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人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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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鬼啊,道長!道長呢!”
    溪邊洗衣的婦人看到樹時,嚇得栽落水中,她不顧渾身濕透了,大叫著跑回了村裏,留下一堆沒有洗幹淨的衣服,還有,再次不知所措的樹。
    樹看了看村口和馬車,馬兒也在看她,隻是很快便沒了興致,蹬了蹬腿,低下頭繼續吃草。
    樹對馬兒一笑,轉頭看向石板上的衣服,她忽然想起大師兄和小花籃正是穿著這些叫衣服的東西,小花籃更是經常穿不一樣的,每一次都很好看,她也喜歡。
    於是隨手拿起了一件白色的衣服在身前比劃著,也不懂怎麽穿,倒是衣服被她髒兮兮的手弄得黑了一大片。
    樹疑惑了,探出頭,朝水中望了自己一眼。
    這哪裏是大師兄手中雕刻的小人兒呀,這明明就是燒焦了的木炭嘛!樹咯咯咯的笑著,被自己的模樣給逗樂了。
    正當她想去水裏洗洗時,村口忽然跑出來了一大群人,或拿著鐮刀斧鎬,或拿著鍋碗瓢盆,應是順手一提就跑出來的。
    看到溪邊洗衣石板上的黑小孩,吵鬧之聲更大了。
    為首是幾名道士,最前的道士看到小孩後也是大驚,手中桃木劍都掉了,好在他反應及時,急忙接住。
    他可是收了村長的一大筆錢了的,哪能被人看出來自己也被嚇到了啊。
    村裏人看到道長舉起了桃木劍,紛紛大喜,歡呼跟道長打氣。
    興許是真受到了鼓舞,道士硬著頭皮上前幾步,揮舞著桃木劍,眯著眼,嘴裏念叨著“太上老君急急如意令”之類的話,振振有詞,希望這古人傳承下來的東西能真的有用。
    忽然他察覺到小孩靠近了幾步,嚇了一條,嘴裏就隻剩下“急急如意令”了。
    樹是沒聽清楚他在說什麽,才上前幾步想聽清楚些的。
    看著這漆黑中帶著泥漿的小孩,道士忍不住顫抖起來,好在道袍寬大,別人看不出來。
    道士靈光一閃,急忙喊到,“火!快用火燒,鬼魅陰物都懼怕陽火!”
    村裏人覺著道長的術語很專業,皆相信他,四散去家裏拿柴火,拿到火後,眾人都信心突起,像是拿到了除魔聖器,臉上的恐懼終於消散,露出了自信的笑意。
    樹停下來,不知這些人想幹嘛,可她看著這些人的表情,下意識的就跟著很開心。
    可樹那漆黑的臉頰,笑起來莫名的滲人,道士再也忍不住了,搶過火把,二話不說就直接扔了過去。
    木頭砸中樹,乒乓作響,一點也不像砸在血肉之軀上的聲音,火勢竄上了她的手臂,她急忙拍掉,可還是,有些疼。
    看到這一幕,道士心裏大喜,而那聲音那更坐實了他心裏“這不是人類小孩”的想法。
    “燒了它!”道士毫不猶豫的喊,眾人也紛紛跟著喊起來,把手中的火把扔過去。
    樹看到人們瘋狂的表情,終於有些害怕了,以前,哪怕山洪爆發她也沒怕過,唯有偶爾的電閃雷鳴,劈入山林間時,她才會稍微害怕一下。
    樹極其不喜歡這樣的氛圍,快速向後跑去,可還是躲避不及,被好幾根火把砸到,火一下子在她身上燃起。
    她疼的倒在了地上,翻滾起來,滾到溪水裏,火才滅掉,她坐起身,看著人們猙獰的麵孔,疼痛讓她更害怕,溪水清淺,她起身接著跑,水花四濺。
    人們看到鬼怪怕自己跑了,心中大喜,便撿起火把追了上去,越過小溪,跑進田地裏,跑了一小段,才有人驚覺,大喊著小心腳底的莊稼。
    眾人聞言,停了下來,回身看向背後,一片狼藉。
    這一停,他們也追不上了,樹跑進了山林,沒有了蹤跡。
    而此後,村口總會豎著一根火把,不管白天黑夜,而小木屋的那片深山,也沒人再敢踏足了,從此成為了無人煙之地。
    村裏流傳了一個說法,說是當時木屋的主人難產死了,胎中小孩便化作了鬼魅,徘徊在山林間,當然這些都是後話。
    樹不停的跑,風和荒草在身邊劃過,她不敢停下來,生怕那些人又拿火把砸她,很疼,她很害怕,所以她嘴裏始終念叨著“大師兄,小花籃”,甚至有眼淚從眼角滑落也不自知。
    天黑了,她才跑累了,不知跑了多遠,回頭看時,隻剩下了漆黑。
    樹覺得可以停下來了,可忽然腳步一空,她踩到了小山崖之下,一頭栽了下去。
    崖下江水滔滔,衝著她往前,雖然因為木的本質,她能浮在水麵,可腳不著土地的感覺,她覺得一點也不好受,掙紮好一會兒,終於在一個拐彎處的淺灘爬回了岸上。
    江岸很空曠,是一片沙地,沙粒細小,很舒服,可樹感受不到,她隻覺得很疼,江水雖然洗去了她渾身的黑灰,可火焰在她身上灼燒的痕跡卻怎麽也洗不去。
    樹跪在江邊,俯身看著江水中的自己,難過中又多了疑惑,她伸手接住從眼睛留下的水珠,滴答滴答的落在掌心,順著指間滑落,融入了江水了。
    這是怎麽回事,為什麽我眼裏都是水?樹接了好久也沒想明白,低頭舔了一口,有些苦澀,呸了呸,隨手將掌心的一捧清水甩進了江水裏。
    “一點也不好喝。”
    江水很緩,水滴打出的波紋消失後,再次映出了那一麵星空。
    樹有所覺,抬頭望去,星海依舊,還是大師兄和小花籃談天說地的那片天空,回憶如蜜漫上心頭,眼睛便不再流淚了。
    樹仰頭躺在沙灘上,四仰八叉的,除了燒焦的傷口,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她最初生長的地方。樹就這樣看著星空,直到星辰暗淡,陽光升起。
    樹不敢再朝著日出的方向走了,生怕再遇到那些可怕的人,所以她決定沿著水流走,因為當時書生說去京城時,也是沿著江水往下的。
    河道多有斷崖,行舟不便,所以除了喝水的動物,樹一路上再也沒有遇到人。
    走了幾十個日升月落,樹一點也不覺得累和無聊,反而隨著身子慢慢恢複,灼燒的痕跡也沒了,她再次恢複到了剛起程時的心情,高興的朝著不知處的遠方奔跑,仿佛一切的傷害從沒發生過。
    作為樹,她有一種自覺,除了年輪和關於大師兄小花籃的記憶,她從不記下更多的事。
    所有的快樂和悲傷,都將化作塵埃,也許當她偶然放出刻畫在年輪中的點滴畫麵時,她才會記起來。
    這天,樹遇到了一個人,一個和書生極其不相似的老人,也許同樣是慈眉善目的緣故,樹沒有跑開,卻也沒有靠近。
    老人滿頭白發,應是有一甲子歲月了,他背著一捆柴,在江邊鞠水喝了一口,剛好看到樹,眯眼輕笑,“丫頭,你怎麽一個人在這大山裏啊,你家大人呢?”
    樹疑惑的偏頭,試著說了句“大師兄,小花籃”,她隻會說這句。
    答非所問,老人愣了片刻,還是沒理解樹說的話是什麽意思,最後以為娃兒還沒到說話的年紀,便先笑了,站起身朝對岸的樹走過去,草鞋浸入江水間,打破了江水的靜。
    “喲,竟然是外地的丫頭,長得那麽精致,應該是城裏人家的孩子,和家人走散了吧,這樣吧,你跟爺爺走,爺爺帶你去縣裏的衙門老爺那裏報案,指不定就能找到你家大人了,你看怎麽樣?”
    樹將頭歪向另一邊,雖然沒有明白老人說什麽,可她沒察覺到老人有什麽惡意,稍作猶豫,還是將手遞給了老人。
    老人樂嗬嗬的牽著樹的手,朝山外走去。
    雖然離開了江水,可樹一點也不擔心,再次恢複歡笑,蹦蹦跳跳的跟著老人,小手兒帶動這老人的手一搖一搖的,老人臉上開了花,似年輕了好幾十歲。
    “丫頭,你叫什麽名字啊?”
    “跟你說,丫頭,要是我家那臭小子娶妻生娃,娃兒也有你這麽大了。哎,就是不聽勸,非要跟村裏的狗蛋去入伍當兵,說什麽不當上將軍就不回來,他什麽本事兒我不知道啊,怕是回不了咯。”
    年級大了有時候就是管不住嘴,老人也不管樹聽不聽得懂,就在那自顧自的說著,興許是每次低頭看向樹時,老人都能看到一張笑臉,說的也就歡了,什麽都說著,似乎短短的幾裏路把一生都說完了。
    走過幾座山後,老人帶著樹上了一座山,也沒爬多高,上了一道坡,一件破舊的木屋出現在樹的眼前。
    樹看到後突然興奮起來,快步跑到了前麵,開始拉著老人跑了。
    好在老人也是老樵夫了,走過各種險峻的道路,調整了姿勢,雖然被拉著快速走卻也沒摔倒,但最後也實在頂不住樹的衝勁了,隻好鬆開了手,撐腿喘了幾口氣。
    “哎,丫頭,你慢點跑,別摔著了。”
    木屋雖然破舊,卻要比樹最初遇到那個破爛的小木屋要好上百倍,雖然還是比不上自己頭上的小木屋,卻多了好多新奇的東西,對樹來說,這就是開心的源泉。
    門旁掛著的玉米辣椒啊,劈好的柴和木墩啊,樹都衝上去摸了摸,甚至開心,一點也沒有自己同族被砍得四分五裂的意識。
    窗紙破了洞,有香味從裏飄出,樹吸吸鼻子,好奇湊了過去,探眼往裏看,隻見一個白發的老婦人正在灶台前用扇子扇著火,香味是從她前邊的鍋裏飄出的。
    樹才明白當初自己鑽進的黑漆漆的洞口是用來幹嘛的,同時也想起了當初在小木屋的平台上,小花籃就經常這樣煮東西吃。
    “老婆子,你快出來,看看我帶誰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