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一石二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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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幕下的小西山閃爍著影影綽綽的光點,血紅刀劍出亡魂,野獸的嘶鳴劃破長空。
劉宣和是在一個濕漉漉的山洞裏找到金嬌嬌等人的,她一邊安慰啼哭的兒童,一邊協助巫醫為受傷的土匪包紮傷口。
戰亂下沒有千金大小姐,隻有患難與共的家國同胞。
照顧百姓逃亡中她們與趙炳煜走散了,為了躲避倭寇的圍剿,才躲進這個山洞。
大家看見援兵才稍稍放下緊張戒備的神經,以為是希望,然而不過是杯水車薪,更大的危機還在後麵。
「嘣嘣嘣嘣」外麵突然發出幾聲巨響,山洞內陡然地動山搖,山石簌簌地往下掉落。
劉宣和瞳孔震動,大聲吼道,「大家快出去,山洞要塌陷了。」隨手抱起身旁的小孩兒指揮大家往外跑。
受傷者眾多,許多人自顧不暇,金嬌嬌懷裏抱著一個奶娃往外衝,突然掃到山石邊還躺著一個哀嚎的土匪,他在之前的戰鬥中已經受了刀傷,毫無防備下又被突然滑落的山石砸中了雙腿,動彈不得。
金嬌嬌收回視線,抱緊懷中的奶娃,裝作沒看見地繼續往外跑了幾步,這些打家劫舍的土匪雖然行跡情有可原,但也難保他們手上沒有沾染無辜者鮮血,死有餘辜。
然而一閉眼她全是那人痛苦哀啼的表情。
金嬌嬌的心掙紮不已。
「大嬸,保護好孩子。」
心一橫,她把孩子塞到一個婦人手上,轉身往裏跑去。
受傷的土匪看著費力搬著自己腿上石塊的女子,他知道這是大當家前幾日綁來的女人,白白淨淨的一看就是大戶人家沒吃過苦的大小姐,真是個以德報怨的活菩薩。
眼見山洞就要塌陷了,土匪心底絕望,於心不忍勸道:「姑娘你快逃吧,別管我了。」
女人甚至不願意分身給他一個眼神,金嬌嬌完全懶得搭理他。
土匪見她油鹽不進,想把她推出去,誰知金嬌嬌率先給了他一巴掌罵道:「省點力氣吧!」
土匪一下子被打蒙了,好蠻橫的柔弱富家小姐。直到被顫顫巍巍扶出山洞,他都沒敢再吭一聲,甚至連呼吸都不敢太重,生怕又得罪了這位活菩薩。
搖搖欲墜的山洞徹底塌陷了,好在大家及時跑了出來,傷亡不算慘重。
轟炸聲一陣接著一陣,小西山成了一座在炮火中熊熊燃燒的焚化爐,火光中映出一雙雙絕望沒有生機的眸子。
金嬌嬌顯得比旁人冷靜,安頓好傷員就獨自坐在了一旁大樹下,耳朵嗡嗡作響。劉宣和走到她身邊,她楞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是在同她講話。
趙炳煜仍然下落不明。
「大人,屬下發現此番偷襲並非倭寇所為,山下好像好像是官府的人。」一個探子來報。
劉宣和攥緊拳頭打在樹壁上,神情凝重得像臘月的寒冰,「是譚古的人,好一招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他想將我們所有人一網打盡,來個徹底的毀屍滅跡。」
小西山後山是懸崖峭壁,下麵是洶湧澎湃的大海。隻有前山是唯一通往下山的路,此刻已經被譚古的人團團圍住。
江南水師駐紮的營地距離此處倒是不遠,可是誰也沒命跳下萬丈深淵前去求救,就算有命到達營地,沒有朝廷皇室召令,他們亦不敢貿然出兵。
當真是行到窮途末路了。
窮凶極惡的倭寇看著山下架起的炮火知道自己落入了譚古的圈套,憤怒地咆哮,猶如被毒蛇咬住咽喉的惡犬。
嚇得婦人懷中的孩童嚶嚶啼哭。
突然,炮火聲停了。
卻也不是什麽好信號,秋高氣躁,火勢
燎原,足以將他們全部化為屍粉,沒必要再浪費火藥。
「下山去吧。」
亡魂喪魄中,響起一個低啞的女人說話聲。
起初沒有人注意到有人說話。
「一起下山去吧。」她又說了一遍,金嬌嬌尋聲望去,是梅七的幹娘顧氏。
她從灰心喪氣的人群中站起來,抖抖身上的土和灰,把散亂的發絲攏到了耳後,這才走過來跪在劉宣和麵前。
「這位大人,民婦與譚古乃舊知,或可用民婦一人性命換大家一線生機。」
漫山的煙火熏壞了她的嗓子。
顧氏一言一行從容不迫,有章有序,身份絕不可能隻是一個山野村婦那麽簡單。
打第一眼起,金嬌嬌就懷疑過她。
劉宣和打量著跪在地上的粗布麻衣婦女,又悲憫地一一看過這群早已流離失所又遭逢戰火的老弱病殘。
且不說信不信她,他萬不可能將一群人的命壓在一個淳樸婦人身上。
世上本沒有命換命的道理。
「劉大人。」金嬌嬌叫住劉宣和,道:「如今已然無路可退,你我死了也就罷了,隻是可憐這些孩子,他們有的才剛出生在這個世界,還未曾見過這人世間千姿百態。」
劉宣和狠狠咬著下槽牙,隻恨自己無能。
「大人,顧氏是我們唯一的希望了。」
小西山下,譚古玄衣而立,勝券在握。
他長久籌謀,為了就是今天!
那日劉宣和等人被梅七所擄,他故意按兵不動,並且將山寨密道的信息賣給了倭寇,梅七常年與倭寇周旋,早就成了他們的眼中釘,肉中刺。倭寇得到情報勢要進攻小西山除掉梅七,他要的就是他們鷸蚌相爭,兩敗俱傷。
三皇子殿下已經給他下了最後的通碟,說是通碟,實則不過是催命符。
今日他定要一舉殲滅所有人。
隻有徹底將大理寺的人滅口,他才能扭轉局麵。
佟管家道:「大人,賬簿可能在他們手上,是否需要留活口?」
「不必,就算在他們手上又何妨,就讓他們隨著這場戰火全部灰飛煙滅吧。」
弓箭手搭好箭矢蓄勢待發對著山上。
譚古抬起手,預備發號施令,卻又猛地頓住,遠處火樹林殺出一群人。
為首拚殺的那個他認識,大理寺的易林。
大理寺的人自動形成了一個人形保護圈,圈內有傷重的土匪,有老人,女人,小孩兒。劉宣和執劍架在一個女人脖子上,押著她從保護圈中走出來。中文網
佟管家以及譚古手下眾人全都戲虐地看著他們,一副死到臨頭了,看你們還能撲棱出什麽幺蛾子的表情。
除了譚古!
沒人注意到譚古看到那女人時,玄袍下腳步微顫,身側的戰車堪堪穩住他的身形,他眼睛死死盯著那女人,像要把人看穿似的,而那女人也正看著他,嘴角噙著一絲淡若細風的笑。
她嘴巴張了張,譚古一下就讀懂了她的唇語。
「濡澤」
是他的字。
已經很多年,很多很多年沒人叫過他的字,久到他都忘記了當年意氣風發的少年郎,久到他以為那個叫濡澤的少年早就死去。
他是譚古,是不擇手段罔顧百姓生死的權官,是三皇子殿下的爪牙,不是當年被福州顧家從大海打撈上來那個眼神澄澈的少年濡澤。
佟管家不知主子心思,仍然洋洋得意,「劉大人,小的勸你乖乖速速就擒,下頭人沒個輕重,你也不想令堂白發人送黑發人連個全屍都見不著吧。」
所有人都在等著看好戲。
「把她放了,一切好說。」
「也不看看你如今的處境,竟還跟我們大人討價……」佟管家輕蔑的笑容僵在老臉上,是他聽錯了嗎?剛才是對麵的人在講話吧。
「沒想到高風亮節的大理寺劉大人,竟也能幹出這等脅迫無辜者以達自己目的的事!」
佟管家不可置信地轉頭看向正在說話譚古,大人突然這是?莫不是中了什麽邪?
譚古繼續道:「既如此,那我們就做場交易吧。今日你放了她,我暫且饒你們一命,讓你們平安離開揚州。」
劉宣和用隻有他和顧氏聽得見的聲音輕聲道:「得罪了,顧嬸。」接著將刀刃壓近顧氏的脖頸,不急不慢地對譚古喊話,「譚大人,你,是在和我談條件嗎?」
譚古肉眼可見地慌了神,又急又怒道:「刀劍無眼,你先放下武器再說。」
金嬌嬌能感覺得到這譚古十分在乎顧氏的安危,哪怕是她受一點傷害。
劉宣和默不作聲,押著人又往前走了兩步,譚古手下摸不清楚情況,比劃著刀與劉宣和對峙了起來。
突然,一根飛箭擦著其中一個士兵的手臂而過,痛感使他立即扔掉了手中的刀。
「都給我退下。」譚古舉著弓箭怒聲吩咐。
那幾個手下立刻收起武器退散開來。
譚古扔掉弓箭朝劉宣和走去,佟管家不放心地想去拉住他,卻連人家一個衣袖都沒挨著。
現在不僅佟管家驚訝,其他手下也覺得他們大人的行為十分反常,都說小西山多豺狼虎豹,該不會真有什麽妖物附了譚大人的身,不然他怎麽會為了一個年老色衰的婦人而不顧自己安危?
譚古眼神沒離開過顧氏,幾十米遠的路仿佛比跨越一輩子的山海河川都遙遠,他在距離劉宣和五步之距停了下來。
「劉大人,我這樣,夠誠意了吧?」
劉宣和並未放鬆戒備。
譚古問:「怎麽,劉大人還不放心。」
劉宣和不屑道:「譚大人謀慮深淵,本官已經上過一次當了,還會再上第二次嗎?」
言下之意,老狐狸,你就算扒成皮,照樣狡猾。
「一命換一命,這樣安排,劉大人滿意了嗎?」
譚古點點自己又指向顧氏。
他身後的佟管家一麵幹著急,一麵已經在心裏琢磨著去請哪家道士了。
「譚大人,你覺得呢?」劉宣和話裏有話。
「你!」譚古動了氣,但一看到緊貼著顧氏脖子上泛著寒光的刀,又隻能忍氣吞聲,「你別得寸進尺。」
他們心知肚明,劉宣和要的並非譚古的命那麽簡單,他們的最終目的是要他指認出他背後的那位靠山。
他其實猜到劉宣和脅迫顧氏多半隻是嚇唬他,但就算是萬分之的可能,他也不能用顧氏的命冒險。
「譚大人在想什麽呢?容本官猜猜,以為本官在恐嚇你?」劉宣和滿不在乎地輕笑一聲,戲做得很足,「你手上那麽多條鮮血亡魂,今日我們都有可能葬送於此。譚大人,我沒你想得那麽清高,左右不過一個死,能拉譚大人在乎的人給我們殉葬,黃泉路上還能聽聽關於您的英明事跡,何樂而不為呢?」
「隻要我死了,沒人敢威脅到你們,劉大人何必那麽固執,還是你以為用她的命要挾我,我就任由你們擺布了?」
見他冥頑不寧,劉宣和頓時生出一計,決定詐詐他,「譚大人,聰明如此,該不會以為我就留了這一手吧?你沒發現我們中少了個人嗎?」
譚古環視了一圈,發現確實少了一個,武功最厲害的那個,也就是金家的新姑爺。
「劉大人少誆騙下官了,那位公子說不定早就葬生火海了吧!」
劉宣和揚楊眉毛,「你猜江南水師還有多久能趕到這兒呢?」
「沒有朝廷的旨意,江南水師豈敢擅自出兵。」
「譚大人怎麽知道離京前我沒有向陛下請旨。」
譚古陷入沉默,劉宣和見魚已咬餌,乘勝追擊,「所以譚大人,我不是在同你交易,是在給你機會。若是你主動伏罪,配合我們查案,我還能留顧氏一命。若你不配合,等江南水師一到,你可能得吃點皮肉之苦了,而這顧氏乃是我剿匪的戰俘,屆時如何處理,朝廷自有法度!」
劉宣和說得有板有眼,金嬌嬌甚至都開始懷疑,難不成他們早就計劃好了?
佟管家囔囔道:「大人,你別聽信他讒言,小西山被咱們裏三層外三層團團圍住,連隻蒼蠅都飛不出去,更何況是人。」
譚古突然大笑,「是啊,差點兒被你騙了,他要去報信,除非從後山跳下去。劉大人,你這招漏洞著實大。」
即便被戳穿,劉宣和仍不怯場,故意虛張聲勢,「既然這樣,那我就先殺了顧氏,譚知州在殺了我們。」
劉宣和揚起劍刃,他篤定譚古會接這一劍,果不其然,劍落下那刻,譚古徒手握住了劍聲,而此時不遠處傳來悠揚的號角,地麵震動,是群馬奔襲的動靜。
在場所有人都驚訝了,竟真有江南水師前來救援。
譚古鬆開手,鮮血順著手指往下流,江南水師將他們團團圍住。
大勢已去,撲通一聲,他膝蓋彎曲,跪在了地上,「求大人放過她,下官任憑處置,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譚古投降,他手下人也紛紛丟盔棄甲。
「咱們得救了」不知是誰突然喊了一句,大家相擁而泣,這才放下戒備。
眼見塵埃落地,譚古身後方向突然飛來幾根銀針,被正欲上前緝拿譚古的易林用戩擋住。
「戒備,有暗器!」劉宣和朝暗器方向望去,兩個黑衣人詭秘地消失在了戰車方向。
「別追了,先安頓好小孩兒和傷民。」
「顧嬸,還得暫時先委屈你幾天,見諒。」
以防譚古自盡,或者臨陣倒戈,劉宣和隻能暫時將顧氏一同收押。
顧氏扭頭看了被押下去的譚古一眼,收回視線淡淡道:「無妨,民婦願意配合。」
譚古深深地垂著頭,猶如沒有靈魂的傀儡一樣被推著走下去,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麽,也沒人知道他和顧氏究竟有何淵源。
金嬌嬌暫時沒興趣了解他們之間的故事,她視線在支援的水師部隊中搜尋穿梭,劉宣和正在與水師統領對接。
人群中依舊沒有趙炳煜的身影。
金嬌嬌看著硝煙彌漫的小西山,無力地蹲了下來,將頭深深埋進臂彎,心中一陣陣密密麻麻的刺痛,眼眶酸澀,淚水不爭氣地潤濕衣袖。
賈銘,你究竟去了何處?
突然,一個小孩兒走到她身上,摸摸她的頭道:「姐姐別哭,姐姐別哭,你看。」
金嬌嬌抬起頭,滿目蒼夷的小木林中一瘸一拐走出來一個少年郎,懷裏抱著一個哭花了臉的小女孩兒。
少年笑得頗沒心沒肺,直直朝金嬌嬌而去。
東邊天際的黑雲消退了,一輪紅日攀爬而上,紫紅的光芒瞬間灑滿大地,映照在每一個人的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