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傳(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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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瑛是個盡職的督陶官,自到任後便閉門謝客,一心投入禦窯廠和瓷工們吃在一起,住在一起。他常說:“陶人有陶人之天地,有陶人之歲序,有陶有之悲歡離合。”所以,他要以“本陶人之心,化陶人之語而出之。”
    數年後他講求陶法,於泥土、釉料、坯胎、火候具有心得,躬自指揮,恤工慎帑,仿古采今,凡五十七種無一不精。當然這是後話了,於當下他有更加緊迫的事。
    楊誠恭任職督陶官期間雖勤勉有加,但手段不足,多年來安於現狀,業績平平,保守沒有幹勁,任安十九偕同一幫地頭蛇作威作福,景德鎮瓷業被弄得烏煙瘴氣。欺壓百姓,魚肉鄉裏,橫行無忌,強搶土地房屋等惡行層出不窮,幾乎每日都會在城中上演,大小不計,傷亡不清,近日來表麵看似有所收斂,實際暗流湧動,看不見的地方更加肆無忌憚。
    夏瑛立誌肅清景德鎮陶瓷業的不良風氣,建立全新秩序,遂以“百采眾長,取法乎上”為指導,提出多項具體的改革措施。
    一、取消窯禁,避免柴價瘋長,一家獨大等現象,令各大柴行公平競爭,不得為哄抬柴價而禍民h之事。
    二、實行按勞分配製度,多勞多得,少勞少得,相應調整窯工人數,削減不必要的開支。
    三、縮短窯弄,嚴禁為瓷器增量而不斷擴大窯弄,致使窯蓬倒塌等事故,嚴控窯弄、窯蓬等尺寸,務求科學。
    四、成立陶業監察會,統管三窯九會,凡舉報者,皆有賞罰。
    ……
    以安慶窯為試點,開始全麵實施新政,有王瑜和各大窯廠坯戶的擁躉,改革得到廣泛支持。如此一來,安十九自然討不到好果子,與夏瑛之間的戰火直接燒到台麵上。
    適逢萬壽瓷聖意下達,竟是命運般的巧合,被他們押中了題!工部令他們以“四時常在”為題旨,上供今年的萬壽瓷。
    所謂一代督陶官,一代瓷窯戶,窯戶們的代代生息都掌握在督陶官手中。對於世代燒製禦用瓷的湖田窯和安慶窯而言,這批萬壽瓷所代表的意義已經不止是乾隆萬壽的圓滿落幕,更事關整個家族的發展。而對徐稚柳和梁佩秋而言,這場比試擁有更加深遠的意義。
    徐稚柳若贏,則正式從徐忠手中接過衣缽,成為湖田窯名正言順的東家。即便不能讀書以治天下,或許在成就安十九的霸業中,他可以青史留名。
    而梁佩秋若贏,則從此與徐稚柳勢不兩立。
    他們心照不宣,均按照春日宴當日所約定的圖案、品種和風格,重做春鶯夏蟬青花碗,以三月為限。
    最終,徐稚柳連燒十八窯,仍敗於梁佩秋之手。
    是時,景德鎮所有叫得出名號的人皆在列,萬眾見證,梁佩秋燒製的春鶯夏蟬青花碗將作為今年萬壽瓷的代表瓷之一,特別進獻給乾隆皇帝。而徐稚柳燒製的春夏碗,則要——當場摔碎。
    禦瓷,乃國之重器,不可輕易示人。
    次者,必碎之,埋之。
    誰又能想到,就在幾個月前,春日宴上曾有過一場相同的比試。當時城中無人不知,那人以“文人風骨”略勝一籌,而今這場比試,那人輸的又是什麽?徐稚柳眼睜睜看著自己親手燒製的一隻隻春夏碗被舉高,爾後擲在地上,破裂成一塊塊碎片。
    那些碎片失去了應有的光彩,在泥土中淪為齏粉。
    他驟然背過身去,攥著衣袖的手青筋暴跳,耳邊響起熟悉又陌生的聲音。
    “柳哥,你輸了。”
    徐稚柳閉目不言。
    “你可知你輸在何處?”那人步步緊逼,令他退無可退,“柳哥,你聰明絕頂,怎會不知?你鑽營多年,眾望所向,又有權閹撐腰,按說就算比賽輸了,禦瓷也非你不可,隻要你想,你就可以得見聖顏,可為什麽你的陶瓷還是被砸了?因為晴天朗日下還有民心。何為民心?即是公平,公正和正義,浩大的民心可以直達天聽,便是無上權柄也無法違背。你曾經所篤信的那些真理是存在的,它並沒有消亡!而你呢?你已經變了。”
    梁佩秋說:“柳哥,你並未輸給我,你輸給的隻是你自己。”
    你讀書究竟是為了什麽?是為那金玉滿堂,封侯拜相,還是心中一汪清泉?若心有明鏡,於書中、於流途,於瓷業,於商道,清泉又何處不可求?
    你的欲望。
    你的不甘。
    你的心魔。
    早就吞噬了你。
    “柳哥,你通讀聖賢書,人人皆讚你才思過人,是狀元之才,你心中想必也能描摹過那一日吧?說來好笑,我倒是想過,想到你會變成的樣子,我是那麽心酸,又那麽自豪。可惜……可惜,你早非將相。而今,亦非良匠。你的心啊,早就飛到太和殿上去了。”
    是夜梁佩秋在院中獨坐,石桌上攤著本書,風吹動泛黃的頁腳,亦吹動他煩躁的心。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多麽豪情萬丈!便年少輕狂又如何,他本就有輕狂的資本。
    回想白日種種,那樣一個堅毅挺拔、從來步調平穩的人,竟在他不受控製的申飭下白了臉,一個趔趄撞倒一大摞匣缽。
    那樣多的匣缽,他必然撞得不輕。梁佩秋無端端懊悔起來,又生出幾分不安。
    不該那樣說他的。
    可他到底為什麽,為什麽?!
    不行,他要再去問問看,他一定要他親口承認才能罷休。
    可不等他走出院子,王瑜匆匆而來。想是還沒做好準備,冷不丁和他對上眼,王瑜的臉色突然慌亂起來。梁佩秋一看,心中不安愈盛,遂問道:“出什麽事了?”
    王瑜張張嘴,啞然。
    梁佩秋兩腿顫顫:“和他有關?”
    王瑜艱難地點了點頭。
    “剛剛聽管事來報,徐稚柳……徐稚柳……”
    “他怎麽了?”
    王忠麵色沉重,欲言又止。梁佩秋不再等,繞過他大步向前走。忽而頓在原地,神色在瞬息間千變,迷茫、驚訝、無措,悲痛,哀傷,憤怒……下一秒“咚”的倒地不起。
    怎麽可能?柳哥,他的柳哥……
    是的,所有人都不相信。
    這一夜,窯工在“趕餘堂”時,為將餘堂部位的瓷器燒熟,猛燒柴火。火直通餘堂,火焰迸射,煙囪形成“火衝天”的壯蔚奇景,猶如火龍降世,紅光漫天。
    一代相才徐稚柳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