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縣。
    黑煙滾滾，屍香滿城。
    鐵棠回到這裏的時候，天色已暗，但見城西方向有衝天火光燃起，濃濃黑煙夾雜綠色瘟霧筆直衝霄。
    已經有捕快在聚集死屍，就地焚燒。
    幽縣隻剩李清婉在鎮守、救治，何長生與仇正陽則是去了其他城池。
    畢竟感染瘟疫的地方還有很多。
    看到鐵棠回返，李清婉擔憂地問了一句：“如何？”
    她當了三十年清水郡守，深知官場水深似海，很多事情並沒有想象中那麽美好。
    “無妨，我好歹也是個監察使，上麵還有人看著呢。”
    鐵棠簡單將江都一行說了一遍，隨後又問起幽縣具體情況。
    “有些不妙。”
    李清婉踏空飛升，步入幽縣半空，指著下方說道：“初步統計，在城中各地找到的屍身就近七千之數。
    還有許多人在早期感染身死之後，曾經被送出城外掩埋。
    也有一些人默默死在了家中，尚且無人知曉。
    恐怕光是幽縣本地就死了至少上萬人之多。
    這還不算。
    如今感染瘟疫的百姓，至少在二十萬以上，城中近乎家家都有感染者。
    這些人再拖下去多半還是要死上一批。”
    鐵棠聽得動魄驚心，沒想到幽縣的狀況已經難纏到了這種地步。
    “可有救治良方？”
    “你我出手，自然可以驅散瘟疫。”
    “但是”
    “怎麽，有何難處？”
    李清婉柳眉微挑，徐徐問道：“你能救多少人？我又能救多少人？”
    鐵棠愣住了。
    他明白李清婉的意思。
    城中如今還感染瘟疫的百姓，多達十幾二十萬。
    人太多了！
    這種瘟疫連尋常元神大巫都束手無策，李清婉這等天巫境的巫道教尊，自然有手段可以出手救治。
    鐵棠這等絕巔天驕，同樣也不缺巫法、神通。
    可問題是他們隻有兩個人。
    兩個人麵對二十萬的百姓，那太過渺小。
    就算他們不分晝夜，不斷出手，也會有十幾萬的百姓等不到他們救治，就已經瘟疫爆發身死。
    “需得有大範圍的治療神通，或者讓封診司盡快研發出能夠批量產生的治療丹丸。”
    李清婉給出了自己的意見。
    鐵棠當機立斷：“你先去尋王安道，與他回清水城請柳老出手，看看能否研發藥房。
    這裏我來試試！”
    “你有辦法？”
    “總歸要試試才知曉，我也沒把握。”
    “好！”
    李清婉離開之後，鐵棠盤坐幽縣上空，下方有許多捕快、捕役來來往往。
    陡然間。
    在縣衙牢獄方向，有打鬥聲響起。
    鐵棠定睛一看。
    原來是被關押的楊萬等一眾官員想要越獄逃走。
    他們深知自己罪責深重，難逃一死，便想要逃離幽縣。
    “這些螞蚱死到臨頭還跳得這麽歡。”
    鐵棠心念一動，周身有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大神獸騰空而出，直奔牢獄方向。
    實力到了他這個地步，對於還在巫覡秘境的楊萬等人，那就是絕對的碾壓。
    龍吟繞城，虎嘯簌簌。
    作亂的數十官員隻覺大力壓來，耳不能聽，眼前模湖一片。
    砰砰砰
    一位位官員癱倒在地，周身鮮血如注，很快就染紅了地麵。
    場中除了一眾捕快之外，僅有一位官員還能站立。
    唐欣德看著身周威嚴怒目的天之四靈，忍不住摸了一把冷汗。
    “謝謝大人手下留情。”
    天際傳來鐵棠的聲音：“你是本地縣丞，他們這些人便由你處理、關押，莫要讓我失望。”
    “是是是下官必盡心盡力！”唐欣德跪倒，連連叩首。
    鐵棠對唐欣德留手，是因為之前他曾經提醒過自己。
    加上幽縣也得有一位熟悉本地情況，還能鎮得住場麵的官員處理事務，唐欣德算是勉強符合條件的官員。
    不過這都是小事，幽縣如今真正的禍患，並不是這些貪生怕死的官員，而是那些感染了問題的百姓。
    如果這後續事務沒有處理好，再度讓諸多百姓枉死，那聖都監察殿，也未必能夠保住鐵棠。
    “能不能行啊”
    鐵棠抬頭看了一眼天色，昏暗無光，星月退避，大日不顯。
    ——
    江都府。
    在鐵棠離開之後，以風毅為首的一眾官員，又商討了許久。
    其中赫然有一位鐵棠熟悉的官員在場。
    鎮西大將軍——司光霽！
    司光霽環視一圈，緩緩說道：“府主，瘟疫之事不可小視，本將怕清水郡勢微力薄，難以處理，敢請命前去救助百姓。”
    他此言一出，立即就有官員符合。
    “大將軍此言不差，清水郡爆發如此大禍，清水郡必定難顧周全，本官不忍百姓受苦，也願請命前往。”
    “下官也願前往！”
    “本將亦可帶領本部兵馬前去。”
    一瞬間。
    殿內人人爭先恐後，仿佛都成了擔任百姓性命的聖人，紛紛請命要去清水郡。
    風毅不發一言，隻是靜靜坐在主位。
    他自然知道這些官員的真實目的。
    救人不假，但出發點卻未必是好意。
    如今清水郡爆發瘟疫，鍋已經有人背了，那還剩什麽？
    有過，就有功。
    過沒了，剩下的自然是功勞。
    鐵棠等一眾清水郡官員背下大鍋，他們這些官員，就可以出手摘掉功勞果實，且名義上還極為好聽。
    ‘我是去幫你救人的，天經地義，你謝我都來不及。’
    利益。
    始終是官場永恒不變的主題。
    就算如今的郡守不是鐵棠，換作其他任何一人，他們同樣會如此。
    見眾多官員一副‘拳拳之心’模樣，風毅瞄了一眼徐景輝，後者安穩如山，不發一言。
    “本府亦知諸位好意，不過一郡事務，自有當地官員處理，否則還要他們做什麽？
    你們一個個如此熱情，莫非本職工作已經完善妥當？
    可要本府出言，請徐大人出手，為爾等驗收一二？”
    這話一出，場麵瞬間冷靜下來。
    哪怕是帶頭提議的司光霽，也將目光看向了門外，不敢再直視前方幾位大老。
    風毅沒有答應此事，考量很多。
    這個時代。
    每個官員對於自己屬地的管轄，都看得非常重要。
    哪怕是最為清廉，最不看重權力的監察使，倘若去往其他城池辦理事務，也要去當地監察院申請、報備，到了當地還要驗明正身。
    當官要的是什麽？
    權力。
    有權力他們才是官，沒有權力，誰認識你是誰？
    清水郡是以鐵棠為首的一眾官員管轄地域。
    無論內裏發生了什麽，是好是壞，都由他們這批官員負責。
    除非發生了九堯城那種威脅朝綱的叛亂。
    一般情況下。
    其他官員，都不會輕易插手其他城池的事務。
    那很可能會得罪人。
    會觸犯一些禁忌。
    而且清水郡的郡守不比常人，換作其他郡守，風毅也許大手一揮，早就派人，甚至可能親自前往處理。
    可鐵棠的資質、身份、背景，讓風毅都有所顧忌，不敢輕易得罪。
    他有其他手段可以幫到鐵棠，也能在瘟疫這件大事之中，分上一口湯。
    “好了，鐵郡守非常人之資，想必他另有手段處理瘟疫，我等無需擔憂。
    隻不過瘟疫一起，苦得還是眾多百姓，這善後的任務，我等亦需盡一份力。
    本府決定……
    調用庫銀賑災，為那些受災百姓重建家園，為那些孤兒寡母照料生計。
    爾等……以為如何？”
    殿內再度陷入死寂一般的沉默。
    少欽。
    徐景輝哈哈大笑，一拍大腿：“府主此舉大善，下官頗有家資，願捐贈黃金百萬，奉以清水災民。”
    風毅喜笑顏開，立即接話道：“即如此，本府也不能落在徐大人後頭。”
    江都府的二把手，江都府丞，臉上同樣帶著喜意，讓人看不出心裏在想什麽。
    “二位大人在先，下官自當效彷。”
    一府三巨頭都開了口，還能與他們抗衡的……隻有統領一府巡檢司的總都捕，與統領一府兵馬的府都尉。
    所有官員都將目光看向了這兩人。
    “此乃大善之舉，本官安敢不從？”
    “區區黃白之物，本將亦有幾分，不吝捐贈。”
    這五人站在了一邊，其他官員加起來也抗衡不了，哪裏還有一人敢反對？
    殿內一時歡聲笑語，盡皆變成了普濟天下的大善人。
    隻是幾分歡愉，幾分痛楚，卻隻有自己才知曉。
    最終。
    由江都府眾多官員籌集捐贈的物資，加上風毅調撥的庫銀，一筆巨大的財物被押送到了清水城。
    與此同時。
    坐在幽縣半空的鐵棠，也終於決定出手。
    他盤坐於空，將下方眾多百姓的痛苦、嗷嚎盡收耳中。
    “娘，你不要死啊，娘誰來救救我娘……嗚嗚！”
    “林兒，爹會治好你的，你放心。”
    “爹，再堅持堅持，會好的，會好的，你若死了，孩兒也不活了。”
    “狗官，狗官，新來的知縣為何棄我等而去？若不是他……爺爺不會死的。”
    “朝廷會救我們的，會有人來的。”
    “朝廷……我們還等的到嗎？”
    ……
    瘟疫是誰引發，對於他們來說已經完全不重要了。
    他們隻想知道……何時會好？
    任何苦難一起，這些沒有絲毫修為在身的百姓，都是第一線的受難者。
    鐵棠感受萬民心意，不禁悲從心來，第一次感受到了身為一方官員的責任。
    他端坐虛空，脊椎大龍轟隆隆作響，一根圖騰柱從他背部升起。
    光耀四方，圖紋滿空。
    “昊天大日，普照世間，烈陽灼灼，光芒爍爍，先天而成，唯吾獨尊！”
    燧人氏所創的《昊天大日圖，有內聖外王之氣，霸道無邊，但鐵棠也不確定能否驅散此地瘟疫。
    他思索良久，其他手段都被放棄，隻有這門天地間的第一種圖騰大道，也許可以創造奇跡。
    “先祖若在，可能助我？”
    鐵棠冥想大日巡天，如同皓日當空，威不可視。
    這一瞬間。
    他仿佛看到了那遠古無敵的皇者。
    那是人族先祖，血脈相承。
    燧人氏太過古老，但也足夠強大，誰也不知道他是否還活在世上。
    一縷縷光輝從鐵棠周身散發，那璀璨金芒無比耀眼，卻又無比溫暖，仿佛先天之胎，即將誕生。
    此時明明是黑夜。
    可將自己鎖在屋中的許多百姓，卻發現窗外逐漸明亮起來。
    “外麵怎麽了？”
    “之前有大批捕快走動，莫非是朝廷來人了？”
    “要不要出去看看？”
    “不可！”
    “一旦染上此等惡疾，無人可治，我們不能冒這個風險。”
    ……
    絲絲縷縷的光輝，從虛空普照人間，灑落在整個幽縣，甚至綿延到城外數十裏。
    鐵棠所在之處，已經被萬丈光芒所覆蓋。
    這一刻。
    他代替了大日。
    那無量的金色神輝，照亮了幽縣夜空，一切宛如白晝。
    絢麗的光芒……引來了在街上打掃的捕快注視。
    有人停下了搬運，仰頭望向天際那輪新日。
    有人看向了自己右手，那被瘟疫感染，已經開始潰爛的傷口，在被金色神輝照耀之後，逐漸開始愈合起來。
    一股股青灰煙霧從傷口飄出，緩緩升空。
    “我的瘟疫似乎好了……”
    “是那日。”
    “我記得那裏是……”
    “我剛剛看還是鐵大人在那盤坐，思索許久。”
    “這等神通……堪稱偉力。”
    ……
    無數絢麗光芒，就好似驕陽初升，普照世間萬物，給所有人帶來了希望。
    絲絲縷縷的金色神輝穿透屋簷，飛落到幽縣一位位百姓身上。
    “爹，你的傷口在愈合。”
    “孩兒，你的臉……你臉上的疙瘩消了。”
    “是光，是這些神光！”
    “出去，我們要出去。”
    “真的要出去嗎？”
    “出去！”
    嘎吱！
    一扇門戶被打開。
    幹瘦的青年，背著渾身潰爛的父親，踉踉蹌蹌地走出了自己的居所。
    嘎吱！
    第二扇門推開。
    一位臉色青黑的柔弱婦女，牽著兩位皮膚暗澹，長滿黑斑的幼童走了出來。
    第三聲！
    第四聲！
    ……
    一位位百姓走出了自己的房屋，出門迎接那金色神輝。
    他們仰頭，張開雙臂，仿佛在擁抱太陽。
    而在幽縣上空的那輪新日，也不負眾望，盡其所能地普照人間大地。
    無數金輝降誕，無數青灰煙霧升起。
    瘟疫之力，終究是難擋昊天大日神威。
    最古老的圖騰大道，跨越了百萬年歲月，在這久遠的未來重現。
    那或許早已逝去的人族先祖……
    再一次庇護了一方生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