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夜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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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宗家大業大,隨便一條小路都以青石板作基,浩浩蕩蕩鋪開,兩旁栽種著各式樹木,有些枯瘦的樹枝隨風輕顫,樹影斑駁。有九清的引路,沒花多少功夫,二人就來到一處廳堂。
    此處廳堂傍湖而建,四周以槅扇圍攏,角落裏擺著一張香案,一段龍腦香已燃了過半,一縷淡藍色的煙霧繚繞不已。
    秋舫聞見香氣,揉了揉鼻尖,側目問道:“姐姐,此處是?”
    “你說呢。”九清露出一個嫌棄的表情,仿佛在說秋舫是個榆木腦袋。
    秋舫摸著後腦勺定睛一看,廳堂正中擺了一張紫檀木鑲雲石的大圓桌,廳頂嵌一顆碩大明珠,燈火躍動在明珠之上,投射而出恍若日下。
    此時山珍海味還未上桌,但周遭已擺滿一圈銀杯,拱衛在鮮美果肴身畔。瞧得出,今晚的宴請,風政極其上心,往來婢女也都目不斜視,忙碌著手中活計。
    秋舫還不知道,若是前幾天他身體康健,一定會被蘆戌道人帶來商議要事,成為此間屋子裏的座上賓。
    “我們還需要做些什麽?”秋舫再問。
    “不急,你先熟悉一下廳中環境,你是小姐院子裏的人,一會隻管顧著小姐便是,其他雜事倒是不勞你動手。”九清淡淡道,朱門深院裏各有各的規矩,雖然同是下人,但也有可為與不可為之事,就像該伺候小姐的,決不能去廚房為他人下廚,否則便是僭越了規矩。
    “不知道小姐此時正在何處。”
    秋舫打小便耳聰目明,記性過人,光是瞧了幾眼,便已記牢周圍地形,便說起其他事情來。
    “賓客已至,宗主老爺正在客堂會客呢,想必小姐也在那邊陪著林公子。”九清努嘴道,嘴上稱著林公子,但秋舫聽得出,那語氣,仍舊有些不滿。
    秋舫並未搭話,隻是默默點頭,一個人站在遠處思忖起風政今晚究竟要做些什麽。
    上次見到黑影,還是她孤身闖入東極門的時候,說長不長,說短不短,這也過了十日有餘,難不成她已被墨宗關押如此之久?
    秋舫心中納悶,但轉念一想,以那女子的本事,既然能與周宗戰得難分難解,又為何會被墨宗這群人悄無聲息地擒住。要知道與周宗一戰,整個洛城之中的百姓都看得見遮天蔽日的金光閃閃。即使是墨宗出手,也不可能一點動靜都沒有。
    少年郎越是細思,心中疑惑便也越多。這黑影的功法變幻多端,甚至可能是隻在傳聞中存在的妖。而且在震明山上,那黑影未曾使出全力,令他也沒能察覺到這年紀相仿的女子已有第二類人的境界,假以時日,自己再獨自迎敵,怕不是短短幾招,便束手就擒。
    更要命的在於,這墨宗裏究竟藏著什麽秘密,骨魔使這等地位的元老身死,理應震撼全宗,墨宗卻秘不發喪,沒有激起半點水花,甚至還張燈結彩擺出一台宴請來,著實讓秋舫猜不透其中奧妙。
    見秋舫呆若木雞的模樣,九清突然出聲:“穀芽,你又在想什麽?”
    秋舫一愣,不好意思地撓頭笑道:“有些想家了。”
    “我瞧你老是發呆。”九清見他回過神來,淡淡地說了一句,末了,又突然接上一句,“家中真就這般好麽?”
    秋舫瞧她神色,似乎有一絲幽怨,略加思索,想到她小小年紀便對墨宗如此熟稔,怕是打小便在墨宗生活,與家中聯係怕是極少。
    念及此處,少年也輕聲詢問:“姐姐平常能回家麽?”
    “家?哪還有家啊。”九清笑得很淺,但眼底有暗流湧動。
    “姐姐沒有家嗎?”秋舫不明她意,在他腦海之中,除卻自己,理應都有一個家。
    “我家在與荒國交界的村落,雖然小時候刀兵已止,但架不住天幹大旱連年不絕,家裏便將我賣到了宗門裏。”九清嘴角扯出酸澀的苦笑,雖然時過境遷,但根子上的東西並不容易抹去。
    秋舫歎息一聲,本想以自己也無父無母一說來勸慰幾句,但說來也不妥當,隻好往九清靠近一步道:“若是留在家中,或許還不如現在的日子過得順遂。”
    “這倒也是,老爺近人情,偶爾也能讓下人們回家去瞧瞧,你家就在城外,偶爾也能回去看看。”九清打小便在墨宗照顧主子的飲食起居,掩蓋情緒算是必修功課,這一會她臉上已看不見淒楚,反倒是安慰起秋舫來。
    秋舫卻並不需要安慰,洛城外的家終究是個虛妄,東極門中雖然也有他想要時常見一見的人,但終究抵不過養育他的震明山。說來說去,下山如此之久,也不知道師父身體如何,沒有他做飯,師父怕是要忙碌上許多。
    少年暗自想著,也將頭低了下來。
    九清瞧他又開始了沉思,笑著拍了拍他肩膀道:“算著時辰,宗主他們也該過來了,一會可不能出了紕漏,否則宗主怪罪,無人能擔得起。”
    秋舫也收起思緒,一邊點頭,一邊打起精神,等候著夜幕降臨。
    暮色沉沉地壓下,夕陽最後一絲餘暉也被天際掩埋,陽光被墨宗的火光接替,一盞盞的燈,錯落有致地亮起,廳堂內外穿梭的人群也漸漸多了。
    似乎察覺到遠處來了一行人,等候在外的下人們皆是分作兩列,垂手恭立,九清見狀,手肘輕輕撞了一撞秋舫的手臂,示意他跟上。
    秋舫也學著眾人站在兩側,雖然對斂神符的功效有一百個放心,但他還是審慎地站在後排,生怕與風政打上照麵。
    遠處,風政大笑著走來,身後跟著烏壓壓一群人。放眼瞧去,風政劍眉鋒利,眼神清明,周身散發著無形而強勢的壓迫感。
    而風政後邊的人同樣不簡單,雖然神色各異,但那身衣著,縱然是秋舫這樣眼拙的人,也瞧得出雍容華貴至極,想必都是洛城中的大拿們。
    不過這裏邊有一個算一個,與墨宗相親者,必然與東極門不睦,這層淺顯的道理,秋舫自然清楚,心中更是沒個好氣。
    “各位家主大駕蒞臨,墨宗也沒多少拿得出手的款待,不求事事圓滿,但求盡興而歸。”
    行至廳門半尺之處,風政突然駐足,抱拳回身,朝著眾人朗聲說道。
    秋舫此刻已落在遠處,除了風政那張帶著深邃笑意的臉,其他人等的表情自然是瞧不真切,但也想得到,在場之人都是見過世麵的老江湖,更有許多是十八年前大戰的親曆者,無不說說笑笑地講些客套話來。
    隨著風政將手一晃,示意大家入廳就坐,九清才扭頭低聲道:“你去小姐後邊站著,隨時聽命便是,其他事情不勞你操心。”
    說罷,便是邁開步子,急忙往廳中行去,準備吩咐上菜。
    寬闊的大廳內已經是燭火通明,龍腦香也早已被人續上新的一段,下人們接連登場,奉上美酒佳肴,在滿座賓客也是歡聲笑談。
    風政嘴上雖說沒多少拿得出手的款待,但卻是嚴陣以待,就連年事已高的劉總管也摻和其中,引導著九清等女子忙上忙下,斟酒倒茶,憑這滿堂酒香,也知道銀杯中的酒,並非凡品。
    秋舫立於風隨星身後,他進屋之時,便向自己的主子打過招呼,示意自己在此,有事皆可吩咐。但風隨星此刻滿眼都是自己朝思暮想的情郎,隻是朝著秋舫擺了擺手,並沒多說些什麽,而是有一搭沒一搭地去找林秦說話。
    這林秦也正如九清所言,表情並不熱烈,甚至沒有過多去瞧風隨星,反倒是將目光投向周遭,慢慢打量著桌前的各方豪傑。
    “今日邀諸位前來,有兩件要事。”
    見大家坐定,酒席已開,眾人平常也吃慣了山珍海味,並不稀罕這一兩口,風政自然也開門見山,談起正事,看得出,這位一宗之主,並非是一個拖泥帶水之人。
    秋舫見風政發話,自然凝神靜氣,洗耳恭聽,畢竟這些事,正是他來墨宗的意義所在。
    “風宗主但講無妨。”桌上共坐一十六人,其中一位鶴發童顏的老者帶著笑意接過話茬,想來是與墨宗同氣連枝的家族。
    “謝山家主捧場。”風政站起身來,微微拱手,雖然在此間之中,墨宗勢力最大,但風政並不輕視大家,該有的禮數一概不缺。
    見他起身,眾人自然清楚,這兩件要事絕非小事,也不搭話,隻是放下手中銀杯,微微蹙眉凝望著風政。
    “第一件,是喜事,不日之後,我家星兒將與林家主成婚。”風政說話時,嘴角帶著濃烈的笑意,似乎這是他期盼已久的大喜事。
    風政話音一落,在場之人恭賀之聲便不絕於耳,一些人讚歎著二人珠聯璧合、郎才女貌,另一些人則說著到時候一定要喝個酩酊大醉,好好鬧一個洞房。即使林家雖然敗落,原本沒有機會坐上這張桌子,但墨宗女婿的身份,卻令大家不得不做出喜上眉梢的模樣來。
    秋舫聞言,悄然打量風隨星與林秦二人,這風隨星自不必說,輕施粉黛也掩蓋不住她麵頰的潮紅,那份嬌羞卻心滿意得的笑容,昭示著她心中喜悅。
    而林秦雖然在笑,但那份笑容落在秋舫眼中,卻總覺得有些怪異,這麽說來,自打這林秦踏入墨宗大門之後,嘴角便一直掛著這幅微笑。
    “第二件,在下也不知是喜還是憂。”
    風政的嘴角笑意猶存,但聲音卻逐漸冰冷下來。
    “風宗主不妨名言,是喜是憂,大家自有評判。”
    出聲者另有他人,此人身披紅袍,一副貴公子打扮,年紀不過三十餘歲,臉上卻帶著一股傲狠。
    “各位,可見過妖?”
    風政悠悠說道。
    “妖?我們這些人,可不像是能去妖域的人呐。”鶴發童顏的老者嘿嘿一笑。
    可其他人卻不太笑得出來,妖這個詞,換做尋常,除非是哪家父親給懵懂孩童講些傳說中的故事才去提及,大人之間,鮮少討論。
    “要是我說,妖,便在墨宗呢?”
    風政臉色凝重,讓人無法質疑他的話語。
    可眾人聞言卻倒吸一口涼氣,一時之間,堂中鴉雀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