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羞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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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什麽也沒說,收回目光抬步往門口走去。
體育館二樓有一間廁所,江晚想去把身上的血汙清洗幹淨。
過了很久放學的鈴聲響了,江晚慢騰騰的抬起頭,伸出一隻手扶住旁邊高一點的東西,另一隻手撐地,吃力的想要站起來。
程明月走到她旁邊問:“你怎麽樣?”
體力還沒恢複過來,江晚站起來的時候踉蹌了一下,差點摔倒。
程明月眼疾手快,站起來拽住她的胳膊,又幫著她站穩。
程明月捧著一套衣服回去,江晚似乎還沒完全恢複,自己抱著膝蓋坐在原地,臉埋在臂彎裏。
江晚打開水龍頭,捧了一簇水,先把臉清洗幹淨。接著她又脫掉被染髒的短袖,用水衝濕,然後擰掉多餘的水分。
她用短袖充當毛巾,一點一點一遍一遍的擦拭身上的血漬。
她的眼睛盯著鏡子裏狼狽的自己,眼眸一動不動,空茫的眼神又好像什麽都沒看,隻是對著鏡子發呆,手臂機械上下的擦拭。
江晚有點猶豫了,她頭一次開始懷疑自己的做法,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不應該幹預程明月的人生。
因為她是吸血鬼,在人族的社會裏生活,她從小就沒有朋友。
七年前,程明陽帶著程明月出現在江家的時候,她心裏是高興的。她以為自己可以和這個與自己同齡的小女孩成為朋友。
但是事與願違,在兩人第一次見麵,七年之前的時候。
因為工作的需要,程明陽帶著程明月搬進了江家。十歲的小女孩,躲在哥哥身後,拽著褲腿瑟瑟發抖。
“……妖……怪”女孩呢喃細語。
“怎麽了?”程明陽沒聽清楚,彎下腰輕柔的問?
程明月癟起嘴,眼裏湧上淚花,毫無征兆的大哭起來,邊喊:“妖怪!妖怪!”
她不管不顧的仰著頭嚎啕,手指指著剛從樓上下來的江晚。
程明陽大驚失色,慌亂的想要阻止自己的妹妹,他一手捂住程明月的口鼻,死死的把她摟住。
程明月在兄長鐵石一樣的臂彎裏掙紮,口鼻被捂著,隻能發出嗚嗚的聲音。
“小姐,家妹失言,求小姐網開一麵……”
程明陽直挺挺的跪在大理石砌的地麵上,腿骨和石磚相撞,發出“砰”的一聲。
八尺男兒,眾目睽睽之下,跪著對一個小女孩連聲賠罪。
沒人嘲笑他,大廳裏的傭人都低著頭站著,視若無睹。
那兩個字像刀子樣紮著江晚心。
年幼的她何曾何曾被這樣稱呼過,心裏的委屈憋著不說,江晚站在原地,咬著嘴唇,眼底泛了紅,嫩白的小手攥成拳頭垂在身體兩側顫抖。
“小姐……”老管家走到江晚身旁,站定:“老爺快回來了。”
江晚的父親,江家企業的掌舵人,做事果斷手段也狠辣,是出了名的護犢子,絕不會容忍自家孩子受到傷害。
老管家有意提醒,可以把人交給江開元處理。
江晚眼睛直勾勾的盯著程明陽臂彎裏,被死死錮桎住的陌生女孩,壓抑著情緒緩緩吐出一口氣,氣息有些顫抖。
她轉過身,背對著跪在地上的大男孩,側頭對老管家吩咐:“讓他起來吧……不要讓父親知道。”說出的話裏帶著輕微的哭腔。
老管家不確信的抬頭,江晚已經上了樓梯。看著她顫抖的嬌小身軀,心中的疑惑終是沒問出來。
但心裏隱約有了解釋,小姐總是寬厚待人,善良如她從未對下人發過脾氣。
這樣的小姐,脾氣總是自己收著,難免會惹人心疼。
他暗歎一口氣,微微頷首,“是。”
老管家依照指示,傳達給程明陽。
程明陽頓住,臉上驚疑不定。
“還愣著做什麽?”老管家嗬斥。
程明陽反應過來,鬆開妹妹,兩手撐地結結實實的朝江晚的閨房磕了一頭,朗聲謝恩:“多謝小姐!”
那個時候,甚至一直到不久之前,江晚都單純的認為,隻要自己一心一意的對程明月好,就能解開她心裏的疙瘩。
她知道程家父母都死在吸血鬼手裏,她不求程明月能原諒所有的吸血鬼,她隻是想要治愈程明月心裏的傷痛,她奢望可以和程明月成為朋友。
然而今天發生的事打破了她的幻想,讓她不得不正視這冷冰冰的現實。
江晚停下擦拭,胳膊無力的垂下,兩手撐著盥洗台邊低著頭,兩隻眼睛閉著微咬著嘴唇。
眼睛裏有淚水滾下來,從臉頰滑過,留下一道淚痕。
程明月在外麵站著,等了很長時間也不見江晚出來,她試探的敲了敲門,輕聲問:“你怎麽樣了?”
裏麵沒有回答,她抬著胳膊手指停在門前,抿了抿唇又敲了敲,依舊無聲。
程明月眉頭微皺,又敲了一聲,說:“我進來了”
沒有應答,不安的感覺湧上心頭,她急忙推開門進去。
江晚昏倒在地上,身體側著蜷縮在一起。
寬大的運動外套罩在身上,手裏還攥著沒來得及換上的長褲。
“江晚!”程明月喊了一聲,大步過去,蹲在她身邊大力搖晃江晚的肩膀。
再次醒來已經是晚上了,江晚緩緩睜開眼。
臥室裏隻開著小夜燈,昏黃的燈光勉強照亮屋子。
她撐著身子坐起來,靠在床頭環視四周。
幹幹淨淨的白牆,屋裏一角擺著一套木質桌椅,看起來很舊,木頭外麵包著的一層白漆都掉了很大一塊。
桌子上立著一瓶還剩一半的礦泉水,還扔著一個敞開的塑料袋,裏麵的藥盒露在外麵。
屋子裏空空的,除了一張床和這套桌椅就什麽都沒有了。
屋子裏還有一個窗戶,窗簾沒拉上,窗戶外麵正對著一片街道。
從窗戶往外看,馬路上霓虹閃爍車水馬龍。
江晚側著頭,視線留在外麵。
門響了聲,程明月從外麵推門進來。
看到江晚醒了,她沒有說話,在門口站著猶豫片刻,然後走了進去。
她走到床邊停下,看著江晚的側臉,對她說:“今天,對不起……”
江晚轉回頭,看向她。
“你……真的這麽恨我嗎?”江晚微抬著頭問她,語氣平平,沒有生氣的意思。
程明月啞口無言,她低著頭,看著麵前這個麵色蒼白的羸弱女生,一時不知該怎麽回答。
說恨談不上,但有著吸血鬼這層身份,程明月就無法跟她親近起來,她與吸血鬼是有血海深仇的關係。
雖然程明陽已經跟她說了,江晚是無辜的,但多年來的執念讓她一時放不下心結。
這次是她錯了,她沒想著要把江晚傷的這麽嚴重。
但現在說什麽都晚了,說什麽都隻是辯駁。
程明月咬了咬後槽牙,終究隻吐出一個字:“不。”
得到這個回答,江晚的眼眸不明顯的亮了亮,她深深的看了一眼程明月,然後別開頭看向別處。
她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又問:“用我,換了什麽?”
程明月這次回答的有些慢,她抿了抿嘴唇,抬眼看向不遠處的桌子,抽屜裏放著上午從路林玉手裏得來的儲存卡。
她慢騰騰的開口,涼涼的聲音響起:“視頻……”
她抬步慢慢走向桌子,到桌子旁把抽屜拉開,取出那個指甲蓋大小的黑色卡片。
她低著頭,注視著儲存卡,幽幽道:“一個很重要的視頻。”
江晚抬頭,看著程明月的背影,聽她繼續說。
兩年前的九月,開學第一天,程明月見到了一個女孩,是一個很溫柔,笑起來很好看的女生。
程明月一直記著女生對她說的第一句話:“同桌,你好,我叫李華姝。”
那是剛開學,班裏的同學誰都不認識誰,每個人都是隨便占位置坐。
李華姝主動和她打了招呼,聲音很柔笑容很甜。
高一那時,正是程明月剛從江家搬出來的時候。
經濟拮據,甚至沒錢交不起房租,隻能露宿街頭。
李華姝向她伸出了援手,她的家境不錯,條件還算好,高中也是自己出來住,家裏給她租了一套房子。
李華姝邀請程明月搬去她家一起住。
就這樣,兩人的關係一天比一天近了很多。
好景不長,程明月發現李華姝在遭受校暴,她被學校裏的混子敲詐勒索,甚至是毆打。
程明月看不下去,想要替她討個公道,但卻被李華姝五次三番的阻攔下來,她不想讓程明月牽扯進去,遭到報複。
程明月雖氣不過,但也隻好聽李華姝的,不再去想,但令她萬萬沒想到的事情發生了。
那些人竟然對李華姝做出來不可饒恕的事情,並且還錄了視頻。
最後一次見到李華姝是在學校的樓頂,她笑著說:“同桌,對不起啊,我真的堅持不下去了。”
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李華姝都還把最溫柔的笑留給程明月。
短短的兩個月的友情,在程明月看來那是足以超過多年的情誼。
她不想讓李華姝在去世之後,自己的視頻還被人指點嘲笑,她找到路林玉一夥人。
那些人便以視頻做要挾,讓她承擔罪責,承認自己是殺害李華姝的凶手。
後麵發生的事江晚就知道了,這些細節她還是第一次聽說,之前她並不清楚程明月和李華姝的關係。
最開始,江晚和程明月並不是同一個班,這是後來程明月出事後,江晚不放心她,主動要求調到了高三一班。
事情大白,程明月轉身對著江晚,她盯著江晚的眼睛,深深地說的一聲:“對不起,但是謝謝你。”
江晚沒想到程明月會這麽說,一時無言。
兩個人之間第一次進行這麽長時間的對話,該說的都說完了,屋子裏又安靜下來,兩人就這麽互相看著對方。
過了一會,江晚打破了沉默。
“可以幫我把手機拿過來嗎?”
現在身上穿的是那套運動衣褲,手機還在舊的褲兜裏,昏迷之後就不知道在哪了。
程明月答應一聲,往外麵走去。
江晚掀開被子下床,頭卻一陣眩暈,她坐在床邊,兩手支著腦袋緩解。
今天流了太多的血,到現在都還沒恢複過來。
江晚閉著眼睛深呼吸幾下才勉強好轉。
程明月拿手機進來,就看見江晚支著腦袋的景象,她眉頭微皺,快步過去問:“你怎麽樣?”
又是這句話,今天江晚已經聽了很多遍了,看得出來程明月確實是擔心的。
江晚緩緩吐出一口氣,抬起頭仰視程明月,視線最後落在她手裏的手機上。
她避而不答,伸出手要來手機,轉移了話題。
她點開手機,打開視頻界麵,把屏幕對向程明月。
“這個視頻給你。”
程明月不明所以,接過來手機點開。裏麵顯示的是兩個人的背影,在衛生間裏說話。
看到最後,聽完兩人說的內容,程明月瞳孔威震,她不可置信的看向江晚,裏麵的內容足以毀掉路林玉的前程,甚至可以把她送進監獄。
這視頻她是從哪來的。
江晚繼續說,“你也聽到了,在你們人族,販賣血族血液是重罪,我已經拜托我哥哥幫忙調查取證,如果你想,這裏的資源可以隨時為你所用。”
“我們可以請到最好的律師團隊和輿論力量,決定權在你,你好好考慮一下。”
程明月已經說不出話了,她怎麽也沒想到,自己這麽對江晚,江晚卻不計前嫌,還一心想幫助自己。
羞愧感無以複加,她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那聲謝謝,無比的內疚讓她收不下手裏的視頻,她握著手機的手緊了幾分,咬著牙低下頭去。
“我……”
江晚看得出來她內心的掙紮,沒讓她繼續說下去,“好了,就這樣吧……”
長時間的貧血忽然使她一陣心悸,她抬手揪住胸口的衣服,痛苦的彎下腰去,眼前發黑頭也昏沉沉的暈。
“你怎麽了,還好嗎?”程明月語氣焦急,急忙上前扶住江晚。
江晚深深的喘了幾口氣,緩出說話的力氣,虛弱出聲:“沒事,隻是有點貧血。”
程明月微微擰眉,遲疑片刻後伸出自己的手腕。
江晚看著眼前的手臂不明所以,她疑惑的抬頭,對上程明月的眼睛,那目光裏還帶著一絲決絕。
“你,你咬吧,我不怕疼。”程明月語氣堅定,竟有一絲英勇就義的感覺。
江晚又氣又無奈,她笑出聲,聲音軟綿無力,剛響一聲便消散了。
“咬你幹什麽?”
程明月一臉認真道:“你不是貧血了,你可以吸我的血。”
江晚笑了笑,蒼白的嘴角微微上揚,她推開程明月的胳膊,“我們不食人血的。”
程明月驚疑,困惑不已:“那怎麽辦,你不是不能吃東西?”
“我們隻喝牛血,營養一樣可以得到保證。”
程明月明白了,立馬起身打算去買一些,但又停下步子,糾結片刻看向江晚問道:“別的還有什麽可以?牛血可能……”
市麵上幾乎買不到牛血,牛血稀少且口感,人族幾乎是沒有人會買賣牛血的。
江晚猜出了她的遲疑,便道:“豬血,也可以。”
“好。”程明月想了想,又返回來,扶著江晚讓她躺在床上,“你稍等一會,我馬上回來。”
說完,程明月就出了門,還輕輕的把門關好。
江晚偏頭看著闔上的木門,嘴角不自禁的翹起來,雖然受了一些皮肉之苦,但收到的回饋還算合她心意。
一直以來的心願有了進步,這讓她看到了希望。
對她來說,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終於可以看到程明月與她親近一些的樣子。
雖然付出的代價不小,但她心滿意足。
她抬手將短袖撩起來,露出平坦的小腹。
身上滿是髒汙的血漬,但傷口都已經愈合。
血汙結成了血痂,幹巴巴的敷在身上,像剛被抽幹了水的泥地,表麵結成硬皮,略微一動卻裂開了細紋。
程明月就跟在她旁邊,手一直攙著她沒放。
廁所離得不遠,就和她們隔了兩間屋子。
短短的路程卻卻用了很長時間,江晚推開門,程明月把幹淨的衣服遞給她,識趣的留在門外。
江晚進去,把門關上,把衣服隨手放在一邊,她撐著盥洗台站在鏡子前麵。
頭發散亂,發絲落在臉上,額頭臉頰都有血痕。
她走的很慢,每走兩步都會停下來喘息。
江晚眼前黑了一下,她閉上眼緩解,調整好呼吸後,轉頭看了眼程明月,視線又往下瞄了一下抓在她胳膊上的手。
江晚拿起程明月給她找來的衣服,一手抖開。
一身灰色的運動衣褲。
程明月也不催她,抿了抿唇,蹲下來又問了一遍,“你怎麽樣了?”
這次她嚐試著放軟了聲音,和江晚對視著。
江晚腦袋微動,側著頭緩緩睜開眼睛,似乎是有點恍惚,她的眼睛半睜著,視線移到程明月的臉上之後就不動了,就這麽呆呆的仰視著程明月。
大概是意識還不夠清醒,江晚的眼神裏透著茫然。
江晚沒有說話,隻是盯著程明月看了很久,然後閉上眼睛,轉回頭又將臉埋回臂彎。
程明月就在旁邊守著江晚,不再說話,昏暗的屋子裏一片靜謐,隻能聽得到輕淺的呼吸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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