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兄台有何賜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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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諸位藩王拿出真金白銀來救市,股市已經趨於平穩,不過,蔡家溝的桉子卻牽連甚廣。
遷安縣、永平府大量官員被革職、降職,京師之中也處理了多名官員。
吏部尚書陳榮被貶到永平府任知府,原知府陳世清被貶到遷安縣任知縣。
轉眼兩個月過去了,這一天,朱祁鎮突然心血來潮,要去永平府看看。
蔡家溝的桉子對新政的影響很大,如果處理不當,永平府很難翻身。
至於陳榮,將他貶到永平府,也是給他機會將功贖罪,幹的好了,還能回京,若是幹不好,管你是四朝元老還是八朝元老,直接一擼到底。
從京師到永平府境內,也就一天的路程。
陳榮得到消息,趕忙前來迎駕。
結果,左等右等,卻撲了個空,後來才知道,皇上是微服私訪,已經到了遷安縣。
陳榮又緊趕慢趕,來到遷安縣衙,正看到知縣陳世清也是一臉驚愕,似乎完全沒有料到,皇上會突然跑來視察工作。
朱祁鎮看完遷安縣的各類卷宗,問道“從數據上看還不錯,現在的中小作坊主要集中在什麽產業?”
陳世清恭恭敬敬地回道“回皇上,目前最多的是磚瓦廠,水泥廠,木匠鋪,鐵匠鋪。”
朱祁鎮又看了看天色,此時剛過晌午,距離日落至少還有兩個時辰。
“你們兩個換上便服,陪著朕出去走走!”
陳榮頓時愣住,趕忙勸道“皇上,臣等並沒有提前準備,眼下能調動的差役不多,萬一遇到歹人,傷了您的龍體……”
朱祁鎮打斷他的話“你的意思是,永平府治安極差,朕會有危險?”
“沒,沒……臣絕沒有這個意思!”
“那還廢什麽話,速去換衣服,現在就出發!”
朱祁鎮這次出行,並沒有大張旗鼓,身邊隻有內閣首輔曹鼐和侍衛統領樊忠。
還有就是袁彬,帶了一些暗哨,隨身保護。
陳世清帶路,眾人沿著河堤前行,遠遠地,看到一個個煙囪,冒著黑煙。
原來這裏盛產黏土,因此,建造了很多窯廠。
眾人來到最近的窯廠,很快,一個儒衫綸巾打扮的人,匆匆前來迎駕。
這人舉止斯文,不過畢竟是見駕,倒是顯得有些激動,道“學生夏文暉問聖躬安!”
朱祁鎮一聽此人自稱是學生,倒是有些詫異。
“怎麽,你還是讀書人?”
夏文暉微笑著,說道“說來慚愧,學生寒窗苦讀十餘載,隻中了秀才,有辱門楣。”
曹鼐一聽這有辱門楣四字,立即便開始生出好奇的心思來。
秀才雖然不是什麽稀罕的頭銜,可畢竟已算是功名在身了,而這樣的人卻說自己辱門楣,說明此人必定是名門之後。
於是,他便上前問道“你祖籍何處?”
“回大人,學生祖籍長沙府。”
曹鼐心頭一動,問道“長沙府,姓夏,莫非你是夏太師的後人?”
夏文暉臉上仍帶著禮貌的微笑,回道“正是。”
曹鼐口中的夏太師,乃是明初重臣夏原吉。
此人乃是洪武年間的舉人,以鄉薦入太學,選入禁中書省製誥,先後經曆洪武、建文、永樂、洪熙、宣德五朝,逝後獲贈太師,諡號忠靖。
這就難怪夏文暉說到自己是秀才的時候,便一臉慚愧的說自己有辱門楣了。
曹鼐露出欣慰的笑容,說道“曹公有一篇文章,老夫是讀過的,很受裨益,想不到今日竟在此,遇到了他的後人。”
夏文暉說道“先祖乃是朝之重臣,家父曾任南京太常寺少卿,到了學生這一代,卻學無所成,實在慚愧至極。”
朱祁鎮不喜歡看他們文騶騶的模樣,便問道“夏文暉,你是長沙府人士,怎的跑了這麽遠,來到永平府?”
夏文暉恭謹地回答道“回皇上,自從朝廷實施新政,學生便打算棄文從商,恰逢有些同鄉在京師做生意,便跟著他們出來闖蕩,後來在永平府說了一門親事,從此便安了家。”
朱祁鎮點了點頭,又問道“那個窯廠是你家的?”
夏文暉道“正是。”
一旁的陳榮卻連連搖頭,夏原吉名聲在外,說是詩書傳家也不為過。
現在他的孫子卻在此開了一家窯廠,這……還真是有辱門楣,若是夏原吉在世,還不得氣死。
朱祁鎮卻來了興趣,繼續問道“這窯廠是做什麽的?”
夏文暉如實道“主要是燒磚,現如今人口暴增,許多人都需要蓋房子,除此之外,縣裏也有不少工程需要用到這磚頭,新修的許多作坊、窯廠對於磚頭的需求也很大。因而學生便在此招募匠人,辦起了這座磚窯!”
“學生生產的磚,以紅磚為主,這紅磚的燒製比青磚要難些,需要黏土、頁岩、煤矸石等原料,好處就是可以消耗掉大量的煤矸石,質量也沒得說。”
他的語氣很平和,似乎並不在意別人的眼光。
顯然這些日子,這種異樣的目光,他已見得多了。
朱祁鎮點了點頭,又讓夏文暉帶著自己走了走,這窯廠占地不小,有大量的粘土、煤矸石、頁岩等原料運來,而後匠人們開始搗碎兌水,調製成泥,此後再用倒模的工具製成一個個磚坯。
接下來就是燒製,窯裏豎著煙囪,煙囪濃煙滾滾,一進去,便有熱浪撲麵而來。
朱祁鎮轉了一圈,又問道“你這裏一天能燒多少磚?”
“回皇上,一個窯口的產量是兩萬塊,學生這裏有兩座窯,就是四萬塊。”
“都能賣得出去?”
“不愁銷路,說是供不應求也不為過。”
朱祁鎮愈發來了興致,又問道“月利幾何?”
夏文暉稍加思索,便說道“利潤要看具體情況,眼下訂單較多,每個月扣除原料和工費,每口窯的純利可至紋銀五百兩,兩口窯就是一千兩。”
朱祁鎮暗暗吃驚,一個月一千兩,這一年下來,豈不是就是一萬多兩?
這還全都是純利潤!
燒個磚而已,竟然這麽賺錢?
突然之間,朱祁鎮產生一個想法,這麽賺錢的生意,是不是朝廷也搞一個官窯……
想到這裏,便不由自主地問道“你這窯廠建起來,成本是多少?”
夏文暉則知無不言“其實也不多,主要是需向縣裏申請土地,縣裏這邊不賣地的,隻租賃,譬如學生這裏,這個窯口,每個月的地租是一百兩,不算多。至於建窯的開支,倒是不大,一千兩之內,肯定能建起來,主要的成本還是工人的月俸。”
“隻要窯口建起來,剩下的就好辦了,當然了,這生意要做長久,終究還是靠質量和信用,磚窯不是什麽難做的買賣,門檻很低,口碑就顯得尤為重要。”
說著話,隻見他隨手撿起一塊堆砌起來的紅磚。
“學生這裏的磚,都標了名號的,由於質量好,口碑也傳開了,眼下不少人對磚有需求,附近也不是沒有別的窯廠,可大多還是願意來找學生買磚。”
朱祁鎮仔細一看,這磚上竟還有銘文,顯然是製磚坯倒模的時候,在磚模裏已經凋刻好了的。
“這樣說來,你這窯廠若是繼續擴大規模,非要發了大財不可!”
夏文暉笑了笑,說道“皇上說笑了,若是將來還要擴大經營,學生就不再建磚窯了,這紅磚雖比青磚的賣價高一些,可畢竟利潤微薄,而且現在磚窯廠也多。學生這兒,已經培養了一批窯匠,若是再建窯,或許會嚐試一下燒製陶瓷。”
朱祁鎮聽罷,笑道“兵法有雲,兵無常勢,水無常形,做生意也是一樣的道理,不能總拘泥於一種方法,你做的很好,將來隻怕要賺不少銀子。正所謂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等將來你富甲一方之時,記得要照顧一下當地的百姓。”
夏文暉趕忙行禮“承皇上吉言,學生自當盡力而為。”
朱祁鎮一說著,目光所落之地,隻見沿著河道,一個水車遠遠矗立著。
“你這裏還有水車?”
夏文暉回道“主要是汲水用的。”
朱祁鎮現在對民間這些工具很感興趣,便上前仔細看了一番,然後說道“這水車不好,太老舊了。”
這時候,知縣陳世清上前道“皇上說得對,這是宋元時期的水車,一直沿用至今。”
朱祁鎮想了想,說道“水車的根本,在於轉軸,你們這水車,是不是經常需要修理,尤其是轉軸,容易崩壞,不隻如此,槳扇也經常需要更換。”
夏文暉麵色驚訝,說道“對,對,就是如此!”
朱祁鎮看向陳世清,問道“這邊的水車都是這種樣式嗎?”
陳世清點頭“基本上大同小異。”
“回頭你去一趟科學院,找貝琳,讓他派人給你們改造一下。”
“這……沒這個必要吧……”
陳世清突然有一種受寵若驚的感覺,科學院是什麽地方啊,專門研究新技術新方法的,讓人家來改造水車,豈不是大材小用了?
朱祁鎮卻很嚴肅“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生產工具的效率至關重要,怎麽沒必要?”
這些話,別人聽了可能雲裏霧裏,夏文暉卻是聽懂了。
更好的工具,能帶來的更大的產量和更低的成本,若是不經營作坊的人,雖也會將這樣的話掛在嘴裏,可這番話,其實隻是用來和人清談和辯論的,隻有真正經營過作坊的人,才能深刻理解這句話的份量。
此時,他表情凝重,又欽佩地看了朱祁鎮一眼,心裏不免暗暗感歎,這個皇帝怎的什麽都懂啊?
陳世清也不敢再推辭,說道“臣明日就去!”
天色已經不早,考察便到此為止。
在朱祁鎮身後,一直被冷落的陳榮看了一眼冒著煙磚窯,不屑地哼了一聲,似乎是自言自語道“夏太師若知道他的子孫竟是在此錙銖必較,成日開口言利,隻怕羞也要羞死了。”
陳榮和夏文暉不同,他是正兒八經進士出身,別說一名秀才,就是舉人,也入不得他的法眼。
看到皇上如此看重一名秀才商賈,他心中頓生不滿。
曾經是吏部天官,被貶到這裏當個知府,本來就滿腹的怨氣,現在的地位甚至還不如一名商賈,還有天理嗎?
要知道,自己可是根正苗紅的士大夫,什麽是士大夫?
士大夫可不隻是一個職業,而是神聖的化身!
這些人壟斷著輿論,也要壟斷著權力,同時,還要壟斷道德。
也就是說,當一個掌握了輿論和權力的群體,他們手持著輿論和權力之後,本身就具有了道德的衡量標準。
比如說,什麽樣的人尊貴,什麽樣的人高尚。
因此,陳榮一句言利,幾乎就將夏文暉直接打入了道德的最底層。
夏文暉駐足,這句話說輕不輕,說重不重,正好被他聽見了。
他回頭,看了一眼陳榮。
陳榮卻滿臉的不屑,就算被貶為知府,也不是一名普通商賈可以比擬的。
那種濃濃的優越感,已躍然於臉上。
若是其他人被罵了,要麽是尷尬一笑,要麽就是低著頭羞愧走開,畢竟人家是知府,罵你幾句是看得起你。
可夏文暉不同,知府是什麽?
他的祖父,乃是堂堂戶部尚書,五朝元老,被朝廷追認為太師。
他的父親,是南京太常寺少卿。
夏家是名副其實的士紳之家,從這樣的家庭走出來的人,怎會忍氣吞聲?
所以,他突然駐足,沉聲道“敢問這位大人,有何賜教?”
這一開口,讀書人的氣質就出來了。
朱祁鎮聽到動靜,好奇地回頭看去,好端端的怎麽突然吵起來了?
隻見陳榮臉色黢黑,而在他身前,夏文暉不卑不亢,與他對視著。
其實夏文暉並不認識這位知府大人,平日裏,見過最大的官就是知縣。
今日他看到知縣陳世清對待此人的態度,心裏明白,這個人肯定是個大官。
可是,那又如何?
皇上都沒說什麽,憑什麽你對我指手劃腳,冷嘲熱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