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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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交稿這天徐清醒得很早,胸口有種很奇怪的感覺,好像夢還沒醒,藏室裏的一桌一椅跟在上海時沒有任何變化,城市外的景象卻已翻天覆地。
    像是沒有中間的五年,一睜眼她就回到了景德鎮。
    她站在窗邊,對岸是景德鎮古老的窯廠區,那裏曾經盛極一時,幾乎到了窯火徹夜不熄、家家戶戶都製瓷的地步。
    而今畫卷被折頁,泛黃的記憶趨向黑白,那一片破舊的廠區,誰還記得曾經繁榮昌盛的十大瓷廠?徐清雙手搭在欄杆上,眺望群山間如臥龍酣睡的一角,從衣服口袋裏拿出一張照片。
    照片裏的老人頭花發白,麵容慈祥。她輕撫老人的臉,低聲道,“爺爺,我回來了。”
    這一次,她不會再逃。
    徐清再三檢查圖紙後,背上畫筒出門。考慮到早高峰可能會堵車,她提前了半個小時,不想車到中途,還是被一樁交通意外堵在路上。
    兩邊車流擁堵,形成前後夾擊,沒有辦法掉頭。
    顧言連著打了十幾通電話來催她,眼看就要到上班時間,徐清也急了。探出窗外看了看路況,決定下車走過去。剛一開門,顧言再一次打來電話。
    她在一片此起彼伏的喇叭聲中向顧言解釋:“我現在下車跑過去大概還需要半小時……”
    “不用了。”
    顧言聲音發冷,她一下子愣在原地。
    “我會盡快。”她再次開口。
    顧言仿佛察覺到自己口吻不善,緩和了一會兒說道:“工廠緊急催單,實在等不了,老板已經把廖亦凡的設計稿發了過去。”
    徐清眉頭一緊,抱緊了手裏的畫筒。
    “還不都怪工廠不守信用,說好這段時間給洛文文加工產品的,竟然又接了別的公司訂單,趕上梅雨季,陶泥晾幹時間延長,流程都得跟著改。經銷商每天都在催問發貨日期,工廠兩頭要顧,壓力太大了。”
    顧言先還表示理解,轉而又是不忿,“要我說已經等了三天,還差這點功夫?指不定誰跟老板吹耳邊風了,整天心思不放在正道上,跟個娘們似的。”
    她撒起火來沒有理智可言,什麽話都敢說,頗有幾分綠林兒女的豪氣。罵到最後,她又歎息:“你要是能早點交稿就好了!”
    徐清沉默了一會兒問道:“工廠在哪兒?”
    “西嶺山那邊。怎麽?”
    “我想直接去和廠長協商,你看行嗎?”
    她知道這是洛文文唯一合作工廠,廠長也是創始人之一,雙方不止合作關係,也互相牽製。工廠必須以服務洛文文為第一宗旨,而洛文文的設計稿也要麵臨工廠的嚴格檢驗。
    既然洛文文已經不打算等她,那她隻能試試另外一個人了。
    “西嶺山在郊區,那邊應該不太堵車。”徐清推斷時間,現在過去可能還來得及。
    顧言沒想到她一個新來的竟敢直接給老板穿小鞋,傻了一會兒笑道:“好,我把具體地址發給你。”
    徐清掛了電話,想起來有提前備份的電子稿,一並發到顧言手機上,顧言發來一個定位,告訴她會跟老板再爭取一次。
    徐清重新坐回出租車內,給司機說了新的地址,就在這時手機震動了一下。
    她忽然有種不詳的預感。
    於宛通知她《大國重器》的主要負責人今天回國,飛機將於半小時後落地,還附上了航班號和一張照片。照片裏的男人染著金黃色頭發,一身古銅色肌膚,戴著太陽鏡站在沙灘上,左右美女環繞,露出一嘴大白牙,笑起來痞裏痞氣。
    她看了眼時間,半小時後落地的話,現在去接機還來得及,隻是機場和工廠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方向。如果趕去工廠,她將錯過參與《大國重器》的可能性。可如果去接機,她就將錯過成為蝶變主設計師的機會。
    她不禁想到五年前,擺在她麵前的同樣是兩個選擇,當時她掙紮了很久,最終輸得一敗塗地。
    此時車疾行到岔路口,一個往東一個往西。
    都是未知的方向。
    徐清不得不重新審視這座城市,和五年前相比,它沒有什麽太大的變化,道路規劃依舊差,城市建設依舊落後,行人依舊到處亂竄,一眼看過去全是四隻輪子和兩隻輪子交互衝撞的車流,時不時有小孩的哭聲夾雜其中,看得人眼花繚亂,不知道路在哪裏。
    她是工業設計出身。曾經有人說,她和傳統陶瓷以及因傳統陶瓷而享譽古今的景德鎮之間有距離。她一直沒能明白,這個距離在哪裏。
    她很想找到答案,在這五年裏,她不止一次追問自己,當初她究竟輸在哪裏?答案始終未明。
    就在她猶豫不決的時候,司機被早高峰整得徹底崩潰了,扯著嗓子問:“你到底走不走?不走就下車吧。”
    “我要走。”徐清抓住椅背的手指微微泛白,過了好一會兒放輕聲音道,“去機場吧。”
    夏陽和梁梅在同事積極科普下,總算清楚了新老大的“來曆”。
    福斯特在《創造性破壞》中說,企業的基礎假設是連續性,總想基業常青,所以焦點在於運營和管理;而市場的基礎假設是不連續性,重點在於創造和破壞。如果你想成為不死鳥,唯一的方式是攻擊自己。
    作為一名知名設計師,向死而生是徐清最顯著的風格。她曾在論壇公開發言:把每件作品當成設計師生涯最後一件作品,是對設計師這份職業最大的敬畏。同時,隻有帶著這份敬畏,與市場進行搏擊,在賦予創造力的同時打破常規,掙脫禁錮,重塑自己,才有可能成為一名真正合格的設計師。
    她在設計師平台上有自己的主頁,每一句發言都很有力量,粉絲數量驚人,榮獲擁躉數萬,其中不乏對她真容感興趣的男粉。
    行業裏流傳一句話,設計師十個男人九個禿,十個女人裏至少八個是師太,剩下兩個還是搞藝術的偽設計師,其凶殘程度堪比程序猿。可據有關人士透露,“不死鳥”長相秀美,很有江南女孩的氣質,曾被某企業高管瘋狂追求,全球最牛設計師平台、獨角獸的服務器因她當機三小時。
    “還斥巨資在外灘CBD買顯示屏給她示愛。”
    “我猜這個企業高管一定是同行。”
    “娶老婆不就得物盡其用嗎?”
    “你們太庸俗了,比起桃色新聞,這些發言不更值得研究嗎?”
    “夏陽你會不會成為洛文文第二個無腦老大吹?”
    “第一個是誰?”
    “江意呀!無腦凡哥吹。”
    “你們別打岔,說起不死鳥,我突然想到一個人。”
    “哈哈我們想的不會是同一個人吧?某位同行?”
    “我可不敢跟那位稱同行。人家的生活跟咱們完全不搭邊,不過凶殘程度倒是有的一拚。”
    “吞金獸畢竟威名遠播,一瓢飲誰人不知,也不知道我死之前有沒有機會進去看一眼。”
    “玩古董陶瓷的是真有錢啊。”
    “首先你得做到行業內一等一的翹楚。同誌們,努力吧!”
    此時,還不知道已經被組內小同誌膜拜上天的徐清,剛剛趕到機場,已經過了上午十一點。
    她打電話給於宛,於宛那頭似乎在忙,雜音很多,大聲問她:“不是說要去接機嗎?怎麽這會兒才來?人估計已經走了吧。”
    “我查了航班號,飛機確實已經落地了。”
    她也不知道怎麽解釋,沒能第一時間來機場有很多原因,現實是想做的事和能做的事之間差距,就像她和景德鎮之間存在無形的距離,即便她不認同,也無法抹去客觀存在的事實。
    事實就是,不管想做什麽,她都得先留下來。
    “那接下來怎麽辦?”
    徐清說:“幫我打聽下那個人去了哪裏,可以嗎?”
    於宛問:“你呢?”
    “我先不走,在這裏等你的消息。”
    “好啊,我今天有點忙,會盡快。”
    徐清找了個咖啡店坐下來,下午收到顧言的消息,確認洛文文在和廠長經過商議後,最終決定采用她的方案。
    顧言把兩個設計稿同時發到公司群,裏麵當即炸開鍋。
    她設計的主體茶器是一套以“繭”作為外形主體,整體呈橢圓狀、通體施白釉的器皿,在茶蓋上構造蠶絲之美,細密的網格令白釉紋路清晰,呈現真實觸感,表達一種不可褻瀆的聖潔,蠶絲沿茶壺往下蔓延,最終在茶把上“破繭成蝶”,以金色羽翼作為手柄,既有美學張力,又不失實用性。
    “每一點都踩在美麗、易碎,生命力的主題上,且每一點都超越了主題。”
    “這也太牛批了吧。”
    “絕,真絕,我居然不知道該從哪裏開始誇。”
    “獨角獸殺出來的果然凶殘。”
    “真的很好看,神秘中帶著一點禁欲感,太符合蝶變的氣質了。”
    “怎麽說呢,要沒有天賦,很難有這種嗅覺和洞察力吧?一下子就能抓住人的眼球,並讓你無法擺脫,究竟怎麽做到的?”
    “我說一句老大牛逼,有人反對嗎?”
    ……
    一時間大家都忘了群裏另外一個設計方案。
    顧言故意等到廖亦凡被徹底晾在一旁之後才開口:“老板說了,新組長一來就給公司解決了燃眉之急,晚上他做東,請大家吃日料,就當給三組老大接風!”
    此言一出,一組和三組呼聲最大。
    顧言特別提醒廖亦凡:“徐清剛來公司肯定不適應,你作為老同學,又是公司裏的前輩,今天怎麽說都不能缺席吧?”
    廖亦凡仿佛沒有一絲被人“黃雀在後”的羞惱,風度翩翩地應承下來:“當然。”
    顧言看她一直沒在群裏說話,給她打電話,說廖亦凡的作品會作為另外一條產品線,她的蝶變才是主推設計。
    她想了一會兒,說:“好。”
    顧言沒再說什麽,讓她到時間直接去飯店。徐清在機場等到下午三點半,還沒收到於宛的消息,估計她抽不開身,決定先去飯店。
    洛文文定了一個大包間,徐清提前到了,服務小妹領著她進門。日料店裝修精致,中間以移門間諜。她左右看了看,站在預定的櫻花間門口問:“旁邊有人訂了嗎?“
    小妹以為自己聽錯了:“您是說旁邊包間嗎?”
    “嗯。”
    “目前還沒有預定。”
    “那給我開吧,我先進去喝杯茶。”
    小妹詫異地打量她一眼,確定她沒有在開玩笑,拉開移門,徐清點了一壺清茶。小妹拿著點單離開,過了一會兒,隔壁包廂傳來動靜。
    陸陸續續有人進門,說話聲漸而大了起來。夏陽在裏頭嗓門最大,嚷嚷著餓死了,梁梅讓他先喝杯檸檬茶。
    一群人坐定後聊了會兒閑天,眼看到了約定時間,服務生問他們要不要先點單,有人不耐煩道:“曠工一天了還遲到,真當自己是什麽大功臣嗎?架子真大。”
    徐清放下茶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