少了一隻胳膊;沒了周掌門,這大殿可就少了一根柱子。”
    說罷他頓了頓,又走到一根撐起宮殿的巨大石柱麵前,右手探上雕得栩栩如生的龍頭,一邊輕撫一邊接道:“少了一隻胳膊倒也無妨大事,但這大殿若是少了一根柱子,可就得塌咯。”
    話音一落,人君又回過頭來,將目光落在周宗身上。
    人君此言,給足周宗麵子,似乎把剛才的步步緊逼一筆帶過,周宗也知道人君不再打算罰他,胸中送了口氣道:“謝君上開恩。”
    “但你讓他下山,意欲如何?”
    “為了東極門的傳承。”
    周宗說了假話,人君當年下令不許追查八王爺滅門一案,他若張口便是查案,今天怕是誰也保不了東極門的安全。
    “哦?你說道說道。”人君聞言,眉睫一挑。
    “此子有些天資,東極門的符道與他有緣。”周宗仍舊低著頭,人君看不清他臉上是何表情。
    “符道,在山上就學不得?”
    “在山上,便隻有山上。在人世,可學人世。”
    “看來你們東極門後繼有人啊。”
    “我們定讓他帶領東極門為君上效勞,為夏國基業保駕護航。”
    人君聞言又露出笑容來,他在殿中來回踱步,臉上的陰霾一掃而空,好像不再追究此事。
    但周宗知道,人君必定放心不下,緊接著補上一句,想讓人君更安心一些。
    “此子並不知其身世。”
    “哦?”人君駐足,反問一句。
    “在下不敢欺瞞。”周宗抬起頭來,篤定地說道。
    秋舫知道自己身世一事,知情者屈指可數,回去一定讓大家把牢嘴上的關卡。周宗眼中顯得篤定,心中卻啪啪打著算盤。
    “既然不知,就要永遠不知。周掌門的記性,總得好上一回吧。”
    人君笑道,離得近了,周宗才瞧見這些年不見,人君的的鬢角也染上些許白霜。
    “東極門上下都不敢再忘。”周宗答得幹脆利落,他不敢再去忤逆人君,雖然自己孑然一生,早將生死看作虛妄,但東極門上上下下的性命,卻不敢讓他把玩。
    “八王爺的...舊部,最近蠢蠢欲動了。”人君又說了一句,聲音不大不小,剛巧送入周宗的耳朵裏。
    “近日子步受傷,門中暗探也死傷了不少,似乎都是八王爺舊部...”
    周宗的雙眼眯上一些,變成一條縫。
    人君卻擺了擺手,未讓周宗再說下去,而是打斷道:“此事,謹慎些好,你們一定要查個明白。你說子布受傷了?”
    周宗點頭應道:“看傷勢,是墨宗所為。”
    “墨宗?就是現在洛城之中,唯一可以和你們掰掰手腕的那個?”
    人君麵色冷淡,好像並不把墨宗放在眼裏。
    “正是他們。”周宗附和道。
    “東極門是廟堂的左膀右臂,他們也敢造次?”
    “在下懷疑,墨宗與八王爺舊部有牽扯。”
    人君聞言,沒有立即接話,反而是冷笑一聲,停頓片刻才說道:“所以,是八王爺舊部所為?”
    “在下不敢妄議。”
    人君知道,周宗的否認,並不算否認。
    “看來大將軍,心中還牽掛著八王爺呢。”
    見人君說得如此斬釘截鐵,周宗倒吸一口涼氣。
    天下君主,從來都是手腕通天。他很清楚東極門並不會被人君完全信任,人君的暗棋早已下在了連他也未察覺到的地方。隻不過,人君知道得也太多了一些。
    “若是大將軍,那此事,有些麻煩。”周宗的麵龐,浮現出凝重,葉雲爺孫入洛城,他便知道大將軍已與墨宗有些不可告人之事,但究竟談了什麽交易,他並不知道,也不敢妄下結論。
    “周掌門,八王爺身死,也有十六年了吧。”
    人君不去答話,卻說起故去的事。
    “整整十六年。”周宗是個老江湖了,自然不會去妄議手握軍權的當朝重臣,任由人君將話頭落在他處。
    “八王爺權傾朝野,雖然身死,但朋黨門生,不僅在,還很多。”
    人君喃喃說道。
    “在下,知道。”周宗勸慰道。
    聽見權傾朝野四個字時,周宗心裏有些不悅,雖然八王爺權勢極大,但也是為夏國立下汗馬功勞所換來的,不當受此評價,隻是君言不敢違抗,他也不便多說什麽。
    “周掌門可不要掉以輕心,別說廟堂之上,就是妖域,說不定也讓他們染指了。”
    周宗的印象裏,人君上了些年齡後,很少露出這樣的憂慮來。
    “妖域?”
    周宗拖著聲音,一邊沉思一邊反問,妖域二字,對東極門而言,有著別樣的意義。
    “若有人威脅人君之位,你欲如何?”
    人君冷不防地問道。周宗胸口一悶,賡即答道:“君權至高無上,東極門定拚死維護。”
    “君權無上,是否所有君權都會維護?”
    人君聲音凜然,饒是周宗見慣了大風大浪,也被此話驚得一顫。他不同於東極門的老大老二,這一生俗務纏身,不僅修為在第一類人的門口徘徊不止,就連心境也不如老二那般不落窠臼。
    且不說老大老二根本不願為廟堂效力,就算是天下大亂鬥了,他們兩人也隻會一個去救治災民,一個去除魔正道。當然,這也僅僅限於老大入妖之前。
    可周宗卻不敢掙脫世俗的韁繩,斬釘截鐵地回道:“若無君上,天下便無君權。”
    “好!”人君叫好的聲音提高了一些,響徹空曠的大殿。
    這人君現在怎麽陰晴不定的,周宗在心中暗罵,但不敢妄言,便是岔開話題:“君上何以見得,還與妖域有關?”
    “我不僅知道妖域,還知道你們的大師兄,在妖域裏已經是一呼百應了。”
    人君的話值得玩味,但周宗卻瞪大雙眼,這世間若是還有事能令他魂牽夢繞,那巫馬朔必定是其中一件。
    話雖如此,但周宗不得不趕緊撇清關係。
    “那人入妖後,東極門與他再無瓜葛。”
    東極門千百號弟子,和一個巫馬朔,周宗自然知道孰重孰輕。
    “周掌門,這世間不可知之事還很多,既然那孩子下了山,你的二師兄,何不一同請下山呢。”
    人君看著周宗,一雙眸子深不可測。
    “二師兄行事特立獨行,我們無權幹涉。”
    “天下事,難啊。”人君將頭微微仰起,平靜地看著殿外,感歎了一聲。頓了片刻,又朝周宗笑道:“這麽多年不見,周掌門說什麽也得嚐嚐膳房的夥食了。”
    說罷,便大笑著往外走去。
    周宗舒了口氣,今天人君的一席話,既有敲打又有拉攏,更顯示了皇家的威權。常言伴君如伴虎,但這麽一瞧,伴虎反倒沒那麽可怕了。
    隻是聽人君話中之意,墨宗背後的一切可能是大將軍所為,那頭元後還虎視眈眈,這頭八王爺舊部又填紛爭,偌大的洛城怕是避不開一陣腥風血雨了。
    當然這一切最多讓周宗多幾分慎重,憑借東極門的樹大根深,這還算不上什麽大事。可“妖域”二字卻是如同一把尖刀直直插入周宗的胸口。
    先是晏青雲來信,後是人君再提,這一切跡象,似乎都昭示著老大在妖域並不安分。若他當真出世,以他想要將世人皆變為妖,從而求得長生的夙願,恐怕動蕩的便不再是洛城一家。
    想到此處,周宗便覺得一個頭兩個大,索性不再去想,朝著人君的背影朗聲說道:“皇家的夥食,有些日子沒嚐到了。”
    說起吃食,這一刻,他好像又將一切陰雲拋在了腦後。(www.101novel.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