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4.小年過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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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的趙孟啟恰好離得不遠,正在離著仁和縣衙一裏多外的慈幼局。
拜年送禮可以讓手下去辦,但訪孤問苦送溫暖這種事,不管是真心還是作秀,總還是要親自來。
宋代毛病很多,不過民政上還是有不少令人稱道的地方,就比如這社會救濟方麵,和之前曆代相比,有相當不錯的進步。
災荒賑濟製度相對完善,從中央到地方,以常平倉、社倉、惠倉等組成一套倉儲預防體係,為防災備荒發揮了很大的作用。
此外對社會弱勢群體,還有一個相對比較完整救濟幫扶體係,製度也趨於完善成熟。
對於「老疾孤幼無依乞丐」者,由居養院,或是福田院、養濟院等收養。
病臥無依者,送入安濟坊醫治調理,朝廷派駐醫官,撥付經費,另設置惠民藥局,常以低價甚至免費向百姓供藥。
死後貧不能葬者,由漏澤園收埋,人給地九尺,官給棺柩,以其身份及葬日鐫於碑上。
若是城市中沒有居所的貧困百姓,還有樓店務提供的廉租房。
如果是沒有專門機構的地方,朝廷則對貧乏無以自存或老幼疾病者定期發給米豆。
這類事一般是委托給寺院僧道,「葬及三千人以上」給度牒一份,「三年內治愈百人」,賜紫衣及法號。
孔夫子說,「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
孟子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這是儒家的理想社會,也是華夏古代王朝的仁政指導,以及思想源泉和精神動力,令注重文治的宋朝全麵而持續地推行賑濟政策。
不過話說回來,這些政策需要大量經費的支撐,若是朝廷財政不佳之時,難免變成空口號,花架子。
再一個,不管多完善的規章製度,都需要具體的人來操作,當監督不到位,用人不當,政治的時候,弊端就多了。
即便存在諸多弊病,但該做的事還是要做的。
不管是為了穩固統治,維持社會控製,還是什麽其它動機也好,宋代大多數皇帝確實都很重視,當成內政重點。
仁宗就不用多說了,這個廟號就是對他最大的肯定,不過把救濟事業推向高峰的,卻是道君皇帝宋徽宗和他的大女幹臣宰相蔡京,那時得益於王安石新政,給朝廷攢下了足夠三十年開支的家底。
就連高宗趙九妹,在剛剛南渡,戰事未熄之時,就開始重建社會救濟機構和體係,頻頻發布相關詔令。
到了當今官家趙昀,也沒有忘記這一傳統,比如這專門收養棄嬰的慈幼局就是他在八年前下令建立的。五
對於此時的國家來說,人口是勞動力,是稅賦來源,是兵源,當然是越多越好,通常都是鼓勵多生多育的。
但是宋代新生兒方麵有兩個較為突出的問題。
一是夭折率居高不下,據統計自宋太祖開始,各代官家有子共一百八十一人,夭亡卻八十二人,雖然裏麵或許有涉及宮廷鬥爭,但也很能體現問題了。
二則是民間較為廣泛的棄嬰、溺嬰惡俗,有些是因為真的養不起,有的則是防止家產被分散,因為此時的財產繼承製度是兄弟均分,女兒減半。
這時代又沒什麽有效的避孕節育措施,戒色還比戒飯難,把孩子生下來又不能或不願養,於是朝廷就得想辦法解決了。
最初是建立舉子倉、育子庫,「禁貧民不舉子,有不能育嬰者,給錢養之。」發放各種錢糧補助,資助貧民養育嬰童到一定年紀。
隨後又讓居養院將棄嬰納入收養範圍,直接由官府雇人來養育,或者交托給
寺院養育。
再後來,為了使細化救濟機構的職能,將救助老貧和養育幼兒分離開來,所以趙昀專門新建了慈幼局,還為此撥劃出五百畝官田。
這個慈幼局就在常平倉和鎮城倉的北邊,再往北一點就是百萬倉和省倉上界,隔壁則是居養院。
大約半個多時辰前,趙孟啟和趙菫兩兄妹,帶著一些郎中和一眾屬下,穿著便服走進來。
這地方看起來挺大,白雪覆蓋下的房屋建築也顯得很新很整潔,二三十個小娃子正在大院中清掃地上的積雪,年紀從四五歲到十一二歲都有。
發現有這麽多陌生人進來,娃子們隻是抬頭看了看,並沒有什麽驚訝的表現,然後就繼續幹著手裏的活。
居然沒有想象中的熱烈歡迎?
趙孟啟略有尷尬,摸了摸鼻子,發現一個七八歲樣子的小女娃正低頭腦袋偷看自己,便向她招了招手,自認為很和藹地打了個招呼。
「哈嘍,小朋友,你好呀……」
可是小女娃仿佛受到驚嚇一般,躲閃著目光。
難道我長得很嚇人?不能吧……
趙孟啟低頭打量自己的穿著,好像也沒什麽問題啊。
這時候,她身邊的趙菫小跑了過去,輕輕拉著有點想走開的小女娃,攤著手掌遞了到女娃麵前,「這個糖可甜可好吃了,請你吃。」
小女娃看著不同顏色的小糖粒,眼中有些疑惑,趙菫舉著手又向她伸近了一些。
「你嚐嚐,我保證這是天底下最好吃的糖,我四哥做的呢!」
或許是感受到趙菫的真誠,也或許抵不住糖果的誘惑,小女娃眨巴了幾下眼睛,吞了吞口水,隨即蹲下身掬起一捧雪,把雙手細細搓了搓。
然後才小心翼翼從趙菫掌中撚起一粒糖,迅速塞進嘴裏。
從未有過的甜蜜在口中綻開,小女娃仿佛發現了新世界一般,雙眼瞪圓如滿月,很快又彎如新月,消瘦的小臉漲滿了笑容。
她先是向趙菫蹲了個萬福,然後用手指了指趙菫掌上的糖果,又指了指自己,眼中滿是征詢。
趙菫點著頭,「嗯嗯嗯,都是給你的。」
小女娃笑意更加濃烈,捧起了雙手,然後趙菫把糖放了進去。
接著,小女娃又向趙菫鞠躬,然後跑向一個最高大的男娃子,把手裏的糖都交給他後,揮著雙手比劃開來。
趙菫帶著好奇心,也慢慢走了過去。
這時候,魯德潤已經去過公事房回來了,向趙孟啟稟報。
「殿下,監局事等一幹官吏都不在,隻有幾個灑掃的老人,一問三不知。」
「嗯!?」趙孟啟撓撓下巴,疑惑道,「雖然今日小年,可我記得不是朝廷假日吧,難道是每旬的休沐日?可即便休沐,衙署中不也得有人輪值麽?」
宋代當官福利是真的好,北宋時光是法定節假日就有七十六天,加上三十六個旬休日,就是一百一十二天,另外還可能有其他非固定事由生出的假日,南渡之後倒是縮短了一些,法定假日是六十七天。
魯德潤一時也不知道究竟,「卑職立刻讓人去查。」
「嗯,先讓人把東西拉進來吧。」
趙孟啟微微搖頭,對這種紀律渙散的官場作風有些不滿,隻是暫時沒打算深究,畢竟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要改就得從根子上動手。
不多久,八架牛車裝著滿滿物資進到院子中。
這時趙菫也拉著小女娃的手走了回來,五六個娃子跟在後麵,又不敢靠得太近。
「四哥,她的手好冷誒。」趙菫揚起牽著的手晃了晃。
趙孟啟看著這個小女娃,恍惚間
像是看到了「初見」時的趙菫。
他慢慢蹲了下來,柔聲笑道,「你好,我叫趙孟啟,你叫什麽名字呢。」
小女娃眼神閃過一絲黯淡,擺了擺頭。
趙菫卻開口了,「四哥,她不會說話,別人都喊她大丫,她是這裏最大的女娃了。」
啞巴?
趙孟啟一愣,隨即似乎明白了什麽。
宋代的城郭居民,特別是中下戶人家,通常都是「不重生男,生女則愛護如捧璧擎珠」,因此棄嬰中女娃較少,而領養者也比較喜歡女兒。
所以這慈幼局裏看不到幾個五歲以上的女娃,這大丫看起來相貌並不醜,多半是因為啞巴才沒人願意領養。
哎,這就是現實吧……
趙孟啟無奈,隨即看著大丫身上的衣服感覺有些怪異,忍不住伸手抓著衣角摸了摸。
很薄,裏麵卻套了四五件,都是單衣,長短大小不一,顯得很亂,感覺都是別人的衣服一般。
趙孟啟皺了皺眉,卻沒想多,隻以為是百姓捐贈的,也就是所謂的百家衣了。
從他進來時孩子們的表現來看,平時也有不少做善事的人來這裏,所以才不感到稀奇,但他們這份冷淡也讓趙孟啟覺得奇怪。
按理說,有人來探望他們,多少會送上一些吃用錢物,這難道不是該高興的事麽?
現在也顧不得多想,趙孟啟便打算讓人把物資卸下來,發到小娃子們的手上。
恰好在這時,有一頭拉車的牛搖著尾巴,排出一大坨熱烘烘的牛糞。
牛糞剛落地,一個男娃子拎著一個簸箕奔了過去,直接用手把牛屎迅速弄進簸箕,然後飛速跑向院子深處的房屋。
什麽鬼?難不成這頭牛拉的是金子?
就算牛糞可以做燃料,那也得幹了才行啊,這麽急吼吼的,難道是趁熱!?
趙孟啟一頭霧水,給耿直丟個了眼神,跟上去看看。
他這時候其實已經隱隱察覺不對勁了,因為他看出所有孩子滿是凍瘡的臉上,還有蠟黃之色。
按規定,朝廷給每個小兒的月支錢兩貫,米一鬥,即便不算善心人的捐助,也足夠每個孩子吃飽了。
趙孟啟的臉色漸漸黑了下來,也暫停了卸物資的打算,讓隨行的幾個郎中先給院中這些孩子看診。
在趙菫的溝通協調下,小娃子們配合著郎中,去到一間大屋中檢查身體。
耿直沒過多久便倒了回來,臉色也很不好看,「殿下,我…我不知道該怎麽說,還是您親自看看吧。」
趙孟啟帶著人,跟著耿直,繞過好幾處房屋,來到一排顯得比較低矮的房子。
通常來說,這樣的地方都是用來堆放雜物柴草的。
在門外,就已經到了許多嬰兒的哭聲,卻仿佛都是有氣無力一般。
低著頭進了屋子,等眼睛適應了昏暗的光線後,趙孟啟被眼前的一切震驚了。
房子裏是打通的,一條用土磚壘成的大通鋪,寬五尺,長三四丈,上麵擠滿了大大小小的孩子,全部都在瑟瑟發抖,他們身上胡亂堆著一些破爛的被褥,似乎主要是靠彼此的體溫取暖。
透過有些露出來的地方,可以看出許多人身上並沒有穿任何衣服。
趙孟啟木然沿著通鋪邊走著,然後看到通鋪中段有二十幾個嬰兒密密麻麻的躺著,身下身上倒是多了許多衣服織物,隻露出麵部。
他們口中發出的嚎哭,令趙孟啟渾身發麻,機械僵硬的繼續走著,接著就看到「搶」牛糞的那個孩子,他正在把牛糞塗在一個五六歲大孩子的身上。
「趁著還熱,趕緊抹上,這樣就沒那麽冷了,比
穿了兩件衣服都暖……」
然後趙孟啟又看到邊上有四個「黑人」,其中一個還顫抖著說,「嘎子哥沒騙人,真的暖和多了……」
突然跟在趙孟啟身後的秦斷驚聲喊到,「不好,有兩個娃子好像沒氣了!」
趙孟啟心中一凜,驚醒過來,急忙返身,「快搶救!」
此時秦斷和耿直已經在動手了,他們笨手笨腳的解開綁得很是粗糙的繈褓,在兩個斷氣嬰兒身上摸摸捏捏好久,臉上全是焦急和凝重。
過了好一會,秦斷頹喪的放開嬰兒,「沒,沒救了,最少死了半個時辰了……」
耿直更是結巴著,「都硬,僵硬了,關節都動不了。」
趙孟啟腦中嗡嗡,抬眼看向其它孩子,他們眼中似乎有一點哀傷,卻又似乎習以為常。
窒息感襲來,趙孟啟感覺透不過氣,踉蹌著衝出房間,然後才大口呼吸。
即便是在戰場上,即便被五雷轟頂,即便利箭穿身,他也從未像此時這樣感到無力和痛苦。
「殿下!殿下!」
趙孟啟茫然間聽到呼喚,慢慢回過神,就看見魯德潤帶著幾名手下,押著一個其胖無比的婦人在他前麵,「這是?」
「稟殿下,這婦人乃是院中的乳母、母長和掌廚,卑職是在開著門的廚舍中找到她的,那裏不但灶中燒著火,還燃著七八個炭盆,她就在那鋪著一張暖榻呼呼大睡,旁邊有一大堆吃剩的羊骨頭魚骨頭之類,還有幾個空酒壇子……」
聽著這話,還有房中傳出的哭聲,一股怒焰在趙孟啟心中熊熊燃燒,牙縫中滲出冷冷的話音。
「給我仔細的審!我要知道所有!所有!」
「遵命!」
魯德潤知道燕王此時是徹底的怒了,不敢絲毫拖延,讓手下拽著肥豬般的婦人,覓地審訊去了。
「秦斷,去把郎中先叫到這裏,立即給房中的孩子們送上衣食熱水,把房間弄暖!」
「趙鶴雲,帶人去把慈幼局所有賬冊找出來,立刻清查!」
「慈幼局如此,想必居養院也好不到哪裏,伍瓊,帶人把居養院給我封了,若有異常情況,果斷處置!」
「陌春風,立刻將局中官吏管事及相關人員全部捉拿!包括他們的家人!」
被分派到任務之人不敢耽誤,齊齊應諾。
就在這時,兩名東衛氣喘籲籲的東衛兵士跑來大聲稟報,「殿下,出大事了!舉人毆鬥,有一人被殺,生死未知……」
趙孟啟此時臉色本就鐵青,聽完以後也沒有變化,隻是嗤聲道,「嗬,真是事趕事啊,今天這個小年真是過大了!」
抬頭一看,陽光中似乎帶著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