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字數:7061   加入書籤

A+A-




    有很長一段時間,徐稚柳不知道自己是誰,他還是他嗎?是曾經那個徐稚柳嗎?或是,另外一個徐稚柳?他搞不清楚,隻知道自己還沒有死,以另外一種形式活在另外一個世上。他帶著無以言表的悲傷來到這個世上,這個同樣叫做“景德鎮”的地方,然而沒有人知曉他的存在。
    除了徐清。
    隻有徐清看得見他。
    這個女孩也姓徐,跟他有什麽關係嗎?他同樣不清楚。隻當他站在江邊眺望似曾相識的兩岸屋舍時,他忽而想到一句詩:
    陶舍重重依岸開,舟帆日日蔽江來。
    這裏曾經會館林立,商幫雲集。
    這裏同時也是他全新的戰場。
    徐清看著麵前著裝怪異、神情說不出是痛苦還是悲憫的少年,強自鎮定問道:“徐稚柳是誰?”
    徐稚柳緩緩從回憶中抽身,說道:“如果可以,我願意幫你。”
    “幫我什麽?”
    “你想做的事情。”
    “譬如?”
    “《大國重器》。”
    徐清詫異,問道:“你怎麽知道?”他能聽到她和程逾白的談話不奇怪,關鍵是——“為什麽?”
    為什麽呢?徐稚柳沉吟再三,說:“我可以給你講一個故事。”
    這一晚的後來,徐稚柳給徐清講了一個他認為正確的故事,故事裏他卷入宦官弄權的風雲,最終死於他手。
    他說:“我並非自殺,而是有人在背後推了我一掌。”
    要接受一個人肉身已死、靈魂未滅有多難?徐清向於宛求教,於宛本身研究社會學,注重事實,卻又富有人文精神。大千世界無奇不有,科學尚未解決的難題還有很多,什麽黑洞,磁場,消失的飛機和一百年後回來的年輕夫妻,還有某些靈異的公交車事件,種種都向人類證明,不符合常規的東西未必是不可能存在的。
    嗯,也包括人。也許他在這個人世還有什麽遺憾,於宛這麽說。
    徐清是個成年人了,初時的驚訝過後很快接受了徐稚柳的存在。可為什麽隻有她能看見他?徐稚柳的解釋是:“也許我們祖上同根同源。”
    “就因為我姓徐?”
    “因為你也做陶瓷。”
    好吧,姑且這麽認為,徐清骨子裏有點迷信。她一直跟爺爺一起生活,老人家迷信,逢年過節都要燒紙,遇見個大小事總要尋求化解。有一年夏天大城市裏的叔叔被空調吹得麵癱,跑遍各大醫院無果,急得團團轉,最後爺爺帶著去見了個什麽人,結果第二天就好了。
    她被深深震撼,從此之後開始願意相信這世上存在著什麽科學尚且無法解釋的東西,相信冥冥中的注定。
    她消化了好一會兒,再一次問道:“你真的確定嗎,程逾白就是梁佩秋的轉世?”
    徐稚柳望著她的眼睛。
    正常人都很難相信吧?怎麽可能有轉世一說?可他的存在已經超出認知了,還有什麽不可能?程逾白與梁佩秋雖性格天差萬別,但形貌有八分相似,隻程逾白年長十歲,從內而外氣質大變樣,加之心思深沉,看起來難以掌控,可他們的眼神裏都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讓他萬分篤定,他就是梁佩秋。
    徐稚柳必須篤定這一點,如果程逾白不是梁佩秋,那他來到這個世上的意義是什麽?他篤定這一點,正如篤定他的過去。
    如果徐稚柳真的存在過,那麽程逾白一定是梁佩秋,他將和梁佩秋擁有同樣的靈魂,以及,同樣的局麵。
    這個局麵,同樣也是徐清和徐稚柳將麵臨的。
    徐清透過這雙眼,至少確定了這一點。
    說來也巧,徐稚柳寄生青花碗中至今已有兩百餘年,要不是那一晚程逾白不慎失手打碎了碗,他也不會被喚醒。也是同樣的一晚,她回到闊別五年的景德鎮。
    很好,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
    “那天你和許小賀說了什麽?”徐稚柳問。
    “如果我說,我什麽都沒來得及展示他就走了,你相信嗎?”
    老實說,徐清去大講堂之前沒有想到會遇見許小賀。她知道許小賀一下飛機就去了一瓢飲,這事兒不簡單,一時間也不知道從哪裏下手。她唯一能抓住的隻有另外一個關鍵人物,也就是程逾白。
    回母校演講這種事稀鬆平常,遇見許小賀屬於意外之喜,她也沒想到真能碰到運氣,不過許小賀並沒有給她太多時間。
    他看起來狀態不太好,像是宿醉過後的反應遲鈍,在講堂外兜頭繞了好幾圈,最後撥了撥亮瞎眼的黃毛大步離開。走之前他接過她的簡曆快速翻看了兩下,非常給麵子的“哇”了幾聲,之後再沒有下文。
    “我想他還沒有確定要不要跟程逾白簽約,就算我沒有出現,他一樣會失約。”
    即便如此,許小賀的失約還是足夠她去挑釁程逾白了,隻她怎麽也沒有想到,程逾白會當著她的麵給許小賀打電話,而許小賀的態度也直接表明她沒能成功挖到牆腳。
    想到這裏,她不免有點氣餒。
    徐清發現程逾白身邊有一張無形的網,這張網是五年人脈、資源上的缺失所帶來的短板,無法攻克。她擰著眉頭,背靠江邊欄杆回身,不期然對上一雙平靜明亮的眼眸。
    徐稚柳身穿清朝時期的玉青色長衫,腰間係一縷絳紫色絲絛,佩麒麟玉石一枚和一根看起來手工粗糙、十分不搭的五福盤扣,腳底則是一雙黑底布鞋。在兩岸霓虹閃爍的江濤聲中,他眉目安然,噙一絲春風化雨的笑意,仿佛不是他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而是這個世界與他不相匹配。
    看起來完全不像十八歲的少年。
    他告訴徐清:“許小賀不懂陶瓷。”
    “什麽意思?”
    “許正南娶了許紅才創立萬禾傳媒,不過夫妻兩人誌不相投。許正南重商逐利,目標是全國地產,而許紅受家族熏陶,鍾愛傳統文化,更想貼近景德鎮做陶瓷實業。”這些天他一直俯視著程逾白的生活,關於他或者說是梁佩秋的一點一滴都已深入骨髓。
    徐清張了張嘴,望著他:“這些都是你聽來的?”
    “嗯。”
    “那你懂什麽意思嗎?傳媒公司?房地產?實業?”
    徐稚柳淡淡一笑:“我不是很懂,隻能猜出七八分。”
    他天資聰穎,過目不忘,學習能力非常強,過去跟徐忠學利坯,別人一個月才能上手,他三天就可以。
    雖然兩個世界不一樣,但歸於陶瓷的很多東西,他還是能有所感受。
    “所謂的陶瓷實業,大概就像我們當時的三窯九會,建立統一的規章製度,管理城中內外坯戶、瓷商以及周邊所涉窯柴行、船幫、紅店等行業,試圖將陶瓷文化、經濟發揚光大,並且能夠做到最大程度的利國利民,對嗎?”徐稚柳說,“經濟,我用的對嗎?電視上聽來的。”
    徐清點點頭:“你知道電視?”
    “嗯,程逾白每天都會在電視上看陶瓷經濟頻道。不過小七總愛看一個更小的東西,我現在還不知道叫什麽。”
    “手機。”徐清掏出自己的手機給他看看。
    兩人相視一笑,扯遠了,說回陶瓷實業,在晚清、民國時期,大家開始對“實業家”有所期待,那是一個比“企業家”更具社會責任感的詞匯,它肩負著救國救民的使命。當今時代雖已不再戰火紛飛,但於景德鎮而言,無形的消亡才更可怕。
    有多少人還記得以皇朝年號命名的“景德”?記得因“昌南”陶瓷聞名遐邇,而以其諧音形成“chi
    a”的中國印象?景德鎮這個曆經千年陶瓷文化變革與創新的超級大門戶,至今尚未有一個足以比肩威治伍德、麥森的陶瓷品牌,就連最響亮的金字招牌“景德鎮”都已岌岌可危,確實萬分迫切實業的發展。
    “許小賀同母親長居國外,與許正南父子親情淡薄,突然回國,可能是受許紅影響。”徐稚柳頓了頓,“他不懂陶瓷,但他母親想做實業,或許從這個方向可以試著說服他。”
    “你知道國外是指什麽?”
    “也不是很清楚,不過,遍國中以至海外夷方,凡舟車所到,無非饒器也!我知道這句話,講的是景德鎮陶瓷曾經盛極一時的繁榮。”徐稚柳又笑,“不要再考我了。”
    徐清微微挑眉:“你真的很聰明。”
    徐稚柳麵上的神采旋即黯淡下去。新鮮感無法磨滅既定事實,徐稚柳已經不是徐稚柳了,梁佩秋也不再是梁佩秋。
    不過他能想到這一點,程逾白肯定也想到了,現在唯一的機會是比程逾白更早一步見到許小賀。於是徐清匆匆回家洗了個澡,換了身衣服,枕頭沒沾一下又出了門,站在路邊時才想起來沒有許小賀的地址。
    清晨起了薄霧,白煙籠罩著江邊兩道麵麵相覷的身影。徐稚柳忽而轉身,就在河對岸,如臥龍酣睡的半山庭院非常醒目。
    徐清立刻搖搖頭。
    “去一瓢飲蹲點,程逾白會不會當場殺了我?”挖牆腳挖到家門口來也太猖狂了吧?而且,許小賀未必會跟她走。
    徐清呼出一口氣,表情有點正經,仿佛真的在思考這個可能性。
    淋了雨,加之一整夜沒有睡覺,她掛著碩大的兩隻熊貓眼打了個噴嚏,揉揉鼻頭,流露些許不設防的柔弱。
    徐稚柳神情一頓,忽而發現麵前這個女子和前一夜挑釁程逾白時無堅不摧的女子,儼然判若兩人。
    他們之前究竟發生過什麽?
    “有沒有辦法給他傳個消息?”徐稚柳想了想問道。
    徐清倒是有許小賀助理的電話,接機當天萬禾傳媒的同事扒過來的,不過第二天助理就被換了。據說許小賀獨來獨往,不喜歡身邊跟人。不過照她看,許小賀應該隻是不想用他老爹派過去的人。
    父子兩個搞對立,許正南趁勢扔掉《大國重器》的燙手山芋,態度微妙非常可疑,究竟程逾白想借《大國重器》做什麽?
    徐清站得累了,彈彈腿原地蹲了下來。徐稚柳忽然大驚失色,左右看看,路邊時不時有早鍛煉的人經過,投來好奇的目光。
    “你、你在做什麽?”
    “我在休息。”徐清早就注意他的表情,朝他招手,“你也試試,很舒服。”
    徐稚柳立刻擺了擺手。
    她佯裝起身拉他,他嚇得花容失色,連忙倒退兩步。她已然蹲了回去,雙手環抱膝蓋有點愜意的樣子,故意招他:“不僅能拉背,還能鬆筋骨,累的時候蹲一下馬上就精神了,你不困嗎?”
    她怎麽有點調皮?徐稚柳避嫌似的,站到幾米之外。
    眼看人就要躲到馬路對麵去了,徐清再忍不住輕笑出聲:“喂,你怎麽這麽古板啊?”
    他才十八歲,怎麽總端著一副架子,學那老古董克己複禮的樣子?
    難道他們古人都這樣?
    “以前好像還因為能不能在公共場合蹲著上過新聞,公共場合你知道嗎?就是這種外麵的環境,有很多人看著,他們應該都跟你一樣覺得不雅觀,甚至有傷風化?我就很納悶,世界那麽大,每天在發生什麽有人知道嗎?公共場合也沒有哪裏都可以坐下,累到站不住了為什麽不能蹲一會兒?我蹲著礙了誰的事?我為什麽要在意別人的眼光,把自己搞得那麽累?”
    她高中開始讀寄宿學校,每個星期回家一趟,從城裏回鄉下要經過一片開發區,那裏每年每月每天都在搞房地產開發,公交車經過掀起漫天的黃土煙塵。她透過那片黃土,看到工地上一排排蹲著的建築工人,有的人嫌蹲著累,直接敞開雙腳坐地上。
    他們捧著盒飯狼吞虎咽,間或交頭談笑,把眼角擠成一條條細縫兒。黃昏的餘熱蒸騰著大地,也灼燒著她的心髒。
    “那個時候,我很羨慕他們。”
    徐稚柳側頭看她,看到她背後大片雲霞。
    “太陽出來了。”
    “嗯。”
    徐清仰頭,朝著悄摸摸走回來的少年微微一笑。少年卻覺得剛才柔軟的女孩不見了,她又穿上盔甲。
    這時電話響起,徐清起身。
    她在熹微中登上江景平台,循著台階一步步拾級而上,身邊大片白霧隨風消散,她在高處回首,像即將出征的女將軍。
    “我是許小賀。”對方直接開門見山,“我看了你的簡曆,符合《大國重器》對陶瓷采選人的要求,今天上午九點半,在半山庭院一瓢飲會進行最後一次主邀嘉賓的競選,希望如你所說,不會讓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