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章 讖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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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唐同光元年,九月。
    晉陽西郊,暖陽初上。田壟裏,幾個熟悉的身影從不遠處悠然走來,領頭之人是嵇昀,身後跟著阿芙和史建瑭兩個。走著走著,嵇昀突然駐足,彎了下腰,拾起一段落在地上的麥穗,湊到鼻下嗅了嗅。
    麥熟草黃,戰馬秋肥,正是用武之時。
    “籲——”
    馬嘯聲隨風吹至,阿芙循聲望去,見是野南潯駕馬趕到。
    “什麽事?”
    “師父,是陛下喚你,說有事商量。我見各位將軍都來齊了,想是要考慮南征之事了。”
    “知道了。”嵇昀低著眼,又盯著手中的麥穗出了會兒神。
    隨後招呼阿芙、史建瑭,四人駕馬,俱回皇城。
    宮殿裏,莊宗高座,文武群臣分列陛下。
    “朱溫新亡,內庭生亂,朕以為眼下是攻滅梁國的大好時機,今特地叫起,就討伐朱梁之事,與眾家商議。”
    眾人聽要伐梁,個個摩拳擦掌,興奮不已,唯獨宰相盧程眉頭緊鎖。
    片刻,盧程果然出班說道:“臣竊以為不可。”
    “為何?”
    “連年征勞,將士疲敝。陛下初登大寶,宇內仰德,盼予息養,不宜再起戰事。何況朱溫雖死,但其小兒朱友貞繼位,國中內亂已平......”
    聽到這兒,不少人開始義憤起來,交頭接耳聒噪不停,尤以郭崇韜帶頭,他打斷盧程發言,說道:“盧大人此言差矣。自古漢賊不兩立,昔時朱溫代唐自立,是為國賊,今吾皇登基,賡續唐祚,正要剪除國賊,恢複華夏一統,四海仁人皆翹首以盼。大人身居丞相高位,何以如此短視,豈不悖逆初心耶?”
    盧程被他一頓指摘,也自覺無理,語塞而退。莊宗見群臣再無異議,於是麵露笑意,但在決策之前,還是將目光投向了身旁站立的嵇昀。
    嵇昀其實早有決意,隻因這些年來功勞甚大,朝中威望頗高,以至不宜輕易表態,以使旁人不敢言語。現在眾人討論已畢,隻等下最後的決心,於是嵇昀側身邁開一步,對莊宗躬身奏道:“我君臣上下,十幾年苦心孤詣,正為今日之事,就請陛下下旨吧。”
    莊宗大喜,就命大起國中之師,克日討伐梁國,並派使者分赴各藩屬小國,商請一同出兵。
    數日後,西南突然傳回消息,蜀主王建因病不治,薨於成都。繼任後主是王建的兒子王衍,蜀後主擔心唐朝滅梁之後,下一個就對付自己,於是果斷拒絕唐使的出兵請求,並派人嚴把入川道路,盤查往來奸細。
    嵇昀聽說此訊,憂心忡忡。
    他考慮王建在日,凡遇晉梁大戰,蜀國輸兵送糧,出力甚多,而眼下與梁國決戰在即,如若作為盟友的蜀國不肯相助,其餘諸侯國作壁上觀,自然也不肯出力。
    阿芙洞察嵇昀心事,即捧一杯熱茶,送到他手邊,小聲講道:“昀哥既然擔憂,何不派一能人,借吊孝為由,再去說服蜀主,尋求聯盟呢。”
    嵇昀接下茶,捧在手心,回答道:“阿芙說的是,隻是人選方麵,實在不好物色,擇一大臣前去,唯恐蜀主嫌我等輕慢。何況王建與我曾是故交,他今身死,我亦懷悲,於情於理,該我親自前去,一來吊唁,二來重塑邦交。”
    阿芙笑道:“這也簡單,阿芙陪著昀哥走一遭就是了。”
    嵇昀道:“事情哪有這麽簡單,如今形勢,我軍數倍於敵,滿朝上下誌得意滿,隻把滅梁當成是時間問題。我擔心會有朝臣耐不住性子,不等我回來,就鼓動陛下發兵,到時難免徒增傷亡”
    “唉。”
    阿芙長長歎了口氣道:“果然事事都離不開昀哥。”
    話音剛落,門口閃過一個身影,龍驤虎步,開口便道:“嵇侯放心前往,我來勸阻陛下和眾臣僚晚些出兵就是了。”
    嵇昀和阿芙定睛一看,原來是李存審。
    自從嵇昀掌兵以來,因知李存審人品貴重,對其甚是倚重,李存審不負眾望,多年下來已是戰功赫赫,無論在朝堂還是軍隊中,威望頗高。
    嵇昀大喜,有李存審留守京城,定保無虞。於是嵇昀連夜覲見莊宗,當麵陳述利害。
    當時莊宗未眠,披了一件薄衣,散著頭發,坐在窗前望月,當聽說嵇昀求見,莊宗急忙束發穿衣,燃香相見。嵇昀將入蜀吊喪的緣由說了,莊宗以為然,站起身輕拍嵇昀的肩膀,說道:“你說什麽就是什麽,隻需做就好了,我都聽你的。”
    嵇昀趕忙退後一步,俯身下拜:“多謝陛下信任,臣絕不有負隆恩。”
    莊宗見嵇昀一本正經的樣子,不知為何竟生出一股怒意,壓了壓,終是沒有忍住,責問道:“你為何始終對我心懷芥蒂?難不成還是因為李萱而記恨我嗎?”
    “臣不敢。”
    嵇昀把下拜的身子壓得更低,解釋道:“實無此心,請陛下明鑒。”
    莊宗眼中淚光閃爍,未免被人察覺,隻好背過身去,繼續問道:“那我問你,自打那年以後,因何你對我刻意保持著距離,總是不似以前那樣親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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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嵇昀愣了片刻,始終沒有抬頭,而是保持著行禮的姿勢僵僵的站著,終於開口道:“臣所做一切,非是出於私心,都隻是為了輔佐明君,匡扶大唐江山,這一點,與其他臣僚無二。陛下錯愛之深,令臣無以為報,終覺惶恐不已。”
    莊宗聽了這話,如同被抽了魂兒似的呆愣在原地,輕輕仰頭,兩行清淚隨著細嫩的雙頰滑下,透濕了衫底。
    說也奇怪,明明他是佇立在金殿之上,卻又好似空中飄絮,無根無依,任憑風吹雨打,肆意淩亂。
    轉天來,星稀月曉,天未放亮,嵇昀早已匆匆踏上了路途,隨行隻帶了野南潯和薛芙兩個。
    三人輕裝簡從,饑餐渴飲,夜宿曉行,很快便過了潼關,沿著官道西進。嵇昀睹物思人,想起當年初次與薩迪婭見麵正是在這條路上,那時她一身戎裝,英姿颯爽,正要趕往潼關禦敵,倩影如昨,物是人非。
    繼續西行,到了長安,昔日繁華故都早已破敗不堪,皇宮焚毀多年,隻剩下了斷壁殘垣,千年古城現今十室九空,看不見生機景象。
    “想不到長安城竟變成了這樣。”
    一向心寬性粗的野南潯,此時也不禁發出感歎。
    這時候,嵇昀和野南潯同時聽到有人低聲抽泣,循聲一看這才發現阿芙臉上已掛滿了淚珠。
    “你怎麽了?”
    阿芙不答,隻是一味地傷心。
    嵇昀略加思索,明白過來,原來是阿芙記起當年薛秦在長安街頭耍弄槍棒,賣藝養活她二人的情景,薛秦自盡至今也有十年多了,薛芙故地重遊,如何能不思念悲傷。
    既然此情此景,引起人無限追思,索性三人就在皇宮廢墟上,撚土為香,擺些幹糧,祭奠了薩迪婭、薛秦、成可期和荊亢。
    離開長安,過武功縣,馬嵬坡。
    秋風蕭瑟,哀草連天。野南潯鞭指路旁高崗,似是有什麽驚喜發現。
    “師父,你還記得那座破廟嗎?”
    嵇昀沿著方向望去,果見一座廟宇佇立在孤坡之上。
    “記得,記得!”
    嵇昀失常地放聲應了兩句,腦海中頓時浮想起許多過往,急切地縱馬朝著古廟飛奔而去。
    但見周圍黃土成山,廟宇愈發破敗,嵇昀推門而入,厚重的灰塵隨風湧起,在陽光下閃著鱗光。
    嵇昀繞到佛像的身後,小心撿起掉落的瓦片磚塊輕輕碼在一邊,並試圖在雜亂的地板上翻找出什麽。
    “咚——”
    這時突然傳來一聲異響,是從佛像腳下發出的,嵇昀急忙過去查看,原來聲音是一根寸長的木棒掉落地上發出的。
    嵇昀撿起木棒細看,才發現那是一隻木魚錘。
    “攻書修劍能幾何......”
    嵇昀手撚木錘,嘴裏自說自話,思緒已回到許多年前。
    那時就在這間破廟裏,曾遇一位不知名的老者,手打木魚,當麵留下過一段批言,自己當時不解,曆劫千般,終於醒悟。他從懷裏拿出那段寫有批言的白絹,時過境遷,他依然將其留在身上。批言共十六句,寫道:
    東京名族胄,開皇一脈傳。
    朱垠修弱水,坎極懸甕顛。
    休戚逞天變,展翅遇風雷。
    弘農誌雖高,道阻路且艱。
    五心如眷屬,離散有命鹹。
    初心夔門逝,忱心托白山。
    晦心齊天遠,冰心曉杜鵑。
    唯有赤心在,月夜情難堪。
    其中的前兩句“東京名族胄,開皇一脈傳。”一語點破自己的身世,開皇是隋文帝楊堅的年號,說他本來是東京名族楊門之後。
    “朱垠修弱水,坎極懸甕顛。休戚逞天變,展翅遇風雷。弘農誌雖高,道阻路且艱”講的是他練功習劍,意欲施展造化,卻屢遭變故,雖有弘農之誌,前路卻是曲折。
    “五心如眷屬,離散有命鹹。”所謂初、忱、晦、冰、赤五心,分明是指自己一生將逢五位知己,盡管心意相屬,無奈聚散有命。
    嵇昀明白了批言中的涵義,念動朱垠元氣,在佛像麵前將白絹焚化。
    嵇昀帶著些許悵然的心情邁出門檻,野南潯和薛芙早在廟外等候,三人上馬,正要繼續趕路,忽然被人從背後叫住:“前邊這位居士,請留步。”嵇昀循聲看向說話之人,臉上頓顯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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