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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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愧是陸先生的文采,筆落驚風雨啊。可惜是連篇鬼話。”葉傾懷評價道。
    檄文中的指責,她一件也不認。
    “想必是個惡貫滿盈的狗皇帝。”葉傾懷心道,“殺兄弑父,矯詔篡位,殘害忠良,屠殺百姓,一個都不能少。”
    盛京,太和殿。
    就像檄文中說的那樣。
    這樣才符合一個逼迫百姓揭竿而起的昏君形象。
    歲和三年的冬天,臘月初七,寒風瑟瑟,黑雲壓城。
    “吱——呀——”太和殿沉重的宮門被人推開,冷風卷著血腥氣湧進大殿。
    一個身披黑甲的男人大步跨入殿中。他一手持劍,一手拎著一顆人頭,一雙黑眸又冷又亮,滿身血汙卻難掩風華獵獵。
    葉傾懷心中一顫。一年未見,她在心裏罵了陸宴塵無數次,恨了他無數次,下定決心要與他恩斷義絕,可如今隻是遠遠看他一眼,就將她先前的努力全部化作了烏有。
    她的心還是會為他跳動。縱然他舉兵反她,在檄文中對她口誅筆伐,縱然此刻的他狀若修羅,身後跟著黑壓壓的叛軍。
    陸宴塵行到玉墀下,將那顆人頭拋在階下。葉傾懷看了一眼,是首輔陳遠思的人頭。三朝老臣鬢發繚亂,死不瞑目。
    陸宴塵卻看也未看那顆人頭,他抬頭看向禦座上的葉傾懷,神色決絕孤執。然後,他還劍入鞘,從懷中取出一卷文書,高舉過頂,對著葉傾懷半跪了下來。
    “微臣為陛下草擬了一道罪己詔,請陛下以此昭告天下,退位讓賢。微臣可保陛下餘生安穩。”
    葉傾懷並不答他,她的嘴角崩得筆直,握劍的手緊了緊,她站起身,拖著那把十餘斤的重劍拾階而下。大殿上寂寂的,隻能聽到劍鋒劃過金階的聲音。
    她走到陸宴塵麵前,問道:“為什麽?”
    陸宴塵的身形似乎頓了頓。
    葉傾懷加重聲音,又問了一遍:“為什麽?”
    陸宴塵頭又低了幾分,道:“陛下,禁軍已降,陳黨業已伏誅,大景氣數已盡,請陛下順應天時,早做決斷。”
    “朕問你為什麽?為什麽偏偏是你?三年師生,朕自問待你不薄,視你如師如父,你是怎麽能舉得起這麵反旗?先生,你於心何安啊?”
    她說到“如師如父”四個字,看到陸宴塵的身子明顯僵了一下。他這一僵讓葉傾懷心中升起一絲希望,她心道:看來陸宴塵心中良知未泯,尚存一絲師生舊情。
    她瞥了一眼那卷被她撕裂一半的檄文,問道:“先生,你抬起頭來看著朕。你告訴朕,在你心裏,朕當真如你檄文中所寫的那般昏聵不堪嗎?”
    叛軍入城,她戀棧不去,為的就是當麵問他這一句話。
    她想知道,這紙檄文究竟是他心中所想,還是隻是一個舉兵的借口。
    陸宴塵直起了身,抬頭看向葉傾懷,一雙黑眸如同萬古長夜,深不見底:“陛下若是明君,又怎會有今日呢?自古以來,隻有被推翻的昏君,沒有被推翻的明君。”
    他的話像是冬日裏的一盆冷水,讓葉傾懷冷得窒息。她不死心地又問了一句:“若是朕說,朕不曾殺兄弑父矯托天詔,承天門之變也非朕的本意,先生可信朕?”
    陸宴塵微微蹙了蹙眉,答道:“陛下,事已至此,微臣信不信陛下,又能如何?還請陛下憐惜萬民,以一紙詔書,還天下太平。”
    葉傾懷輕哂一聲。
    她一貫知道陸宴塵,他平生不願扯謊,因此不能點頭的時候,便總是避而不談言之左右。他如此說,就是不信她。他是當真如他檄文中所寫那般痛恨她,厭惡她。
    葉傾懷輕歎口氣,她一直想求一個答案,如今求到了,也算是求仁得仁,了無牽掛了。
    她拿起陸宴塵一直捧著的草詔翻看起來,草詔上寫著她德不配位,願禪讓於陸宴塵,望他善待百官與黎民。
    “若朕如你所願,退位讓賢,傳位給你,你準備如何處置朕?”
    陸宴塵古水無波的眼中似乎亮了亮,道:“微臣會在宮中給陛下辟出一處,讓陛下在此安度餘生。”
    “朕明白了。你想要的不僅是皇位,還想要這皇位來的名正言順。”葉傾懷點了點頭,“想得不錯,若是沒有朕這張罪己詔,你要重整朝政,清除舊臣,平定藩王,恐怕要多花不少時間。”
    言罷,葉傾懷莞爾一笑,揚手將那紙草詔高高拋起,一揮劍,那本詔書被她在空中一斬為二。
    她執劍而起的一刹,陸晏塵身後的兵士齊齊動作,對著葉傾懷刀劍相向,搭弓引箭。
    隻要葉傾懷對陸宴塵稍有不利,這些人就會立即讓她人頭落地。
    “住手!”陸宴塵低喝一聲,用眼神製止了身後的將軍。
    那將軍吃了他一記眼刀,立即收了劍,守在一旁。他身後的士兵也隨著他收了動作。
    葉傾懷在心中慨歎:好一個令行禁止。
    她收回目光,似乎有些欣慰地鬆了口氣,旋即對陸宴塵笑道:“朕可不能讓你如意,否則豈不是愧對了昏君之名。”
    “陛下,刀劍無眼,切莫衝動。隻要您退位讓賢,從此不再踏出後宮一步,微臣願以身家性命保您餘生安穩。”陸宴塵有些謹慎地看著她手中的帝劍龍淵,聲音竟有些慌亂。
    那柄劍很沉,便是提在手裏都覺吃力,葉傾懷也不知道自己剛剛是怎麽舉起了這麽重的劍來。
    “看來在先生的劇本裏,朕不僅要丟了祖宗的江山,還要做仇敵的禁臠啊。”葉傾懷似笑非笑地打趣道,彷佛在說著與己無關的事。
    不想她這句打趣卻讓陸宴塵神色大變,他盯著葉傾懷,眼中似憂似喜,還有一股蓄勢待發的危險氣息。
    “陸宴塵,你可知道朕平生最怕什麽?朕不懼生死,也不在乎史官筆下的虛名。朕平生最怕的,是做一隻籠中雀。”
    葉傾懷轉身緩行兩步,背對著陸宴塵,抬頭望向禦座,道:“先生曾教過朕,我葉氏先祖的天下,是馬背上得來的。葉氏子女,從來隻有站著死,沒有跪著生。傾懷不能賡續先祖遺誌,卻也不願為葉氏門楣抹灰。”
    葉傾懷突然抬手,龍淵劍切入她的頸間,她沒有半分遲疑,幹淨利落地執劍一拉,血脈盡斷,刀口處揚起三尺高的血霧。
    “傾懷——”
    陸宴塵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帶著罕見的驚懼和焦慮。
    葉傾懷跌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一個她曾經朝思暮想的懷抱。
    陸宴塵緊緊抱著她,一隻手按在她的頸間,似乎想止住那些噴湧而出的鮮血。
    “軍醫呢?陶二龍!去喚軍醫!快去!”他側過頭怒吼道。
    葉傾懷從未見過他這樣的神色。她在他的眼中,看到了大廈傾頹的慌亂。
    葉傾懷突然釋懷了。有生之年能看到陸宴塵這樣緊張自己,縱然他是別有所圖,葉傾懷也覺得死而無憾了。
    她從懷裏取出一封蓋好印璽的遺詔,笑道:“先生莫慌……你來之前,朕已立好了遺詔禪讓,傳位給你,六部舊臣看到這封遺詔,自會歸順於你。以後,天下和百姓,就托付給先生了……朕不是個好皇帝,讓百姓受苦了,先生可不要再讓他們失望了……”她將那封遺詔塞在陸宴塵懷裏,握著他的手將那詔書緊緊攥在他手裏,又用力推了一推,當真是托孤般的鄭重。
    葉傾懷的視野暗了下來,她看到陸宴塵的嘴一翕一合,似乎在說著什麽,但她聽不清,她的耳中有尖銳的耳鳴響起。
    聽不清也罷,葉傾懷笑了笑,她對他已無所求,也不願再聽他說什麽。
    她在陸宴塵的懷中艱難地偏過頭去,最後一眼望向了威嚴而冰冷的禦座,呢喃道:“天家無父子,兄弟鬩於牆。是啊,天家連親情也無,我卻還盼著先生予我真心。是我少不更事,可笑了……”
    葉傾懷渙散的視野中,似乎看到了冬日陰沉的天空如同鉛灰色的幕布,重重地壓在宮城頂上,粒大的雪花緩緩飄落,仿若無聲的塵埃漫天飄揚。
    大景最後一任皇帝葉傾懷,就這樣在她的老師陸宴塵的懷裏又哭又笑地閉上了眼,結束了自己短暫而荒誕的一生。
    葉傾懷自覺在位三年,無功也無過。若一定要論過失,她唯一做錯的一件事,就是對著她的西席先生動了一點不該動的心,以至於對他將自己女兒家的身份和盤托出。
    二十及第、驚才絕豔的太清閣學士,帝師陸宴塵。
    對於這位年輕的帝師,她除了孺慕之情外,更有一分難以啟齒的傾慕。
    若非父皇子嗣凋零,幾個兄弟又鬥得太凶,一場宮變四個皇子死了三個,這皇位是無論如何也落不到她的頭上的。
    葉傾懷能在那場慘烈的宮變中毫發無損地幸存下來,完全得益於她多年以來的低調處事,低調到眾人爭位時幾乎忘記了還有她這麽一號皇子的存在。
    鶴蚌相爭,漁翁得利。可偏偏她是個不想打漁的漁翁。當真是天意弄人。
    江山從天而降,葉傾懷自知做不了名垂青史的千古一帝,隻求守好江山,安然終老。她親自取了個國號“歲和”,意為“歲歲祥和”。一願大景歲歲祥和,二願她自己能歲歲祥和。
    可惜,天不遂人願,她的女子身份一經走漏,一切都變了。
    自打記事起,葉傾懷就知道自己冒頂了早夭的雙胞哥哥的身份,在皇宮裏一個不慎便是欺君之罪滿門抄斬,日子過得可謂如履薄冰。對於皇位,她從來都是避之唯恐不及,有多遠躲多遠,隻盼著到了及冠的年紀能自請離京,遠離皇宮這個是非之地,帶著母妃去往邊陲小鎮的封地過上自在日子。
    葉傾懷看過那篇檄文,言辭犀利,字字如刀,寫得人神共憤。若非是被聲討的對象,連她都忍不住要跟著唾罵一句“竊國者誅”然後提劍加入聲討的大軍。
    她這一生,從未著過紅妝,也未施過粉黛,讀的是聖賢之書,學的是治國之道,習的是彎弓射雕,修的是兼濟天下。僅有的那一點點女兒家的羞赧,全都給了陸宴塵。
    然而正是她這一點不合時宜的少女情懷,斷送了大景百年江山。她的信任和坦言沒能換來陸晏塵的青眼相待,卻換來了一紙檄文,國破家亡。
    年輕的帝王身著袞服,獨自坐在高高在上的禦座上,身子挺得筆直。她雙手交握在前,拄著一柄劍氣肅殺的重劍。玉墀下扔著一卷撕裂的卷軸,黑底雲紋的封麵上是一行筆力遒勁的墨跡——“討葉傾懷傳檄天下文”。
    叛軍統帥陸宴塵傳告天下的檄文,討伐的正是她,大景第七任皇帝葉傾懷。
    金碧輝煌的大殿此刻空蕩蕩的,殿外隱有火光,短兵相接聲與淒惶慘叫聲被重重的宮門擋在了殿外,悶悶的,聽不清楚。桐油和血腥味卻溢了進來,在陰冷的空氣中肆虐。
    叛軍已殺入城中。
    葉傾懷盯著大殿盡頭朱漆的宮門,突然想到一個問題。
    後世史書會如何評論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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