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鄴城有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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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太昌元年532年)九月初九,高澄離開鄴城,南下青齊之地。
時隔兩年,洛陽的太陽終於回到他忠誠的鄴城。
太昌三年534年),七月十一,天氣晴朗,鄴城百姓沐浴在光輝之中。
鄴城北城外的官道上,初秋的陽光照射在張德興身上,望著一片金黃色的田畝,他的眼中滿是喜意。
張德興是滄州浮陽人,太昌元年由高澄主持河北科考所錄,原本成績排在農事科第二,但第一名是相州人,高澄於是將兩人調換名次,升張德興為農事科第一,任為相州均田使,而第二名則被授予冀州均田使。
底下還有數位郡級均田使,不過都是錄取名次靠後的考生。
“張均田,你平日裏總說自己是世子門生,今天世子回鄴城,你不去迎接嗎?”
有一名吏員調笑道。
眾人聞言紛紛嬉笑。
原來,張德興也有過富庶日子,但家道中落,迫於無奈以務農為生,也算出身底層。因此,哪怕得了官位,平時也沒多少架子,彼此間的關係還算不錯。
張德興擺擺手:
“專心用事就是對世子最好的回報。”
其實張德興也不覺得高澄還記得自己,那是高高在上的渤海王世子,這幾年聽聞他的事跡,都是平定三荊、兗州、徐州,最近又在潼關大破宇文泰。
這樣的大人物,當初隨口勉勵自己一句,怎麽可能還記得,他們心裏裝的是整個天下。
吏員們見張德興這模樣,也覺得無趣。
大家夥對他的觀感很複雜。
有嫉妒,一場考試就完成了階級跳躍,誰見了都眼紅。
有敬佩,正如張德興自己所說,專心用事就是對高澄的回報,上任兩年來,他時刻不敢懈怠。
也有厭惡,攤上這樣一位勤勉的上司,也算他們倒了血黴,被調配到張德興手下做事。
早早知道世子今天抵達鄴城,全城的衙司都放了假,稍微有點地位的,都往城外迎接世子,一如前段時間高王蒞臨鄴城。
偏偏這個時候,張德興卻一如往常帶著他們巡視各地田畝,前幾天才從清河郡回來,今天又要往廣平郡,跟了這樣一位主官,下僚們又怎麽高興得起來。
行進間,有騎士從身後打馬而來,高喊道:
“誰是相州均田使張德興!”
眾人紛紛回頭,各自都是一臉的驚疑。
“我就是。”
張德興站了出來。
那騎士打量了張德興一眼,急道:
“快隨我回城,世子要見你!”
說著就讓張德興與他共騎,在一眾幕僚詫異的目光中,張德興隨騎士縱馬回城。
先前出言調笑的吏員喃喃道:
“他還真是世子門生呀?”
眾人你看著我,我望著你,都是呆滯模樣。
這時有人突然問道:
“那我們還去廣平郡嗎?”
這還去什麽!眾人喜氣洋洋往鄴城跑。
自己主官可是世子心腹呀!回去抱緊了這條腿,還怕沒有前程嗎。
鄴城渤海王府。
因為前段時間高歡先往鄴城住過一段時間的關係,渤海王府並沒有荒敗感。
路途勞累的高澄隻接待了相州刺史段榮,便謝絕了其餘官員的覲見。
段榮是自己親姨父,又是段韶的父親,怎麽樣也不能怠慢了他。
更何況段榮對高澄還有救命之恩。
孝昌元年525年),高歡在河北謀刺杜洛周失敗,帶領段榮、尉景、蔡俊等人以及家眷投奔葛榮。
途中被杜洛周派人追殺,當時婁昭君還要顧著兩個女兒,未滿五歲的高澄坐不穩牛背,幾次滑落下去,耽誤了隊伍速度。
高歡當時張弓搭箭就要一箭射死高澄,婁昭君大聲呼救,是段榮奪了高歡手中的弓箭才讓高澄僥幸活得性命。
當然,高歡真要狠得下心,哪還能等到婁昭君呼救,再由段榮奪弓。
一番憶苦思甜後,高澄親自將姨父段榮送出府,交代段韶這段時間就不要回城外軍營,好好侍奉段榮。
又在段榮麵前傷感道:
“澄所恨者,難見父王,不能承歡膝下。”
段韶好色,但他確實是個大孝子,即使高澄不說他也要好好盡孝。
可看著高澄那副裝模作樣的嘴臉,段韶就覺得犯惡心。
關鍵父親段榮還信了這家夥的表演,簡直讓段韶惡心加倍。
這些年段榮與高澄相處時間真不多,除了當初高歡初至信都,高澄提議取滄州,遷居一部分鮮卑婦孺,緩解胡漢矛盾,兩人在滄州搭夥過一段時間。
除此之外,少有交集,對高澄的了解,當然比不上四年來朝夕相處的段韶。
送走了段榮、段韶父子,高澄回到渤海王府,耐心等待起張德興。
說實話,高澄一開始真的忘了這個人,但他肯定記得自己創設的均田使。
河北是高氏龍興之地,如今兩父子一個在山西晉陽,一個在河南洛陽,在無法坐鎮河北的情況下,高澄自然要在河北潛伏探子聽風。
入城前,許多聽望許探子就去高澄落腳的驛館匯報,高澄問了河北豪族以及官場等諸多事情。
倒聽說了一件有趣的事情。
河北官場的怪人,相州均田使張德興。
所謂相州均田使,由高澄所設,品級很低,但職權很重,主管相州公田回收與分配,這裏麵的油水海了去了。
如今官吏升遷,還是在按照崔亮所設立的停年格,不論才幹,不談政績,隻看資曆。
而張德興所任官職,位卑權重油水多,幹得好差都不能升職,需要熬資曆。
這樣的處境不貪汙也就罷了,居然在處理公務之餘,時常下郡縣,往鄉裏探查田畝,唯恐公田被豪族搶占。
旁人問他原由,張德興總說:我是世子門生,幹得好,是為恩主添彩,做得差,是給恩主抹黑。
根據小高王的閱曆,很難相信進了北魏官場,還會有這種人的存在。
以北魏的吏治水平,貪汙不虐民已經算是不錯了。
貪汙之餘能念著百姓不易,為百姓做點實事,那就是青天大老爺。
高澄的幕僚之中,貪汙的也大有人在,比如最受重視的陳元康,曆史上他就是因收受賄賂而被原主疏遠。
可仔細想想,陳元康愛財是一回事,但也是真的肯為自己賣命呀,可惜原主真正明白這個道理的時候,已經太晚了。
一個立國上百年,官員卻沒有俸祿的朝代,從源頭上就沒有廉潔這兩個字的落腳之處。
這也多虧了馮太後施行班祿製,給大家夥發放薪水,才讓官員們在貪腐上有所收斂。
但是談及張德興的探子多了,高澄也動搖起來,於是趕緊命人去將張德興喚來,打算自己親自掌眼。
又聽人回報,張德興一早就帶了名下吏員往廣平郡視察田畝,而前些日子,他才從清河郡回來。
高澄對這個人更有興趣,趕緊命侍衛沿城北官道去追。
當張德興與侍衛來到渤海王府時,已經是黃昏時候。
高澄打量著眼前的這個三十多歲的中年男子,隻第一眼,他就相信了探子們的描述。
張德興膚色黝黑,哪怕曾經務農養家,可當了兩年多的官,並沒有養白一點,他身材消瘦,也不是養尊處優的樣子。
高澄跪坐在廂房,提著茶壺,親自倒了兩杯茶,將其中一杯推向幾案對麵的張德興,說道:
“天氣炎熱,先喝茶。”
“謝世子賜茶。”
張德興顫抖著雙手捧起茶杯飲盡,又輕輕把茶杯放下,期間根本不敢發出一點聲響。
“我聽說,旁人問你為何勤勉任事,你自言是我的門生,不能辜負我的期望。你且與我說說心裏話,究竟是怎麽想的。”
高澄始終在注視著張德興,他很想把這個人看透。
怕他假言敷衍,又強調道:
“我要聽真話,若有虛言,我自能分辨。”
明明問心無愧,但張德興被高澄盯得後背冒冷汗,他不敢欺瞞,直叩本心,說道:
“下官家道中落,不得已為人傭耕,吃夠了務農的苦。
“世子開科考,以才學錄用,下官僥幸,得以進身,自當回報世子恩義。
高澄聞言,神色柔和下來,又提起茶壺為張德興滿上一杯茶,推給他,問道:
“大魏官場,人人貪腐,你又為何從不收取賄賂?”
張德興再喝一杯,據實答道:
“下官沒有家族助力,得官不易,自當好生珍惜。
“均田使位雖卑,權卻重,欲謀此職者,不知幾何。
“下官自上任以來,戰戰兢兢,不敢讓人尋著錯處,就是擔心有人趁機發難,丟了這個官職。
“使得子孫後代日日在田壟間辛苦勞作,依舊難得溫飽。”
還是個官迷,高澄臉上浮現一絲笑意。
但他喜歡這種官迷。
又滿上一杯茶水,這次他不再用推的,而是單手拿起茶杯,遞給張德興,又問道:
“你前些時日去了清河郡,今日又要去廣平郡,各郡自有郡級均田使,你不在鄴城安坐衙堂,為何要四處奔波?”
張德興依舊一飲而盡,放下茶杯回答道:
“如今正值空閑,留在鄴城也隻是枯坐衙堂,下官在官衙留了吏員,不會耽誤正事。
“以前去郡縣查看,是擔心豪族強占百姓良田,以劣易好。
“如今是因為世子奏請天子括檢隱戶,下官聽聞後便想借下鄉盤查田畝的名義,暗訪豪族隱戶。”
高澄聞言,神色鄭重起來,他又將茶水倒滿,雙手舉起茶杯,起身遞給張德興。
張德興誠惶誠恐地接過,又飲滿一杯。
高澄綻放笑顏道:
“你很好,能否帶我去你家看看?”
張德興卻麵露難色,這讓高澄心中不快,但他也分不清究竟是張德興表麵一套,背地一套,其實在家中藏了錢財。.
還是因高澄名聲受累於高歡,要防著不許自己見他家眷。
可無論是哪個原因,高澄都不能接受,他收斂了笑容,冷聲道:
“怎麽?你不願意?”
張德興苦著張臉說道:
“世子不以寒舍簡陋,下官歡喜還來不及,隻是...”
“隻是什麽?說!”
高澄臉色黑了下來。
“隻是世子能不能讓下官先在府上如廁。”
張德興為難道。
這一句話可把高澄整不會了,趕緊喚來侍衛帶張德興去廁室。
等人走了,拎起已經見底的茶壺,高澄啞然失笑。
‘今兒這杯子可真不小!
‘這張德興也是,自己看他一杯一杯大口喝,還以為他是口渴,所以也就一杯一杯給他倒。’
高澄心中暗道:
‘不過才下肚,就有了尿意,這腎可不太好呀。’
不由為張德興的家庭是否和諧,擔心起來。
去了不久,張德興回到廂房,這才領著被侍衛護在中間的高澄往家裏去。
“這就是你家?”
高澄看著眼前一座普通民居,疑惑道。
張德興撓撓頭,慚愧道:
“下官家貧,居鄴城,大不易,當初從滄州接了妻兒,便尋人租了這處宅子。”
說著,不敢讓高澄久候,趕緊錘門呼喊妻子的名字。
門還沒開,伴著嬰孩的啼哭聲,一個婦人的聲音便傳進了高澄耳中。
“來啦!來啦!好你個張德興!早上跟我說去廣平公幹,沒到晚上就偷摸回來!你是不是以為我偷了漢子,特意捉奸不成!”
“家有悍妻,家有悍妻。”
張德興低聲對高澄解釋道。
高澄辛苦憋著笑,張不了嘴,隻能擺擺手示意自己明白。
周圍的侍衛們可沒有高澄這麽替張德興的麵子著想,大多捂嘴偷笑,讓張德興很是窘迫。
隨著咯噔一聲,木栓被取了下來,門被從裏拉開。
一個容貌普通的婦人抱著嬰孩站在了門裏。
婦人本要再罵張德興幾句,卻看見高澄這位錦衣少年郎站在門外,身邊還跟了許多護衛,而張德興又瘋狂朝她使眼色,這才住了嘴。
張德興介紹道:
“世子,這就是拙荊。”
世子?!
張氏聞言大驚失色,趕緊抱著嬰孩跪拜行禮。
高澄看著這婦人,心底其實有幾分不喜,張德興怎麽說也是朝廷命官,這婦人如此潑辣,著實丟了臉麵。
可進了張德興家中,聽說婦人的苦衷,又不由對她肅然起敬。
原來這婦人當初為了讓張德興安心備考,獨自一人操持農事,吃了很多苦。
等張德興得了官,又時常外出巡視田畝,總是不著家。
她一個婦人帶著不滿兩歲的兒子獨居在陌生的鄴城,曾經就有市井無賴在夜裏敲過門。
驚恐下,這才不得不裝得潑辣些,也讓市井無賴不敢欺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