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星野從虛假的幻夢中清醒過來，溫柔的世界便開始展露猙獰。
    冷峻寒風送來的風鈴聲，逐漸變成了野獸般的哀嚎。
    “神，請寬恕……”
    湖麵之下，有陰影逐漸擴散蔓延，星野感到了令人悚然的森然恐怖。
    接著，一顆由大量屍骸組成的頭顱緩緩從水下浮起。
    殘破的血肉和骨頭垂掛著，頭顱張開古怪的大嘴，悲哀地乞憐
    “神，請寬恕我！”
    這個瞬間，晴朗的天穹突然開始飄起鵝毛大雪，湖麵之上冰棱凍結凸起。
    原本溫暖的春意一下子被寒冬吞沒，有無形的渦流瞬間席卷了整個空間。
    青圭介及時撐起密儀，化作光罩擋下聲波和寒流的衝擊。
    “這是什麽？”星野神情驚訝。
    “這恐怕是當初一部分小澤村村民死去後留下的執念。”
    雖然青圭介說是執念，但其實頭顱的內核更偏向於怨念，否則也不至於生長成如此扭曲的模樣。
    “他們搖尾乞憐，不是因為真心悔改，而是在畏懼、害怕這份神權，不想在痛苦中永生沉淪。
    這份恐懼和怨恨，經過了二十多年的醞釀，終於變成了現在的景象。”
    青圭介冷笑出聲，接著高舉起右手，靈性正急速朝著他的掌心匯聚，一根足有三四米長的光矛驟然鑄成，獨屬於花子的強大咒文無聲無息爬滿矛身。
    “這副想要逃脫罪責的無恥模樣，真是令人作嘔。”
    青圭介猛然間握住長矛，隨後朝著大湖中央的頭顱奮力擲出！
    “死！”
    狂風激蕩橫掃，長矛仿佛因為咒文而擁有了穿梭空間的急速，隻是一眨眼便來到頭顱的麵前。
    璀璨的光華點亮它漆黑醜陋的臉，攀附在它身上的屍骸在這一刻紛紛墜落，試圖逃向湖底。
    “請、請寬恕我！”
    頭顱淒厲大吼，屍骸組成的牙齒朝著長矛狠狠咬下。
    “轟！”
    一聲爆鳴，詛咒和黑色的咒文衝天而起，化作鎖鏈一樣的長帶在天空中亂舞。
    無數屍骸淒厲哀嚎著墜入湖中，青圭介見狀眼縫微眯，立刻召喚出另一把光矛，準備徹底將這頭怪物轟殺。
    這時，淨域深處突然傳來急促的鍾聲。
    他們眼前的景色隨之瞬間變換。
    ——青圭介和星野忽然開始墜落。
    他們出現在空無一物的高空，下方是深不見底的裂縫。
    青圭介隨手捏碎手中還未成型的長矛，正想幫星野止住墜落，但看向她時卻忽然怔住。
    少女黑亮的短發在強風中飛舞，精致的麵龐不見驚慌，隻有雪蓮一樣的清冷矜貴，眼角旁那顆小小的淚痣，此刻十分醒目。
    她張開雙臂，像流星一樣墜落。
    但似乎有一個瞬間，她那雙漂亮的眼睛，看了他一眼，那雙原本清冷的眼眸忽然充滿了神光，就像是倒映著月色的溪水，清澈又涼爽。
    那水流不知不覺浸透了青圭介全身，他不確定是不是自己的錯覺——
    名叫不二子的少女不曾有過這樣的眼神。
    他伸出寬厚的手，牽住星野不二子的手掌，跟著她一起，朝著深淵墜落。
    “社長，你在期待什麽？”
    “什麽？”
    呼嘯的狂風中，他們沒能聽清彼此的話。
    但貼得十分近的臉，彼此的神情，卻都看得很清楚。
    ……
    青圭介和星野一起落進地底，一直朝著黑暗的深淵最深處。
    兩人頭頂的裂縫逐漸合攏，像一張龐大的嘴，緩緩閉合參差交錯的巨牙，將天空的光線完全遮蔽。
    最終他們終於落到深淵的最底層，出現在他們麵前的，是一條看不到盡頭的神道。
    神道的兩側矗立著一盞盞半人高的石燈，釋放著黃昏一樣柔和的光。
    “你還想拉著我的手到什麽時候？”
    “哎呀，不好意思，因為太暗了有點緊張。”
    青圭介神色如常鬆開星野軟嫩的手，一邊指著神道最前方的兩尊雕像，說道“這兩尊雕像感覺有點奇怪。”
    星野跟著看了兩眼，解釋說“放置在這裏的石像一般是守護神社的‘神使’，通常是狛犬，也有狐狸、牛、猴子等等，這兩隻……鹿首人身，應該是獨屬於‘豐津文化’的使者。”
    鹿靈動強健，魅力獨特，往往被看做自然和神靈的象征。
    這對鹿首人身的石像穿著古代霓虹人的穿著，左邊的形象是拱手懷抱寶瓶，右邊的則撐著石鋤。
    “它們有什麽古怪？”星野沒有看出其他問題，便繼續開口問道。
    “挺醜的。”青圭介言簡意賅的說。
    “……”
    星野立刻狠狠橫了他一眼。
    青圭介看她這副表情分外有趣，就推了下她的肩膀，示意她往前走。
    “按理來說，走過神道，就該見神了吧？”他說“這是對我們的邀請，不要讓對方久等。”
    當然，前方也有可能是更致命的陷阱。
    青圭介想到了星野碎片化描述時提到的事物——
    。
    神道由規整的石板鋪就，上麵還刻著淺淺的防滑紋，一些特定石塊表麵還刻有古時的畫麵，其中大部分是山民祭祀山神的畫麵。
    在神道兩側的岩壁上，每盞石燈後麵也繪製有粗獷的壁畫，不過畫的內容反而和祭祀無關。
    星野仔細辨認，逐漸確認了壁畫所描繪的是一雙大手將山岩撕開，展露出一隻巨大眼球的事件。
    越往裏走，碎石中出現的身影便越發明顯、越發真實，仿佛真的要從石壁中破出，落進現實中。
    那是一尊三目鹿首、渾身披藤甲的巨大妖怪，手持一把森紅色的寶杵，身體仿佛比山嶽還要高大，周身環繞著永遠不散的黑雲。
    山岩崩裂，大妖淩空！
    “轟隆隆——”
    與此同時，山洞深處，逐漸傳來雷霆一樣的呼吸聲，連石燈的光焰都在隨之搖曳。
    這條神道，似乎要將他們帶到那隻大妖麵前。
    “社長，你說前麵的會是豐津神嗎？”
    “應該不是，這些壁畫的繪畫風格不符合神明的特征。”
    熟知霓虹神學的星野立刻回答說“這頭妖怪麵目猩紅猙獰、出現的場景中帶著破壞和暴力的暗示，更有可能是大澤山古代曾經誕生過的妖怪，最終被豐津神收服了。”
    對這些沒有什麽實質性用處的知識，她倒是從來不吝嗇教給青圭介。
    “但淨域是扭曲的，我們所看到的未必代表曆史。”
    青圭介搖了搖頭“我想聽的是你的直覺。”
    “……不是。”
    星野有一拳打在青圭介臉上的衝動。
    “那真是遺憾。”
    青圭介假裝沒有發現星野的殺氣，大步走到前麵。
    神道的盡頭，是一片掏空的龐大地下空間，空間之大，甚至已經讓大小的概念失去了意義，隻保留了感知上的“龐大”。
    一座同樣龐大的拜殿便坐落在地下空間的正中央。
    這是一座造型相當之古樸的建築，紅漆、白牆、灰瓦，靜靜地佇立在大地上，就像是一隻匍匐的巨獸，青圭介和星野來到近前，就顯得無比渺小。
    響徹地下的轟隆聲並非是從拜殿內部傳來，而是在宮殿的後方。
    隨著青圭介和星野到來，呼吸聲驟然停止。
    “哞……”
    一顆巨大的鹿首悄然從拜殿的後方探出，三隻猩紅的圓瞳死死盯著擅闖的凡人。
    “嘩啦啦——”
    沉重的腳步帶著鐵鏈的拖拽聲，緊接著還有石頭崩碎的聲音響起。
    匍匐在地上行走的巨大妖怪緩緩出現在兩人麵前。
    它的模樣全無壁畫上的威儀，華貴的藤甲換成了一身殘破的粗布和服，衣服上的破洞甚至露出了身上的棕色毛發。
    而且妖怪的腳下還纏著兩條沉重的鐵鏈，每走一步，便會將其艱難拖動。
    被鐵鏈鎖住的腳脖，已經留下了永遠難消的傷痕。
    “呼——”
    它終於走到拜殿的正前方，沉重的吹了一口氣，直接在地下空間中卷起了一陣強風。
    接著它“轟”一下在台階前坐下，伸手抓住手水舍裏的竹勺，舀了勺水，一口喝下。
    喝完水之後，它隨手用髒汙的袖子抹去嘴邊毛發的水漬，開口問道“你們，是何人？”
    它的嗓門極大，讓星野不得不皺著眉頭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青圭介有點驚訝，奇道“你還保留有理智？”
    在這麽扭曲的淨域裏，還能保持自我，這頭妖怪顯然相當非凡，他的寵物yui臨死之前能不能發育到這種級別都很難說。
    大妖聞言便點了下自己的心口，回答說“無限痛苦悔恨在此，無法不清醒。”
    青圭介和星野對視一眼，彼此微微點頭，青圭介放下立刻動手的想法，決定和這頭古怪的大妖聊聊有關淨域的事情。
    “我們來自外界，我是青圭介，這位是星野不二子，來這裏打算解決大澤山的詛咒。”
    大妖聞言“嗤嗤”笑了兩聲，不屑青圭介的狂妄之言，但許久未曾見過其他生命的它也不想立刻動手，便也說道
    “我的名字……叫做。”
    它又舀了幾勺水，大口大口喝下。
    在青圭介眼中，水池裏分明是附帶著大量詛咒和痛苦的毒水，赤鹿喝下之後卻反而露出了愉悅的神情。
    “豐津大神賜下我名，予我守山衛神之責。
    如果你們再繼續往前，我會將你們殺死。”
    “那就先不往前。”
    青圭介用靈性捏鑄了兩把石椅，邀請星野不二子一起坐下休息。
    “我們也在調查大澤山當年的真相，請問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當年……”
    赤鹿三隻眼中流露出追憶和強烈的悔恨。
    “是人類……人類褻瀆了吾神！”
    強烈的殺意從赤鹿的眼瞳中迸出，這股憎恨之強烈，甚至連大地都要被撕開，但緊接著它又低沉下去
    “但歸根結底，是因為我當時貪戀人類世界的繁華，恃寵而驕，擅離大澤，沒有盡到守衛豐津大神的職責。
    當我趕回大澤，一切都已經沒有了挽回的餘地。
    所以我將自己自囚於此，用餘生守護著吾神最後的留存。”
    赤鹿的誠實，超乎了青圭介和星野的預料。
    而這份背負罪孽的決意，同樣讓青圭介刮目相看。
    他已經明白了，這座龐大的拜殿，並非是赤鹿所守護的神社……而是它所承受的！
    鐵鎖將它與罪相連，永世不得超脫。
    “你在嚐試贖罪？”
    赤鹿坦率地點頭承認“隻有這樣，我才能勸說自己保持理智。”
    這樣的行為舉動，到底是為了豐津神，還是為了他自己，已經全然不重要。
    因為不論赤鹿如何選擇，都永遠無法逃離這份罪責和痛苦。
    現在的這份理智，到底是壓抑的瘋狂，還是破滅後的寂寥，也已經無人可以分辨。
    它的一切，已經無人在意。
    這份悲慟，已被生和死永恒凍結。
    星野在這樣偉大的靈魂前，身體顫栗，再一次認識到了自己的渺小和淺薄。
    和赤鹿相比，她就像是黯淡無光的微星……
    但就在她認識到自己的幼稚和醜陋時，她忽然聽見青圭介肅穆的宣告。
    他朝著赤鹿誠懇地說“那就讓我來殺死你吧。”
    星野驀然抬起頭，死死地看著青圭介的側臉，此時他臉上的神情，帶著比赤鹿還要森然的威儀，仿佛沒有任何人能夠阻擋他貫徹自己的宣言。
    赤鹿聞言仰天大笑起來，它仍然不屑青圭介的狂言，但卻同樣感受到了他此時的意誌。
    它驟然起身，渾身綻放恢弘神光。
    “淨域把你們送到我麵前，希望由我來解決你們，說明你們肯定能力不俗。
    但很遺憾，想要從我這裏通過是不可能的！
    最後給你們一次機會，現在回頭離開，我可以放過你們的性命！”
    赤鹿的身體陡然迸發出磅礴的氣概，巍峨如同山嶽覆壓而下，神光洗去它身上的汙濁和塵土，漆黑如墨的陰雲自虛無中誕生，匯聚到他的周身。
    它摘下自己頭上的兩隻角，神異的鹿角眨眼間便幻化成兩把彎曲的利刃，綻放出凜冽的寒光。
    “離開！”
    “離開！”
    “離開！！！”
    怒吼聲撕裂了大地和頂穹，土石簌簌散落，仿佛整個地下空間都要隨著赤鹿的氣勢而崩毀。
    但青圭介隻是沉靜地起身，囑咐星野退到神道的入口，同時在她身上留下一道道防護的黑色咒文，以免被波及。
    事實上，他那副平靜的麵容之下，也早已被狂熱占據。
    比起淨域外的奧藏拓，還要遠遠超過！
    等到星野走到安全範圍，他才隨手從大地攝起一把石劍，劍鋒高舉，指向麵前巨大的妖怪，他大步向前，振聲高呼
    “赤鹿，我來殺你了！”
    有的人死了，但沒有完全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