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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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逾白說:“他說聽不見,想離許總近點。”是指剛才要換座的人。
    徐清問:“你在向我解釋?”
    “不然我在跟鬼說話?”他抿嘴,唇線往下,將兩片柔軟的唇緊貼在一起,如此一來鼻梁上的血痕更加醒目。
    不知道是不是常年浸淫陶瓷手作的緣故,他身上有一種與瓷器相和的寒涼而肅穆的氣質,不熟悉他的人,會認為他氣質陰沉,帶著涼意,熟悉他的人則完全不敢苟同,和陶瓷相和的涼意,難道不是溫潤嗎?渾然天成,一派大師風範。
    尤其,他在家裏喜歡穿舒服寬敞的衣服,留著一茬短短的黑發,看起來又堅硬又柔軟,偶爾也會顯得溫涼適宜,好像容易接近一樣。
    事實上,這人疑心重,戒備心強,身邊少有知心人。尋常人想從他臉上看到什麽蛛絲馬跡,除非他允許,否則很難。
    不過徐清認識他快十年了,多少能看出來他犯了煙癮,是真不爽。
    “都聽到了?”
    “嗯。”她停頓一下,“聲音太大了。”
    程逾白不置可否:“你剛才特意過去叫許小賀?”
    “再說下去難保有人不會錄音,傳出去影響《大國重器》的錄製。”
    “你就這麽想要?”
    徐清抬起眼睛,濃濃的一團黑,蓄著火苗,直逼程逾白心髒。她嘴角一彎,如鬼如魅:“畢竟是你想要的東西。”
    嗬,程逾白輕嗤一聲:“看你的本事。”
    小七眼瞅著先還怒氣騰騰的人,居然一下子心情就好了。
    這人有病嗎?
    最初為了掩人耳目,節目組曾對外聯係過一些陶瓷工作者,采訪記錄他們的生活,許小賀挑了挑,把覺得不錯的幾位都喊到了現場,裏麵唯一例外的是徐清。徐清屬於毛遂自薦,履曆漂亮,人也漂亮,那天匆匆一見,他就覺得她眼睛裏有故事。
    現在一看,更加篤定了。
    烏泱泱一大幫人圍坐在一起,她和程逾白在長桌盡頭,看似融入群體,實則周圍劃出一道分界線,明晃晃寫著四個大字——生人勿近。
    這關係一看就不同尋常。
    許小賀翹翹嘴角,開口道:“都說說吧,你們對《大國重器》的理解或者自己的經曆,以及為什麽想上節目,想要在節目裏說些什麽和獲得什麽。”
    不得不說,太子爺看起來不靠譜,實際並不容易糊弄。他很清楚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這些人相聚於此一定有著什麽樣的目的。
    “我先來吧。”
    坐在許小賀左手邊上一個背雙肩包、笑容陽光的大男孩率先開口道,“說起來有點不好意思,不過對我來說確實是挺緊迫的現實,我需要錢,特別需要。我想上這個節目,一方麵有錢拿,另外一方麵能宣傳下自己。啊忘了說,我是陶瓷大學大四學生,目前正在創業階段,我想去樂天市集擺攤,但要申請資格,我已經申請了半年還沒有通過,馬上就要畢業了,如果再沒有突破,我就要考慮找工作或者離開景德鎮,但我真的不甘心,為什麽別的同學可以我不可以?憑什麽別人能留下來我卻不能?我想做獨立陶藝人就這麽難嗎?現在我每周兩次去公共窯燒陶瓷,路上會遇見很多跟我一樣的人,我們有很多創新的想法和念頭都想試一遍,但……”
    說到這裏,他哽咽了一下,“我現在全身上下加起來還有不超過兩百塊,十一點還要打工,對我來說時間真的很緊張,可能站在這裏的每一分鍾都是成本,所以我要第一個發言,不好意思我有點緊張,說得亂糟糟的,請大家不要介意。”
    他微微彎腰致歉,臉上浮起一層緊繃的笑意。
    徐清看過去,那不是因為全身上下隻有兩百塊的窘迫造成的,而是因為幾個為什麽不可以、憑什麽不行的焦慮造成的。
    那層浮於表麵的、客氣禮貌、局促不安又緊張期待的笑意,讓她一下子坐直了身體。
    緊接著,有人說道:“我是90年代瓷廠下崗的工人,現在在一家私人作坊當坯工,主要是拉坯,有時候人手不夠也做做別的活兒,俢坯利坯都行。我是雇傭合同,沒有提成,一個月就領幾千塊的死工資。現在看的話,工資已經不少了,剛下崗那會兒每個月才隻有50塊生活補貼,一家子天天吃大白菜,持續了得有兩三年,有些老同事熬不住去別的城市打工,就再也沒見過,有些離婚、自殺、得病去世了,現在看看身邊沒一處是盡心的,我就想要不找個地兒說說話吧?錢多錢少我不在意,反正就這麽個活法,孩子長大了也用不著我操心,就是挺難過的,不知道現在的年輕人還有幾個記得以前的國營瓷廠,建國瓷廠有人知道嗎?紅旗呢?宇宙?”
    年代是十大國營瓷廠最為鼎盛時期,每家瓷廠有兩三千名工人,每年產值高達幾千萬元,要知道80年代這個數值代表著什麽,景德鎮人口占全江西省的3,上繳的稅收卻占全省的20,是江西省最重要的工業基地。
    當時十大瓷廠的大部分的瓷器都出口到國外,為新中國創造外匯收入,以支持國家其它工業的發展,就連廠裏職工結婚買一套瓷器都要靠領導批條子。
    還有一個顯著的特征,當時景德鎮的年輕人不進政府機關都要進瓷廠工作,瓷廠職工的工資有上百元,而一般單位的工資隻有四五十元。
    “你們年紀太小了,不會懂的。那個時候在國營瓷廠上班,心特別踏實,生活有了大大的保障,看著前麵都是希望,每天幹勁十足。誰知道一場經濟改革,十大瓷廠竟然全都消失了。好多人哭啊,鬧啊,沒用,就是沒錢了,一下子天都塌了。”
    一夜之間,十多萬工人失業下崗,說是“血流成河”一點也不誇張。政府背負巨大外債,市場經濟完全被拖垮,之後十大瓷廠再也沒有醒來。隻是過去了很多年,在原來的國營瓷廠逐漸發展形成了新的陶瓷生態,就是今天的陶溪川。
    陶溪川創意園區類似北京798社區,是景德鎮年輕生態和手作文創的集合地,這裏有藝術家工作室、陶廊、畫廊、國際交流中心和創意市集,裏麵的陶藝家們大多有個性,有表達,敢說話,擁有一批固定的銷售群體,同時也是景德鎮旅遊地標之一。
    每年的春秋大集,陶溪川會聚集來自60多個國家的200位外國藝術家、68所國內外知名藝術院校近千名大學生和創作者。
    絕大多數創業者都會先選擇去陶溪川。
    “很多像我這樣的老瓷廠工人也愛去那裏閑逛,不為別的,就為了能聽大家講講這塊土地的故事,但是還記得十大瓷廠的人,真的越來越少了。”
    在景德鎮,煥然一新的陶溪川固然讓人念念在茲,但是更讓人耿耿於懷的還是十大瓷廠的舊廠房。老廠房就像一支回味無窮的老曲子,曲終時人散,那些曆史痕跡看一次少一次,看一遍少一遍。
    許小賀確實不了解那段過去,在座所知也都寥寥,繼而無人捧哏。
    隻見那位奶奶目光逡巡一圈,長長歎了聲氣,眼睛裏是化不開的悲哀與落寞,就像失了光澤的瓷器,終究在歲月消磨下成為一抔無用的土。
    徐清轉頭看程逾白,程逾白神情寡淡,眼神冷漠。她按捺不住諷刺:“你不會也忘了吧?你爸的百采瓷廠不是跟十大瓷廠一起消失的嗎?”
    在當時,百采瓷廠可以說是獨立於十大瓷廠外最特別的存在,不是國營企業,也沒有和任何一家私營瓷廠合並擴大,單就憑程家祖上的名氣在一眾繁花間殺出條血路來。
    上學的時候聽得最多就是程逾白家裏的傳說,響當當的皇家血統,曾祖父是最早在景德鎮開辦陶瓷教學的先生,可謂桃李滿天下,“珠山八友”就是那個時期出現的,裏麵無論哪一個單拎出來都是響當當的大人物,其畫風流派至今盛傳不衰;
    祖父是高級畫師,擅工筆山水蟲魚,彩繪技藝天工了得,最要命長了一雙桃花眼,據傳追求者可以從景德鎮一路排到香港,曾有富商為博君一笑豪擲千金,門樓上撒錢鬧了個全城轟轟烈烈;
    父親程敏則從小在瓷廠長大,八裏胡同躥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十七歲開始創辦百采瓷廠,短短十年蜚聲中外。
    可誰能想到,十大國營瓷廠連同百采瓷廠最為風光時,一夜之間消失無蹤,所有的榮耀一夕失色。老人們都強調一夜之間,不是誇張,是真話。
    程逾白要說有什麽摸不得的老虎屁股,也就這段過去了。他本來就挺冷的臉色,在聽到徐清的話後更冷了:“你眼裏就看得到這些?”
    “倒是能看到點別的,你也不說。”
    “你問過嗎?”
    徐清抿了抿唇:“問了你就會說嗎?”
    “你不問怎麽知道?”程逾白最煩就是她這一點,“你總是自以為是,外麵聽到什麽,就把我想成什麽,你問過我哪怕一次嗎?”
    “你在發脾氣?”
    程逾白不吭聲,正著反著捏掌心。手裏沒個東西就覺得心慌,正左右旁顧弄點啥來,旁邊遞過來一隻煙。程逾白撇過臉去:“我不抽。”
    “拿著吧。”
    這算什麽?給一榔頭再給一甜頭?偏程逾白吃這招,還沒思索明白就把煙攥手裏了,捏了捏,整個人舒服多了。
    徐清也不再提百采瓷廠。過了好一會兒,她的聲音輕輕地從旁邊傳來:“我問過的,你讓我滾。”
    程逾白算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
    現在這種情形,這種局麵,已不適合解釋。再者說,她也不會聽。
    這時到了一個戴眼鏡的青年男人,長相斯文,談吐亦大方:“我是教育機構的語文老師,水平還行,教出好幾個名校的,也算機構的金字招牌了,工資不低,有房有車,平時沒什麽愛好,偶爾逛古玩市場收藏陶瓷,算半個業餘玩家。之所以來這節目,主要想看看不同的風景。前一陣考古《明實錄》,裏麵說正統年間,光祿寺設宴款待遠道而來的女真使者,席間竟被竊走580多件青花盤碗!580件青花啊,那可是景德鎮的金字招牌,我太震撼了,一邊想那些使者太大膽太無恥了,一邊又覺得熨帖,是真的欣慰,這才是景德鎮應該有的樣子,不是嗎?”
    他這一番話把人說得既喪心且傷懷。看看今天的景德鎮,抄襲模仿、沒有任何版權可言的盜竊滿天飛,還有誰在意?
    那人倒不在意,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繼續說:“在清朝,民窯負責批量訂製生產,製作流程被分解成七十二道工序,以當時的工業水平來看,機械化基本為零,七十二道工序全都依靠人力、手工完成,絕對比今天做一隻碗,一隻花瓶要複雜一百倍,可他們分工越來越細,專業化程度卻越來越高,為什麽呢?這個現象非常可怕。就為這個,我特別做了點研究,主要是一方麵,當時民窯大多采用雇傭製,三窯九會行幫製度嚴苛異常,請工人上場、下地都要喝泡茶,老板可以解雇員工,員工也可以開除老板,但都要按照行規來,得互相尊重,去茶樓裏正正經經談開始和結束。當時行會規矩也基本細化到了七十二道工序裏的每一道,就是燒完窯的土灰都不能隨便處置,勞工個數和活計都算得清清楚楚,勞資雙方都要嚴格遵守行規,要是誰違背了規矩,輕的喝茶賠禮道歉,中度罰錢,重則除名,發配到外地不能再重操舊業。就這種行情,瓷工坯工們的道德不管是本質還是外在都得到了很好的約束,於是形成了良性的體係,在高強壓的競爭當中精益求精,一門心思都撲在手藝上了。”
    那人很有老師的模樣,會講故事,語調抑揚頓挫,又說起具體的行規來,弄得大家連連咋舌,一掃先前的感傷。
    徐清不曾了解過古代製瓷的環境,聽著新鮮,又覺得遙遠,那是一個和現在完全不一樣的時代,可以感知到社會階級的封閉,皇權麵前人權的卑賤,但陶瓷人之間的相互尊重,又完全超越現代企業製度徒有虛名的“假自由”、“假開明”。
    她看向徐稚柳,少年聽得認真,間或點頭蹙眉,有認同也有不解。
    她不禁想到,那樣一個依靠人力、手工的社會,精深七十二道工序,周旋八十行當之間,能將湖田窯做成民窯之首,他究竟為此付出了多少?
    十八歲,足以稱得上英年早逝,又流落異鄉,無人可聞,無枝可依,他心間想必有說不盡的遺憾與不甘吧?
    程逾白真的是梁佩秋嗎?他當真是他來到這個世界唯一的理由嗎?
    老師說了一大堆,最後總結道:“自1600年以後,西班牙人每年要運入200多萬輛白銀用來采購以瓷器為主的中國產品。僅1569年~1636年年間,經葡萄牙商人從日本流入中國的白銀就高達2億西班牙元。1729年~1774年,僅荷蘭東印度公司運銷景德鎮瓷達4300萬件。瑞典東印度公司的第一次航行,公司就賺了90萬克朗,而那時瑞典整個國庫隻有100萬克朗。這些數據說明了什麽?景德鎮讓遙遠的西歐看到,東方遍地鋪滿金銀。”
    景德鎮自己也沒想到,它讓世界愛上中國,而這份熱愛與向往,間接促成了大航海時代的到來。如此絢爛、精彩的千年文明,不應該被曆史濃墨重彩地記上一筆嗎?
    “它被耕讀傳家的農耕文化包圍,卻成為世界上最早的工業城市,從寂寂無名的新平小鎮到名揚四海的’景德鎮製’,從皇家禦窯的繁榮興盛到以帝為名的千年不朽,它一次次被曆史選中,一次次受到時代的厚愛!”
    這座小城因出產質地優良的青白瓷被宋真宗賞識,一紙敕令賜以皇帝年號為名,“景德鎮”遂沿用至今。老師激情昂揚,“我認為,景德鎮的時代屬於任何一個時代。既然要做一檔有力量的節目,既然是大國重器,就應該抓住一切機會向國人展示景德鎮陶瓷的魅力。我們不應該搞內部消耗,應該團結起來讓更多人加入其中,為景德鎮陶瓷發聲!”
    說罷,場上響起雷鳴般的掌聲。
    徐清看著老師,看著那些響應揮舞的手,看著那些人眼中閃爍的淚光,身體本能的血液滾燙,開始坐立難安,脊背向上,想要隨之一起喝彩,可不知道為什麽,她的目光突然失去焦點,茫茫然不知看向什麽地方。
    許小賀察覺到她的異樣,抬手示意安靜,問道:“徐清,你呢?”
    徐清在一種熱切的關注下被迫起身。
    她也不知道為什麽會在這個節骨眼突然喪失說話的能力,一張嘴直覺喉嚨嘶啞,身體抽搐,發不出聲來。那些濃鬱的、熱烈的表達,讓她心髒的某一處關卡被打開又或被重組,帶來巨大的衝擊。
    她的腦海裏開始出現零碎的片段,如浪潮一般湧向她。
    直到眼前種種全都化為虛幻,徒留座中兩三人。長桌最前方是帶著審視目光的許小賀,正無聲地告訴她,她隻有一次機會。在她身旁則是冷淡的,曾經把她短暫地放進眼裏,又像沙子一樣毫不猶豫揉出去的程逾白。
    她感到身體搖搖欲墜。
    忽而一個少年破光而出,走到梨樹旁,折下一根樹杈,隨著水青衣袂的翻飛,在地上留下兩個大字——實業。
    沒錯。她今天的目的隻有一個,就是擊敗程逾白,獲得《大國重器》,而許小賀不會在意那些漂亮的、絢爛的、濃鬱和熱烈的花架子。
    他是一個商人,在意的是結果,於是她深吸一口氣說道:“我不懂那些,如果是我,我會說說現代工業和品牌價值,還有IP、設計師這些附加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