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襲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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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賀拔勝不是瞎子、聾子,謠言流傳甚廣,甚至軍中將士也都有耳聞。
    好在這些都是跟隨他多年的武川鮮卑,雖然自己數次背主壞了名聲,但餘威尚在。
    謠言愈演愈烈,越傳越是離譜,賀拔勝命部曲管控輿論之餘,往晉陽、洛陽等方向放出探子,打聽消息。
    西行的探子才到西兗州州治滑台,便匆匆返身而回。
    賀拔勝得到稟報,還是不願相信,他追問道:
    “你真見到了有軍隊護衛天使?”
    “將軍,我看得清清楚楚,有兩千兗州州郡兵在護衛天使,徑直往東而來。”
    探子確認道。
    賀拔勝就酒盞砸在地上,惱怒道:
    “阿鬥泥欲行此事,為何不提前告訴我與大兄!白白害了大兄性命。”
    他埋怨賀拔嶽自立,但其實早有心理準備,否則也不會在接到外任兗州的調後令,便急急忙忙南下避禍。
    若是還在晉陽,高歡殺他隻需一道手令。
    又想到自己遠在晉陽的家眷,隻怕也已經遭了毒手,縱使鐵骨錚錚的漢子也不禁北望晉陽留下兩行熱淚。
    這就是驍將與梟雄的區別,在賀拔勝看來,高歡隨時可以殺死自己,但在高歡眼中,他卻是燙手山芋,輕易殺不得。
    韓陵戰場起義,致使爾朱氏聯軍崩潰的賀拔勝,與擒殺爾朱世隆、天光、度律等人,獻出洛陽的斛斯椿,縱使高歡如何忌憚、提防他們,也不敢率先下手。
    他麾下不乏降將,若是立下這般功勳的兩人都要被清算,其餘降將豈不是人人自危。
    所以高歡、高澄兩父子明知道斛斯椿心懷鬼胎,但隻能隱忍,等待由他率先發難。
    斛斯椿密謀叛亂,最終死於安昌城,落了這個下場,沒有人能夠指責高歡。
    中年幕僚見賀拔勝誌氣消沉,勸說道:
    “將軍,此時最緊要的不是怨天尤人,自救才是上策。”
    賀拔勝回過神來,詢問道:
    “先生有何策教我?但請直言。”
    幕僚撫須道:
    “如今天使將至,將軍當有所行動,不能使天使入定陶。
    “否則其以大義之名,強加罪責於將軍,將軍如何辯解?
    “若不願坐上囚車被押往洛陽受戮,將軍應當早設伏兵,半道襲殺天使。
    “然後整軍備戰,趁高歡南下之前,襲取青徐,憑借青徐之地與關西大行台遙相呼應,使高歡首尾難顧,再與南梁勾連,才是萬全之計。”
    賀拔勝聞言激動道:
    “先生之謀,讓勝恍然,如撥雲見日,茅塞頓開。”
    幕僚擺擺手,謙虛道:
    “仆受將軍征辟,恩養於府中,自當為將軍謀事,但行本分而已。”
    賀拔勝緊急前往軍營調派軍隊,而中年幕僚也起身返離開。
    經過一座小院時,幕僚與一名奴仆擦身而過。
    “勝殺天使。”
    四個字輕輕傳入奴仆耳中,奴仆卻麵不改色,連腳步都不曾有過滯留。
    鄧充在賀拔勝上任兗州之前,就已經被聽望司安排在刺史府中為奴。
    賀拔勝家眷留在晉陽,家中奴仆不能隨他南下,必然少了人手,高澄便貼心的將鄧充派了過去。
    對於為高家立功之人的生活起居,小高王時刻掛懷在心。
    鄧充謹記高澄的教誨,除非有重要情報傳遞,否則安心在府上潛伏,直至有人來與他聯絡。
    曾經在清河王府擔任密探的鄭全,如今身居軍主之位,統禦千人,完成了底層到將校的跳躍,這也激勵了所有潛伏為奴的聽望司密探。
    也是這樣的榜樣力量支撐著鄧充安心為奴,直至謠言興起,他終於得到了自己的任務:將有天使東行,慫恿賀拔勝襲殺。
    以鄧充的地位,別說是向賀拔勝進言,他甚至接近不了對方。
    於是他看中了賀拔勝麾下的這名幕僚。
    中年幕僚的資曆很深,早在賀拔勝在爾朱榮麾下擔任大都督時,他就已經跟隨在了左右。
    按理說這麽一位賀拔勝舊人難以策反,但人總有自己的心思。
    曾經三州六鎮的北疆大將們,以賀拔勝為首,他是第一位大都督,奉命鎮守中山,威懾北疆。
    高歡、賀拔嶽等人隻能望他項背。
    中年幕僚懷著滿腔熱情,投奔這位北地豪傑中的翹楚人物,心中自有一番抱負。
    可是勞碌六年,自己又得到了什麽,眼看著賀拔勝一步步聲名盡毀。
    中年幕僚捫心自問,依舊不認為自己需要承擔責任。
    賀拔勝遭受猜疑,幕僚勸說他自汙,可他愛惜名望,最終被爾朱榮調往洛陽閑置,反觀懷朔領袖高歡,大肆斂財賄賂爾朱榮親信,被任命為晉州刺史,即使身處爾朱氏包圍圈,總算有了自己的地盤。
    爾朱榮身死,他為賀拔勝獻上兩條出路:
    要麽入關西與賀拔嶽共同襲殺爾朱天光,賀拔氏割據關西號召天下群雄共誅爾朱。
    要麽北上晉陽,投奔爾朱氏新主,重新收獲重用。
    幕僚甚至連駐紮青徐的爾朱度律都沒有提,庸碌之人,處四戰之地,在他手下能有什麽作為。
    但賀拔勝全都沒有選擇,那時的他還有驕傲,不願屈居賀拔嶽之下。
    被爾朱榮猜忌而閑置的經曆,也讓他不願被上晉陽。
    最終,賀拔勝自己選擇了一條出路,投奔元子攸,他要借助天子的名號而壯大自己,他要做新的爾朱榮。
    心比天高,命比紙薄,滑台內訌,一朝兵敗,最終卻成了爾朱度律的部將。
    經曆廣阿之役,目睹爾朱氏互相猜疑,幕僚並未反對賀拔勝與斛斯椿的密謀,他很清楚,自己這位主君早已經喪失了爭雄天下的人望。
    也正是因為見識了高歡憑借流言玩弄人心,兗州城的謠言興起後,他立即明白了高歡要與賀拔嶽爭雄北地,便不願再留賀拔勝如鯁在喉。
    高家的屠刀已經在頭頂揮舞,為賀拔勝荒廢了六年的幕僚不甘受戮,他要為自己找一條生路。
    而鄧充也早就注意到了平日裏鬱鬱不得誌的幕僚,在他的接觸下,兩人一拍即合,這才有了今日獻策之舉。
    鄧充得到消息後,並不急於傳遞消息,免得教人看出破綻,等到平日裏倒泔水的時候,這才將消息傳了出去。
    口信經過再次傳遞,才由城外某處莊園中的一名騎士,駕著三馬疾馳,送往虎牢。
    高澄收到口信,當即點齊兵馬,命慕容紹宗領部曲五千人以及西兗州五千州郡兵屯駐虎牢,策應洛陽,同時將賀拔勝安插的部將全部控製,待罪行大白於天下,再行處決。
    他自己則領高敖曹、段韶、堯雄、斛律光、高季式等將,以崔暹主持後勤,共計兩萬五千人打著巡視西兗州分田情況的名義,東出虎牢。
    賀拔勝的戰略都是小高王為他細心規劃,又怎麽會給他時間襲占青徐。
    大軍東行,為了不讓後人看出端倪,高澄不忘告誡身邊的張師齊將記載下來的出兵時間延後幾日。
    總不能賀拔勝還沒殺使,高澄便已經發兵。
    就在高澄出兵的同時,受命出使的宗室、武衛將軍元順徐徐而行,即將抵達兗州。
    前番經過虎牢時,被高澄熱情接待,臨別之際高澄不止命西兗州兵隨行,更是從自己麾下調了一支親衛護送。
    元順對此受寵若驚之餘,也開始暢想自己的未來。
    他的血脈隔得稍微有點遠,是昭成皇帝拓跋什翼犍的血脈。
    拓跋什翼犍有個孫子叫拓跋珪,是北魏的開國皇帝。
    這都不能說是出了五服,分明是北魏大區開服,就沒他們家的份。
    將來再怎麽誅殺宗室,也很難殺到他們頭上,而自己的富貴,反而要仰仗高家父子。
    他回想起與高澄同飲時,高澄那一聲聲元家兄弟,就覺得自己的前途一片光明。
    自大魏立國以來何曾有過他這般氣派的天使,不僅兩千西兗州兵開道,還有一百名高澄侍衛隨行。
    因鄭全曾在聽望司任職,高澄便將他暫時調離軍隊,統領一百親衛護送元順往兗州傳旨。
    隊伍行至西兗州與兗州的邊境,鄭全越發謹慎,探子早已經將賀拔勝的伏兵位置告訴了他,就是前方河穀。
    鄭全很佩服自己昔日的同僚,究竟策反了賀拔勝麾下什麽位置的人物,才能得到這麽具體的情報。
    但這與鄭全無關,他的任務始終隻有一個。
    隊伍即將經過河穀時,鄭全特意讓自己麾下百人放慢了腳步,落在隊伍後頭。
    元順身居中軍,兩千多人的隊伍他絲毫沒有察覺到鄭全等人的動作。
    正值夏季,午後的陽光最是難熬,元順騎在馬上,觀望四周景色,他本打算命令部隊在河穀尋個林蔭處休憩片刻。
    突然,樹林間一道耀目的光芒讓他睜不開眼,下意識用手去擋。
    手還未抬起,他便反應過來,大聲喊道:
    “有埋伏!”
    這是太陽光線照射在箭頭上發出的折射。
    隨著他這一聲呼喊,無數早已拉滿的弓弦被鬆開,滿耳都是箭矢破空聲。
    片刻間就有許多人應聲倒地。
    “我是天子使臣,你等襲擊天使,是要謀逆不成!”
    元順疾聲高呼,但回答他的隻有身畔士卒的哀嚎,以及兗州方向奔來的馬蹄聲。
    “賀拔破胡!”
    元順看清為首之人,正是賀拔勝,他咬牙喊道。
    賀拔勝為什麽要埋伏自己?這一點元順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
    但現在不是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賀拔勝的武勇天下皆知,麾下五千武川鮮卑也不是自己這兩千多州郡兵能夠抵抗。
    元順調轉馬頭,打馬逃走,而隨行的兩千州郡兵在賀拔勝出現後,也紛紛做鳥獸散。
    “賊子休逃!”
    賀拔勝領著五百輕騎衝鋒,卻被慌不擇路的州郡兵阻擋,一時不能靠近,隻能眼睜睜望著元順溜走。
    元順騎馬跑了一段距離,本以為隻剩了自己,卻在半道遇上鄭全等人。
    他甚至來不及細想鄭全為什麽會好整以暇的等在這兒,便急著喊道:
    “鄭將軍,賀拔勝叛亂,截殺天使,你快護送我回報世子。”
    快馬奔馳,轉瞬間,兩人離得近了,元順才翻身下馬,就有一支箭矢從他背後射入。
    元順僵直地轉過身看見鄭全挑著眉,雙肩微聳,做無辜表情,他手上並沒有弓箭。
    但不遠處一名士卒再次張弓,又是一箭射中元順的麵門。
    “回稟世子這種事就不勞元將軍辛苦,末將自當代勞。”
    鄭全笑道。
    元順雙目圓睜,卻已經沒了氣息。
    鄭全特意將元順攜帶的天子詔書遺落,帶著他的屍體奔往藏馬地。
    元順身上兩根賀拔氏私兵標記的箭矢是物證,而兩千西兗州潰兵總有人能夠逃脫,他們就是人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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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能知曉賀拔勝伏兵地點,弄到幾支賀拔氏私兵的箭矢並不困難。
    元順不死,賀拔勝可以狡辯,說是得了錯誤情報,事情還有斡旋的餘地。
    隻有身為天子使臣的元順,被賀拔勝襲殺,才能徹底將事情蓋棺定論。
    賀拔勝叛亂,截殺天使。
    至於動機,自然是受了梁人細作的挑撥,畢竟賀拔嶽沒有自立,高歡、元善見也沒殺賀拔允,賀拔勝的家眷也在晉陽活得好好的。
    鄭全等人來到藏馬地,高澄早就安排好了一批軍馬為他們代步。
    賀拔勝一戰俘虜西兗州州郡兵一千餘人,殺傷近四百人,還有六百人逃亡,來不及捉拿。
    而自身除了幾個倒黴蛋被流失誤傷,近乎零傷亡。
    這也可以理解,以武川鮮卑五千人打兩千州郡兵,又是預先伏擊,遭遇的抵抗微乎其微。
    士卒打掃戰場的時候,賀拔勝還是派出一百輕騎追索。
    不久一名騎將臉色難看的帶回了一份詔書。
    “沒找到元順?”
    賀拔勝接過詔令,沒有急著查看,問向騎將道。
    騎將有點走神,賀拔勝不耐煩地問了第二遍他才反應過來。
    “沒有,隻看到一灘血跡,詔書就在旁邊。”
    賀拔勝哼了一聲,這才展開詔書,很快,他的臉上浮現震驚之色。
    這是一封將他晉為公爵的詔書。
    “怎麽會?怎麽會!”
    賀拔勝似在詢問,又好似在咆哮。
    他發瘋似地尋找幕僚,卻早已經不見了蹤影。
    ......
    《魏書·賀拔勝傳》:時有偽梁細作離間,勝深信之,乃殺天使於州境。
    ------題外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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