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天道萬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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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虞出軍的消息出自永安城,城中的居民自然最先知道消息的人。雖然看起來與平日並無變化,但無論是平民攤販還是名流大家,所有人的麵容上都流露出肅穆之色。
    時隔百年,長安已經改名,但彪悍的民風還在,唐朝的血性還在,大虞的鐵血依在,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從來都是這個道理。
    天齊四院最先有人響應,作為文武學院的領頭學院,天擇院和清風院發出了聲明,今年最後一屆的學生,有直接去往邊疆的選擇,每年的邊塞實修都是過過場子,而今年則是真正的戰場!
    讓人意外的是,四院之中最先出發的那一批人不是天擇院也不是清風院,而是百花巷的女學生們。
    無數白衣宛若茉莉在城中開放,然後分別向西向北飄去,前方戰事吃緊傷亡慘重,醫師的作用很是關鍵。而大虞發起這場戰爭的間接目的,實則也是為了天齊四院死在唐陵中的學生,這個時候已經沒有什麽文科武學之說了,仇恨與恩情,往往最容易讓人齊心協力。
    有人去自然有人留,四院中是有明文規定的,去往邊疆支援戰事的人隻能是最後一年將要實修的人,在校不滿三年的人,即便提議前去也不允許批準。這個規定是在天齊四院中下達的,實則真正提議的人,則是如今的皇帝陛下。其中的道理,大多數人都知道。
    所以今年與去年入學的四院學生都被強製留下繼續完成學業,天擇院在百花巷離開之後第二個奔赴前線,帶隊的人是永安陸羽公子。陸羽臨走之前他與白久喝了一夜的酒。秋涼颯爽,酒酣意濃,人間多有離別,無論男女,皆有情誼。
    “這場戰爭會很長,北燕那邊或許開春就會結束,西離這邊還剛剛隻是開始”
    “中洲的統一沒有想象中的那麽簡單,西離的身後或許還有別洲的支持。”
    陸羽沉聲道:“別洲的支持?可?那又怎樣呢?我去的目的是殺人!”
    白久沉默片刻,說道:“殺人可以,隻是怕人還沒殺,自己先身首異處。”
    戰爭是一個長久的過程,糧草,軍隊,民心,一處有所波及,便會影響大局,甚至滿盤皆輸。讀書人不言天命一說,道家和佛宗則論此間的氣運和大道壓勝。這場三國之間的戰鬥實則從最初開始的時候,結局便很是清晰。
    北燕必敗無疑,無非是時間的問題。而與西離之間,則是時間與國力的比拚。皇帝陛下此次的決議,實則並非意氣之舉,而是天命所歸,這場戰爭是遲早的事情,而且他看的更遠更高,遠過中洲遠過大陸,高則高過九天雲海。
    白久說道:“戰場不是兒戲,大虞雖然會勝,但是會死很多的人,這當中我不希望有你。”
    陸羽笑著看了看遠方,“放心,我在天擇院這幾年學的就是兵法和殺人術,我們可是武科學院啊。”接著他挑了挑眉,“而且我家就我一個孩子,我爹還指望我傳宗接代,我當然不會死在那裏!”
    白久說道:“還是小心點的好。”
    陸羽問道:“我在北方等你?”
    白久麵不改色的回答道:“那也要等兩年之後了。”
    陸羽辰扯了扯嘴角,“潛龍試榜首躲在後方?”
    白久連忙擺了擺手,“我隻是個讀書人。”
    天擇院之後便是紫杉附院,看著隊伍消失在前方的視野之中,白久悠悠的歎了口氣,轉身沒入人群之中。
    ..........
    藏書樓原本是清風院中聚集學生最多的地方,如今三國戰爭開啟學生喜歡書的種類也有了變化,樓中的熱鬧便不及往日了。
    用老婦人的話說,就是隨波逐流,難成氣候。
    藏書樓不是沒有放置那些關於野史啊戰爭啊,傳說啊諸如此類的書籍,隻是它們都在四層,那裏不是普通的學生能夠走到的。所以也不能怪那些學生都好似喜新厭舊一般,其實也實在是無能為力沒有辦法。
    歐陽落挺喜歡這種清淨的環境,白久則覺得沒有什麽不同。
    兩人依舊是並肩而立,並肩而坐,並肩而看。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兩人看書的內容也發生了改變,白久不再看那些傳說啊道理,歐陽落不再看書畫啊琴棋,而是都開始看那些故事,小說。
    書生總有點能耐,‘山清水秀,天高雲遠,美人占盡萬般靈氣。諸君來此人間,少年郎走青年壯,不是讓你做那些糟蹋山川,辜負美人的勾當的。’
    看到此處歐陽落伸手拿筆圈了起來,白久瞥了一眼,不動聲色。
    書生又道‘江湖之大,大不過兒女情長,所以瀟灑的江湖中人可不能虧了自己。青梅竹馬的老相好,江湖偶遇的帥女俠,相愛想殺的反派聖女,多一個不多,少一個就太少了!”
    看到此處歐陽落麵無表情隨手翻過,白久微微挑眉,翻了白眼。
    書中有下文,便是江湖上的那些深山高人,人前俠客,梁上君子。
    書未過半,歐陽落問道:“為何那些深山裏其貌不揚,生活邋遢的老人家,越是喜歡說瘋話怪話,越是些深藏不露的世外高人?”
    白久解釋道:“因為高人如果都風流倜儻,瀟灑儒雅那這書就沒有味道了。”
    歐陽落更加疑惑了,問道:“為何?”
    白久笑道:“多了就凡了,少數才顯的出眾。這樣看起來風流倜儻,說起話來文采飛揚的人,永安城就一大堆。可又有幾個是真的儒雅?是真的心懷天下?反而是那些其貌不揚,深居簡出,邋裏邋遢的糟老頭子,才是真的有大學問的人。讀書這種東西,讀到最後,還不就是個淡泊名利。”
    歐陽落皺了皺眉頭,說道:“淡泊名利?有的就是酸腐。”
    白久搖了搖頭,“酸腐實則就是讀書讀歪了,真的認為萬般皆下乘,惟有讀書高?那才是真的蠢。”
    估摸著那位寫書人,也未見過真正的高人,誰承想隨便寫寫,也能引來兩位修行天才探討。
    山中來客,雲中隱士,陋巷書生,廟堂大俠,煮酒以待,風雪以境,便是一副所謂的江湖畫作。
    歐陽落合上書,看了看窗外,有些扭捏的問道:“那....文聖大人是一個怎樣的人?”
    白久輕歎一聲,向後一仰,隨口說道:“我沒見過老師幾麵,他給人的感覺.....無非幹淨點。”
    歐陽落疑惑道:“幹淨一點?”
    白久點了點頭,隨口說道:“世外高人的樣子是有的,隻是不怎麽風流,可能因為太瘦的緣故吧。還有就是老師長年都不在山上,而是易容成各種模樣,去世間感受人間意。”
    歐陽落想了一下,說道:“如果如你所說,文聖大人長年易容,那你怎麽知道你看到的是不是他本來的麵貌?”
    白久根本想都不用想,:“不會有人把自己易容成幹幹巴巴的老頭的,那皮膚都快成樹皮了,難道是為故作高深?”
    歐陽落盯著白久的眼睛認著的看著,忽然說道:“那你又怎麽知道,文聖大人此時在不在這樓中?”
    白久一愣,還未認真去向,腦門上便有一隻大手啪的落下。
    “我看你眼裏是沒誰了!”
    白久愣了一下,然後就要站起身。
    結果那巴掌再次落了下來,“幹巴巴的老頭是吧?老樹皮是吧?”
    白久沒有猶豫,還是要起身的,老師出現,作為弟子怎樣也不能失了禮數,結果又被一巴掌落在了腦門上,“怎麽?說你兩句不聽了?想回嘴是吧?想逞能是吧?”
    白久一時間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隻能停在原地,趕忙向著自己身旁行禮,“老師!”
    一位身形挺拔的青衫儒士站在白久身旁,吹胡子瞪眼的模樣毫無怒意可言,反而有幾分好笑。
    歐陽落雖然沒有見過文聖,但也依稀可以猜到這位青衫儒士的身份,當下沒有多少感觸,雖然文聖大人沒有如白久描述中的那把不堪,但也能猜到,這幅皮囊隻是滔紅塵的行頭罷了。也是連忙作輯行禮,“見過文聖大人!”
    青衫儒士瞬間便收起了自己吹胡子瞪眼的模樣,笑嗬嗬的說道:“讓你見笑了,你看我哪有這小子說的那麽不堪,他講的那些,忘了就是了。”
    歐陽落從桌子一側走了出來,恭恭敬敬的行禮,然後問了一聲文聖大人好,請你們好好聊,晚輩就先告辭不打擾你們說話了。青衫儒士與白久站在一旁,臉上的表情隻有微笑,隻是越發的合不攏嘴。
    白久搬了一個板凳過來,桌子上的書已經被歐陽落拿走了,空蕩蕩的放著兩個胳膊。
    青衫儒士也是文聖大人,狠狠趴在桌子上伸了個懶腰,深呼吸一口氣,“別的不說,這樣趴著伸懶腰還真是舒服,累死累活終於還是到家了。”
    白久不敢說話也不敢坐,就直直的站在一旁,神色恭敬異常。
    文聖指了指旁邊的椅子,說道:“別光站著啊,坐下吧!你小子啊,別的優點沒有,倒是這狗屎運不錯,歐陽家的女娃娃配你,是真應了鮮花和牛糞那句古話!”文聖大人嘿嘿一笑,“她在這裏為師也不好說你,再說了為師是那樣的人嗎?會因為幾句口舌就與你生氣的人嗎?是你背後說為師兩句,就讓你在這裏站到天亮的人嗎?是幾句幹巴巴,就讓你一天不許吃飯的人嗎?”
    白久有些悻悻然的笑了笑。
    文聖大人臉色一變,沉聲說道:“是的!”
    說完文聖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一巴掌再次落到白久頭上,全然不顧白久的愕然!掌落後,便背起雙手,幽幽歎息道:“為師跑了老遠幫你求醫,如今方法問道了,正準備回來接你,你倒好在背後說你師父的壞話?甚是心寒啊!高山望遠,道阻且長,你知道為師走了多久嗎?有多麽辛苦嗎?這期間長途跋涉風餐露宿尚且不說,僅僅是那山野刁民,飛禽走獸,便讓為師多次陷入險境,如今見你,甚是心寒啊!”
    白久看了一眼師父身上,那幹淨到幾乎一塵不染的青衫,又看了看那雙嶄新的仿若新作的鞋子,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感動!隻能是感動!
    “老師,弟子知錯了!”
    .........
    西離國境,草原深處類似大虞永安的平原繁榮之地,居中有一座巍峨雄城,高出草原所有城邦。
    城中有書院有寺廟也有道觀,聚集著整座離陽最為鼎盛的實力和財富。因為此城自古便被稱為天下第二,離陽第一雄城,千年以來,離陽的集權中心便一直都是這裏,能在此城居住之人無一不是修行者。
    今日城中深處那處座立於崖壁的皇宮中,有位骨瘦如柴的佝僂老人,身穿黑色長袍,手裏提著燈籠,口中念念有詞。
    語速漸促,老人手中的燈籠也越發的明亮,隻是那光芒並非尋常的燈光,而是濃鬱的紫色!
    黑袍老人望向大殿深處,有一尊貴的身影坐落在黑暗之中,即便燈光昏暗,依舊可以看到她端坐在高座上,流露無盡威嚴。老人輕聲道:“陛下,可否一試?”
    端坐在高椅上世間最為尊威的女皇輕輕抬手,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聲音沙啞的說道:“朕已經很老了。”
    大虞立國已有百年,而這位女皇又何止百年歲月。
    老人笑道:“陛下哪裏會老?往後之崢嶸歲月,還陛下請一一看下去!”
    話落,老人伸出一指,向著那燈籠輕輕一點,刹那之間紫光大盛!
    ..........
    大虞國境,文聖大人的笑意在下一刻驟然收起,眉頭皺起之間,重重跺腳。既然隔萬裏行此事,那麽此番必然不是善意。
    禁製升起籠罩整座藏書樓,一座小天地便這樣被隔絕而出,以免接下來會生出更多的事端。
    除了文聖大人一瞬之間察覺到的不對,幾位永安城的大人物和虞皇陛下,也在那一刻察覺到了什麽。
    柳扶搖、梅寒香、諸葛大人、武聖大人,皆走出各自的房間,望向西北極為高遠的天穹那處,震然驚怒!
    可以隔著數萬裏的距離向對方施展手段,甚至是悄無聲氣的萬裏殺人。不但是文聖大人無法做到,就連那黃山穀代代修為相傳的窺天人,窺竊大道,也同樣無法做到。
    虞皇陛下停下手中的篆筆,心中默默念想,若是以整座永安城大陣為底氣,吸納此方圓數百裏的靈氣,或許可以做到如此悄無聲息,轉瞬萬裏,但也僅僅隻能一次!
    湖畔升起清風,柴樂隨風而落,麵色蒼白且神色匆忙,看向藏書樓的目光充滿了焦急。他以是逍遙中人,數息之間可遊野千裏,然而依舊不能看出那從萬裏一瞬而來的氣息究竟是什麽!
    天穹之上,凡人無法看到的極高遠處,那裏已經沒有雲層,天空仿若湛藍平靜的大海。下一刻,那原本平靜的天空忽然扭曲折疊,數聲脆響之後,仿若鏡麵一般碎成了無數塊,一道黑色的閃電從裂縫中一閃而過,直落大地。
    藏書樓內,白久一身青衣飄搖不定。
    前一刻他的身體出現了兩種溫度,表麵寒冷仿若墜入冰窟,體內炙熱宛如融入岩漿。丹田氣海世界中,那原本平靜的黑色海洋掀起萬丈波濤,狂風化為怒吼在山崖間穿梭,無數萬頃的黑水之下,不知有何物在憤怒的舞動,紫意滔天!
    “老師....”白久最後看到的畫麵,便是文聖大人暮然起身的身影。
    文聖大人麵若寒霜,他一手按住白久肩頭,另一手毫不猶豫向著遠方遙遙伸出。
    不光是永安城的上空,還有那萬裏之外離陽第一雄城的上空,一瞬之間再無任何雲海。
    不但如此,充斥天地的氣息,在一瞬間仿若被抽離,整座永安城都成了天地空洞。
    天穹之上,猛然出現一位衣衫飄蕩的老者,一身儒衫黑白交替,盤坐天地之間,伸出大手,握住一把長劍。
    藏書樓內,文聖大人伸出的手掌上,不知何時也多了一把同樣的劍。
    然後,毫無劍術可言的出劍,簡簡單單在白久的頭頂上空輕輕一揮。
    天空蕩漾,碧波滔天!
    片刻之後,天穹恢複平靜,那巨大盤膝而坐的老者也消失不見,仿若剛才的一幕並沒有出現,那一劍也僅僅隻是斬落虛空之中。
    其實不然,永安城望向天穹的四位大人物,皆在那一瞬間心神不穩。
    西離國境內,黑袍老人立於原地,衣衫無風狂舞,那手中提起的燈籠再無半點光線溢出!而他原本真實的身影,在那一劍之後竟然開始虛幻起來,雙腳已然離地!
    常人無法察覺,文聖大人一劍斬斷的是白久與此方天地的相連,而那天穹上巨大老者的一劍,則是直接斬斷了那萬裏而來的道法根本。
    黑袍老人輕輕揮手,隻見那暗淡的燈籠再次點燃,隻是光芒已經遠不及方才,微弱如螢火一般!
    他本就已經離世,如今再回到人間,即便挨了文聖大人這一劍,無非便是人間數年的大道積累化為無形,無法再動用那萬裏道法,與之所謀之大根本無所謂。而這一切也證明了他再唐陵中的猜測,天道化形散落人間,而那位竹山弟子身上正有其中一道。
    他笑了笑,然後微微搖頭,百年前他便知曉這方天地間最深處的秘密,奈何身損道消,如今再次回到人間,雖然已經人鬼不分,但可行前世未做之事。窺竊天道,逆天改命,其樂無窮!
    不過,儒家當代聖人,那人間唯一正真配的上聖人稱號淩門門主,果然名不虛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