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6章 畫中遊(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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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棠樹下坐了個姑娘,但忙個沒完沒了的年輕人可不知道。
    他就是每日清晨起來,先打一套拳,再燒點水,揪下來幾片樹葉子泡茶。
    龍丘棠溪歪著頭,心說心現在可沒有酒喝。
    先前都看過了,那邊兒開墾出來的一荒地,至多隻有一分地是中了麥子,估計得等到入秋收了麥子才能釀酒。
    但這家夥居然不煩躁?
    記得那兩百年裏,他要是沒酒喝,那可跟犯了病一樣,坐立不安的。
    現如今,這都一百年不喝酒了!這怎麽忍得住的?
    此時劉景濁喝完了水,於是又站在懸崖邊上,冷不丁的開口說話,嚇龍丘棠溪一大跳。
    龍丘棠溪走過去之後才聽清楚,這家夥在讀文章。
    聲音也不大,自語一樣:「諸侯之所大患,固不在戰矣……」
    那家夥稀裏嘩啦好一會兒,隨後咧嘴一笑,自言自語道:「今日就這了,明兒……明兒再說。」
    說完後就又去砍樹,一趟一趟往返。
    龍丘棠溪怔怔看著,她知道,他是太久沒人說話了,怕忘了說話……
    到了午後,那家夥先是鑽去海裏抓了一條大魚,不過隻是割了一塊兒肉就放走了。
    他在琢磨怎麽拿這山上的野菜做魚,結果琢磨了好久,最終做了一道烤魚……
    人前人後的劉景濁,區別並不是很大,即便是現在,至多也就是不刮胡子。
    龍丘棠溪自個兒在山巔上走了一圈兒,林中有數條小道兒,肯定都是他踩出來的。
    有取水的地方,有取石頭的地方,有取木材的地方,總之在海棠樹周圍幾裏地是沒有這些東西了,他好像是故意將這些地方弄得遠。
    龍丘棠溪知道,這是為了消磨時間。
    可惜這座兩界山,連什麽飛禽走獸都沒有。
    沒過多久,龍丘棠溪尋到了一處山洞。她有些好奇,便走了進去。
    進去之後才發現,裏邊兒全是碎石,像是被拳頭鑿出來的,又像是被火焰灼燒過。
    走到洞穴最深處,昏暗洞穴的岩壁上,刻著密密麻麻的字。
    她張了張嘴,淚水打旋兒。
    牆壁上密密麻麻的刻字,亂七八糟的,什麽都有。有詞有曲有詩,還有一些龍丘棠溪都不知道的文章。
    然而在最高處,刻的是龍丘棠溪。
    龍丘棠溪下麵,還有白小豆,還有薑柚,還有楚廉,還有很多很多的人名。
    她噘著嘴,擦了擦眼淚,哽咽道:「這是他發泄孤獨的地方。」
    十萬年是多少天,她都不敢算。
    這傻子,難道不知道畫幾張符籙,供自己消遣嗎?明明都做得到煉氣化物了。
    在這裏足足待了兩個時辰,等出門時,已是黃昏。
    黃昏景色極好,夕陽西下,目光所及之處盡是波光粼粼。時有大鯨躍出海麵,不久後又鳧其腦袋,噴出一股子巨大水柱。
    站在此地往西看去,海天接於目及處。沒過多久,即將跌落的日頭換成了赤紅色。
    龍丘棠溪站在原地,有人坐在懸崖之畔。
    那人麵前是今日餘暉,身後獨漆黑長夜。
    很快很快,仿佛隻是眨了眨眼,日頭便放工了。星光占據天幕,就像是一塊兒黑布遮著了天穹,有頑皮孩童拿著點著了的香,將黑布戳了無數小孔,之後又在黑布上方點了一盞燈。
    青椋山的盛夏夜裏,常有蟋蟀叫聲,心煩便燥,不煩便靜。
    而這座兩界山,唯有風聲。
    靜得可怕。
    現如今他能去的地方唯
    有這無根手指頭與手掌之中,往西出海至多三裏地,更遠去不得。往西東,至多就是東邊懸崖之畔了。
    據說靈山距離此地很近,但靈山出現要在幾萬年後。
    而他即便想要分身出去,也得萬年之後,這座兩界山下沉十分之一後。
    劉景濁還是坐著,沒有動。
    龍丘棠溪緩步走去他身邊,即便他感覺不到,即便隻是畫卷,但她還是靠在了他的肩上。
    「我知道,剛開始最難,我陪你孤獨三百年。我……也隻能陪你這麽久了。」
    「知道嗎,大家都很想你,你走的第三個年頭兒,那天青椋山去了好多人,都是送你往生的。我沒去,我不想去,我知道你會回來的。」
    「我會點著好多好多的燈,給你照亮歸來路的。」
    說著,劉景濁忽然起身,居然哼起了歌兒,是湯江號子。
    某人唱歌向來難聽,可現在聽起來,怎麽反倒那麽親切呢?
    片刻之後,劉景濁已經走去了海棠樹下,手拿一隻泥捏的杯子,對著那木雕說話:「咱們喝一個?你還好嗎?有沒有找到個比劉景濁還好的人?有的話就別等我了,我就不應該動你的。」
    龍丘棠破口大罵:「說的什麽混賬話?」
    可那家夥卻自顧自地笑了起來,嘀咕道:「我記得那年在勝神洲,是我唯一一次找你喝酒,其實沒憋什麽好屁,就是想把你灌醉然後好得手。估計那時候腦子抽著,煉氣士不想醉哪裏會醉啊?」
    龍丘棠溪嘴角一挑,輕聲道:「知道就好,但我也不是沒給你機會。我穿你衣裳那次,不就是給你機會了?是某人非要裝君子的,那就裝唄,誰怕誰啊?」
    兩人一起笑了,可這笑聲,相差十萬年之久。
    不久之後,天光大亮。
    他又拉出個拳架子,演練一番之後開始燒水,隨後站在懸崖邊緣朗讀一篇文章,隨後喝幾杯茶,悠閑再悠閑。
    終於在十幾天後,那處茅廬建好了。看書菈
    於是他又開始做桌椅板凳。
    又是十幾天,桌椅板凳都有了。
    這天夜裏下了一場雨,他將木雕搬去屋子裏,放在那張光板床上,與自己躺在一塊兒。
    「床硬了是吧?你不喜歡睡硬床。」
    「住的地方有了,我……明天開始我去挖鐵礦,釀酒法子我爛熟於心啊!幹起來定然手到擒來。」
    「趕在麥子黃前,我得把釀酒器皿準備好,然後收割麥子,一半釀酒一半兒做種子,這樣再過個十幾年我就不愁酒喝了,我這個人,無酒不歡嘛!」
    「食指峰有一片竹林,我打算用那裏的竹子建個竹樓,你說好不好?」
    「哦,對了,還得去找高粱,還得想法子做衣裳,我時間多,把以前想學卻沒學的東西,全做一遍怎麽樣?我慢慢做,慢工出細活嘛!」
    然後,長久的沉默。
    雨聲愈大,床上躺著的年輕人忽然呢喃一句:「花他一千年去做,那……一千年之後呢?」
    其實身邊的木雕,與一道身影重合。
    身邊那道身影,忍不住的淚水打旋兒。
    龍丘棠溪也隻能哽咽道:「第一個一萬年最難過去,撐過這一萬年,後麵會好過很多的。」
    正此時,劉景濁忽地睜開眼睛,眉頭皺了皺,瞬身出了茅廬,拿起木劍便到了懸崖邊上。
    他衝著半空中喊道:「我說了,你們隻要保證不瞎胡鬧,我不會阻攔你們去人間的。」
    但有個披發赤足的男子憑空出現,劉景濁頓時瞪大了眼珠子,明顯很詫異。
    龍丘棠溪一皺眉頭,因為那個憑空出
    現的青年人,居然在盯著自己這邊,她確信這是在看自己。
    她心弦緊繃,已經猜到此人是誰了。
    果然,劉景濁問了句:「你……不是散道人間了嗎?怎麽回事?」
    那人又看了一眼龍丘棠溪,隨後坐在了雨中。
    「雨聲太煩,幫個忙。」
    劉景濁便一揮手,天幕陰雲瞬間四散,又是星光熠熠。
    那人這才說道:「我犯錯了,犯了大錯。」
    但此後言語,龍丘棠溪已經聽不到了。
    總而言之,看劉景濁那架勢……是在罵娘。
    罵天帝的娘。
    兩人聊了許久,足足兩個時辰。
    劉景濁全程一副罵街模樣,看樣子都想打架了。
    「唉,算了,懶得說你了,你也是好心辦了錯事。」
    聽得見了。
    天帝看著海麵,問道:「為什麽不弄出個幾個人消遣消遣?」
    劉景濁氣笑道:「你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我還敢嗎?我現在跟你一樣,除了不能離開這裏,想做什麽都做得到!」
    天帝一笑,淡淡然道:「你才多久?」
    劉景濁頓時啞口無言。
    是啊!我才多久?即便是加上未來十萬年,怕是都不及身邊這位一個零頭的。
    即便是方才沒聽到二人交談,但龍丘棠溪隱隱約約中,已經猜到了一些事情。
    果不其然,劉景濁問了句:「我一直沒明白,他為什麽會怕我?」
    天帝笑道:「因為我隻敗於你手過。」
    劉景濁撇嘴道:「那是你放了海了!」
    龍丘棠溪瞬間明了,眼睛微微眯了起來。
    可耳邊卻忽然傳來天帝聲音:「按你們後世的話說,這是玄而又玄的事情,我看得到你並不稀奇。對你而言我是畫中人,對我而言,你何嚐不是畫中人?不讓你聽是為你好,猜到了也當做不知道就好了。」
    龍丘棠溪全然沒理會他的話,隻是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忙問道:「他回得去嗎?」
    天帝答道:「不知道,這個不在我,也不在你。」
    龍丘棠溪皺眉道:「那是?」
    天帝淡淡然道:「在於他能否撐住。」
    此時那道身影愈發虛幻,劉景濁歎息一聲,說道:「走好。」
    天帝起身,呢喃道:「現在你知道了吧,最早動凡心的其實是我。」
    龍丘棠溪看著劉景濁,過了片刻,他才開口:「行了,歸根結底,還是我們太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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