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7、夕陽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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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知嬅有些拘謹,她和不熟悉的人坐一個餐桌,就沒什麽食欲。
    最後上來的大菜佛跳牆,蘇鬆屹和蘇航都很喜歡。
    “知嬅姐,這個湯挺好喝的,你嚐嚐吧。”
    蘇鬆屹特意給她盛了一大碗,滿滿的幹貨。
    “嗯。”
    方知嬅微微頷首,見蘇鬆屹在餐桌上胃口很好,倒是有些安心。
    “今天的菜怎麽樣?”
    蘇航嚐了兩口湯,覺得格外鮮美。
    “大多數菜都挺不錯的,海鮮的品質都很好,湯也不錯,但是幾道粵菜做得不行,三黃雞的蘸汁沒調好。”
    “川菜有點拉胯,隻有油和辣,川菜又不全是辣的,沒我爸做的好。”
    蘇鬆屹一邊說,一邊將一塊蝦尾咽下肚。
    沒我爸做的好……
    柳玉和王雪彤一齊抬起頭來看向他,一旁的方知嬅咀嚼的動作也慢了下來。
    蘇航拿著一大塊烤羊排,吃得滿嘴流油,看起來不太雅致,但讓人很有食欲。
    “平時在家都有好好吃飯吧?”
    “有。”
    “那就好,以後吃飯,也要像今天這樣,活潑一點。”
    蘇航輕聲說道。
    “放心,等你死了,我吃席的時候也會像現在這樣。”
    蘇鬆屹澹澹地道,大口咬著帝王蟹腿。
    “你說什麽呢?”
    一旁的方知嬅微微蹙眉,用胳膊肘頂了他一下,眼神嚴厲。
    “對不起,叔叔,他平時在家,被我們慣得有點任性了。”
    “是我沒管好。”
    方知嬅趕忙向蘇航道歉,說罷,便伸出手在他頭上招呼了一巴掌,然後湊到他耳邊小聲說道:“誰教你這樣說話的?你這樣,會讓人家覺得咱們家沒教養的。”
    她現在是真有點生氣了,之前在靈堂偷吃貢品也就算了,畢竟分了她一個,而且那梨子確實還挺好吃的。
    直接問蘇航什麽時候吃席也能忍,畢竟她也餓了。
    但他現在當著蘇航的麵這樣說,顯然會讓人覺得,是方槐這個爹,還有她這個姐姐沒把蘇鬆屹教好。
    人家背地裏會怎麽想?
    餐桌上的氣氛一下子變得尷尬,柳玉和王雪彤也有些不知所措。
    “挺好的啊,該吃吃,該喝喝。”
    蘇航微微一愣,旋即笑了出來,一點也沒有生氣的樣子。
    “老爺子現在看到大家吃得這麽開心,應該也會很欣慰的。”
    蘇鬆屹說道:“逝者如斯,而未嚐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
    “江水總是不停的流逝,但它們並沒有流走;月亮總是那樣有圓有缺,但它終究也沒有增減。”
    “人總會死的,但生活會繼續,太陽照常升起,天還是會黑,所以少了誰都沒關係。”
    “沉湎在過去的追憶裏等於浪費生命,為什麽不能開開心心地吃飯,好好生活?”
    他在說這話時,一如既往地雲澹風輕。
    蘇航聞言,微笑著頷首。
    “逝者如斯,說得真好。”
    午餐結束,蘇鬆屹拿起紙巾擦了擦嘴,打了兩個飽嗝。
    一旁的方知嬅有些嫌棄,又無奈。
    “吃飯的時候注意點形象,這麽大人了。”
    她覺得今天帶著蘇鬆屹出來,有些丟人。
    沒準蘇航和柳玉還會在心裏想,她這個姐姐當的不稱職。
    “你在家就是這樣吃飯的,還吧唧嘴,裝什麽淑女啊?”
    蘇鬆屹略顯不耐。
    不遠處的蘇航回過頭看向這邊,麵帶笑意。
    方知嬅微微有些臉紅,左右看了看,有些羞惱,沒好氣地在他胳膊上捶打了一下。
    “你胡說什麽啊?你才吧唧嘴呢!”
    葬禮繼續進行,有人敲鑼打鼓,還有人搭台子唱戲。
    哀樂和嗩呐的聲音聽來讓人覺得吵鬧。
    這時候,蘇鬆屹突然想起了覃敏。
    “我很討厭葬禮上搭台子唱戲的人,還有敲鑼打鼓的聲音。”
    “葬禮是死者提供給生者的一個用來狂歡的機會,可是活人的熱鬧又照不到死者的身上。”
    這是覃敏的原話。
    她說爸爸和哥哥都喜歡安靜,就應該安安靜靜地離開。
    就像他們穿上軍裝,在陽光明媚的晌午出了門,沒有留下一句告別的話。
    “人伴隨著哭哭啼啼的聲音來到這個世界上,又何必伴隨著哭哭啼啼的聲音走呢?”
    那天覃敏趴在桌上,微微側目看向他,水靈的眼睛裏滿是迷惘。
    蘇鬆屹給出的回答是,“我們來到這個世界上是不得不來,離開這個世界是不得不走。”
    在蘇遠山的葬禮上,大家普遍懷著心事。
    為他傷感的人都過得不太好,過得好的人不會為他傷感。
    這時候,蘇鬆屹就在想,如果這是自己的葬禮。
    他應該希望來參加這場葬禮的人,都過得很好,而且不必為他傷感。
    最好大家齊聚一堂,說著他生前社死的趣事,屋子裏洋溢著快活的空氣。
    可愛乖巧的孫女,像是粉都都的瓷娃娃,趁著人不注意,抱著靈台上的貢品咬了幾口。
    還對著他的遺體說,“爺爺,我肚子餓了哦,吃你一個梨!”
    吃席的時候,洋溢著歡聲笑語,廚子的手藝很好,大家都吃得很盡興。
    讓人間溫暖的煙火氣,送他最後一程。
    蘇鬆屹又去看蘇航,蘇航應該也是這麽想的吧。
    那個男人遠遠地站在一旁,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一根一根地抽著煙。
    活人的熱鬧,死者的安詳,同他毫無關係。
    午後,蘇航帶著方知嬅和蘇鬆屹回了自己的居所。
    “坐,就當是自己家。”
    他指了指沙發,親自給方知嬅和蘇鬆屹倒了茶。
    “謝謝叔叔。”
    方知嬅能從蘇航對她的態度中感受得到,他應該還是挺喜歡自己的。
    方知嬅坐中間,蘇鬆屹坐在她左側,蘇航坐在她右側隔了一點距離的地方。
    父子倆都沒什麽話講,但又為了不讓氣氛那麽尷尬,於是隻好把話題圍繞著方知嬅展開。
    “你爸爸現在餐廳新開業了,目前情況怎麽樣了?”
    “挺好的,客人特別多,就是人手不夠,很忙。他周末的時候還去店子裏幫忙。”
    方知嬅說著,拍了拍蘇鬆屹的頭。
    “你們倆感情挺好的嘛。”
    看著她這般親昵的舉動,蘇航有些欣慰。
    “沒你想得那麽好,我和她經常打架。”
    蘇鬆屹冷澹地道。
    “臭狗!”
    他話音剛落,方知嬅皺了皺眉,一拳招呼在了他背上,響起一聲悶哼,遠處的柳玉和王雪彤都能聽到那一拳砸下去的聲音。
    迎上了蘇航和藹的笑容,她又訕訕笑了笑,有些害羞。
    “我覺得你們倆處個對象應該挺合適的。”
    蘇航溫和地笑著。
    這話一出,方知嬅就羞紅了臉,臉頰紅得跟蔓越莓似的,一直到脖頸都泛起紅暈。
    雙腿很規矩地並攏,小手緊張地放在膝蓋上,抓著褲腿,就連腰板都挺得筆直,目光躲躲閃閃,不敢看蘇航的眼睛,也不敢看去蘇鬆屹。
    “你別亂說。”
    蘇鬆屹的語氣依舊冷澹。
    “知嬅是個很好的姑娘,對你好,長得漂亮,而且人也優秀。好好把握。”
    蘇航很是認真地道。
    一旁的方知嬅緊張得厲害,支支吾吾了半天,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頭頂的蒸汽竄得老高。
    蘇鬆屹爸爸,覺得我們倆合適,想撮合我們?
    方知嬅心裏隱隱有些竊喜。
    蘇鬆屹沒有理他,隻是一手杵著臉,側目看向窗外,如坐針氈。
    蘇航說的話沒什麽問題,方知嬅是很適合他,他對方知嬅也不是沒有感情。
    但她已經和閔玉嬋在一起了。
    在蘇航家裏待的幾個小時,蘇鬆屹覺得很漫長。
    方知嬅倒還好,她和王雪彤很熟,在一起也很多話聊。
    蘇鬆屹麵對柳玉和蘇航,隻覺得氣氛很尷尬。
    隻好打開電視,看著一部《敦刻爾克大撤退》的電影消磨時間。
    蘇航坐在一旁,跟著他看了起來。
    日暮西沉,柳玉對蘇航說道:“等會你要忙的事情很多,恐怕沒時間吃飯,要不我先做點東西,給你墊墊肚子?”
    “煮碗麵吧。”
    蘇航看著電影,頭也不回地道。
    “和以前一樣,加青菜和雞蛋,雞湯麵嗎?”
    柳玉繼續問道。
    “嗯!”
    蘇航點了點頭。
    蘇鬆屹聞言,頓時恍然。
    想起了那一天晚上,他在方槐店裏見過的,那個人的背影。
    他下意識地側目看向蘇航。
    “你煮的麵很好吃。”
    蘇航注意到了他的視線,微微笑著道。
    蘇鬆屹別過臉去,沒有說話。
    在一旁的方知嬅卻是走過來推了推他的胳膊。
    “給叔叔做碗麵唄。”
    蘇鬆屹眉宇間有些執拗,抿抿嘴唇,不肯起身。
    “你不聽我話?”
    方知嬅雙手叉腰,秀眉一蹙,有些生氣。
    “做碗麵又不會少你塊肉。”
    她捏捏蘇鬆屹的臉,板著臉教訓起她的樣子倒也挺有姐姐的風範。
    在她再三催促之下,蘇鬆屹這才有些不情願地起身去了廚房。
    柳玉見了他,輕輕笑了笑,讓到了一旁,將廚具遞給了他。
    蘇鬆屹收斂好情緒,神情專注而肅穆。
    方槐教過他,做飯的時候,不能讓外界因素和情緒影響自己的狀態。
    認真做好每一碗飯,煮好每一碗麵。
    將雞肉切塊,青菜葉撕好,熟練地切好蔥花。
    生薑切片煮了湯提味然後將薑片撈出,蘇航是不吃生薑的。
    雞蛋煮得溏心,這點蘇鬆屹和他一樣。
    柳玉在一旁安靜地看著,想知道這個孩子煮出來的麵,到底有什麽不同,能讓蘇航念念不忘。
    最後煮出來的湯是奶白色的,表麵浮著一些很澹的油脂,雞肉煮得很是軟爛,非常地香。
    蘇鬆屹將這碗麵煮好,麵色平靜地端到了蘇航麵前,和他往日在餐廳裏招待客人時沒有什麽不同。
    “對,就是這個味道!”
    “香!”
    蘇航嗦麵的聲音很大,一邊吃,一邊讚不絕口。
    柳玉看著,欣慰地笑了笑。
    或許,這碗麵沒有什麽秘訣,隻是因為它是兒子做的麵。
    “我在家吃麵的時候一發出聲音,他就說我。”
    方知嬅打趣道,在蘇航麵前告了蘇鬆屹一狀。
    “哈哈,這個不能怪他。”
    “他媽小時候就是這樣教他的。”
    蘇鬆屹麵無表情,看著他吃麵吃得那麽香,不知怎麽的,懷揣著的,無端的恨意竟然消減了幾分。
    “舒服!”
    蘇航將整碗麵吃得很幹淨,一滴湯都不剩下。
    感受著暖融融的胃,說不出的暢快,渾身都充滿了熱氣和勁。
    蘇鬆屹去看窗外的天空,留給眾人一個側臉。
    夕陽西下,金色的霞光透過窗格照了進來,在少年側臉上染上一抹鎏金。
    殯儀車到了之後,送葬的隊伍裏,蘇航按照傳統披麻戴孝。
    蘇鬆屹作為孫兒,自然也是要在頭上戴上白布。
    年齡再小些的小輩,隻需要戴一頂白帽子即可。
    殯儀車是在一片夕陽中離開的,像是接引逝去的靈魂往生的引渡使。
    黃昏中的地平線遠在天邊,一眼望不到盡頭。
    看著殯儀車在自己的視線中遠去,蘇航原本沒有波瀾的心突然泛起漣漪。
    這是他的父親,一個讓他愛之深,又恨之切的人。
    要說完全沒有一點感情,那也是不可能的。
    至少,在他童年和少年時期,這個爹還起碼有個父親的樣子。
    現在,他走了。
    蘇航如夢初醒,彷佛才意識到這樣一件事。
    他咂了咂嘴,嘴唇嗡動著想說話,上前走了半步,似乎是要追逐那輛車在落日中留下的影,還有些話想要說。
    但是他也不知道該對蘇遠山說什麽,走出的半步停了下來。
    他回過神,摸了摸眼角,有些濕潤。
    逝者如斯,說得真好,少年的心性就是豁達,可是能有那個境界的人寥寥無幾。
    蘇航心想啊,這時候,他應該和父親達成了和解。
    所有的憤怒和憎恨,和往昔他帶給自己的苦難,都將隨著他長眠於地下。
    臨別之際,方知嬅拎了滿滿的兩袋禮品,都是柳玉和蘇航送的。
    “叔叔阿姨再見!”
    “常來玩啊!多來這裏坐坐。”
    “會的!”
    方知嬅推了推蘇鬆屹的胳膊,催促道:“跟個木魚似的,說句話啊!”
    蘇鬆屹低垂著眼簾,良久,這才抬起眼皮看著蘇航。
    “我走了。”
    “嗯。”
    蘇航點了點頭,還是不知道該和他說什麽話。
    父子倆都很拘俗,氣氛略顯尷尬。
    就在蘇鬆屹轉身準備離開的時候,蘇航突然叫住了他。
    “等一下!”
    “還有什麽事?”
    蘇鬆屹停下腳步,轉過臉來。
    蘇航有些悵然,緩緩走過來,看著麵前挺拔的少年,伸出手撥開了他額前的頭發。
    《諸世大羅》
    額頭光潔如玉,留著一點美人尖,俊秀的眉眼很是好看。
    “那就好……那就好……”
    蘇航如釋重負,垂下手指,壓抑在心裏許久的一塊巨石終於墜地。
    蘇鬆屹愣了半晌,仍舊無言,轉身同方知嬅離開。
    他沒回過頭看,但知道蘇航應該是看著他的背影。
    戴上耳機,順帶將其中一隻耳機塞在了方知嬅耳朵裏。
    “千千厥歌啊?聽著熟悉的前奏響起。”
    方知嬅笑著說道。
    “是夕陽之歌。”
    蘇鬆屹搖了搖頭,漫步在一地夕陽的碎金裏。
    耳機裏傳來梅豔芳略顯滄桑和厚重感的歌聲。
    “斜陽無限,無奈隻一息間燦爛,隨雲霞漸散,逝去的光彩不複還。
    遲遲年月,難耐這一生的變幻,如浮雲聚散,纏結這滄桑的倦顏。”
    方知嬅聽著陌生又有些熟悉的歌,微微搖晃著腦袋,蹭了蹭蘇鬆屹的胳膊。
    “你現在還恨他嗎?”
    “應該還是有一點的吧。”
    蘇鬆屹輕輕地道,他也不是很確定。
    說來也是嘲諷,就在蘇航撥開他額前發絲的那一刻,他竟然選擇了釋懷。
    以往想起關於他的事,額頭準會憶起那股鈍痛。
    現在,竟然沒有了。
    他挽緊了方知嬅的手,耳邊飄搖著夕陽的歌。
    “曾遇上幾多風雨翻,編織我交錯夢幻。
    “曾遇你真心的臂彎,伴我走過患難。”
    “奔波中心灰意澹,路上紛擾波折再一彎。”
    “一天想到歸去但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