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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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終的商討結果是,徐清把積壓庫存全部買下來,承擔洛文文和工廠這次的全部損失。五年積蓄,一瞬回到起點。
    她疲憊地回到家躺了三天,這三天裏滿世界的人都在找她。
    許小賀說會幫她查信息源頭,一定要告那些網絡噴子。
    萬禾傳媒的編導私下裏聯係她,想為她做一期獨家專訪。
    廖亦凡在洛文文的直接任命下,開始對接四世堂,元惜時至今尚未表態。
    顧言說在風波停息之前,會暫時保留她的工作崗位。
    ……
    爺爺說,清啊,你一定要記得,自己的心最重要。你看你那個賭鬼爸爸就是最好的例子,一點點錢就會把人變成魔鬼。
    是啊,一點點錢就會把人變成魔鬼,可爺爺沒有告訴她,沒有錢,又該如何守護自己的心?這些年來每一次,每一次都是這樣裹纏不清的命運,每一次在她看到一點點希望的時候,就會給她致命一擊。
    她滿身重負,無以解脫!
    她大醉了一場,於宛擔心她,寸步不離陪在她身旁。
    “小時候被人欺負時,我就想著如果這個世界能夠毀滅就好了,可我祈禱了半天,世界也沒有毀滅。那些該死的臭崽子,仗著我個子矮,長得瘦,拚命地踢我踹我,打得我臉好疼啊,我心想世界毀滅不了就算了,能出現一個超級英雄就好了,結果等啊等,隻有你出現了。我看到你比我還細的胳膊,那一刻好絕望……清啊,你說你,為什麽要救我?”於宛抱著徐清,頭挨在她肩上。
    徐清說:“那不然怎麽辦?看著你被打死嗎?我隻是覺得,不能這樣做。”
    “你看你,裝得多高冷,每天板著臉不理這個,不理那個,多傻呀。”
    “你不也是?看你每天打扮地花枝招展,還以為人緣有多好,結果一落難,全都跑了。”
    “哎呀你還說!要不是給了你一次英雄救美的機會,你能跟我成死黨閨蜜嗎?”於宛笑了一會兒,又想哭,“清啊,如果世界無法毀滅,就讓我們做自己的超級英雄,好不好?”
    徐清迷瞪著眼睛,看漫天星空璀璨,昌江對岸窯火四射,不由一笑:“好啊。”
    “嗯嗯?真的嗎?”
    “嗯,是真的,比鑽石還真,別擔心我。”反正她已經沒有什麽可失去的了。
    徐清連哄帶騙送走了於宛,回到家裏,徐稚柳正在收拾殘局。她放輕腳步,倚在門邊安靜地看著他。少年一襲青衣寬袍,眉目傳神,宛若河上明月。
    長得可真好看呐。
    他總是在恰當的時機出現,給她恰好的溫暖。
    她心裏忽而平靜。
    趁著晚上沒人,他們去公司清理放在儲存室的蝶變庫存。夏陽告訴她,這兩天收到好多條投訴,如果再不能清走,物業就都要處理了。
    她托於宛打聽到一個倉儲中心,可以暫時存放庫存,按天交租金,很便宜,就是地方有點遠,快要出城了,於是她又租了一輛小貨車,打算夜裏跑個兩三趟,一次性把庫存都安置好。
    於宛看她手頭緊張地連搬家公司都叫不起,一時間心疼不已,想要照顧她,又怕她自尊心受挫,最後還是作罷。
    也幸好徐清不是一個人,多個幫手,一來一回進進出出了十幾趟,兩人總算把庫存都搬完了。徐清一口氣也喘不上,靠著貨車坐在地上休息。
    徐稚柳坐在她對麵的路牙子上,也在微微喘氣,問她:“這些積壓的貨,你打算怎麽處理?”
    她喝完一整瓶水,擦了擦嘴說:“我也不知道,先放著吧。”
    按照常規操作,等到抄襲風波過去,低價售出,未必不會有人願意抄底。就是這兩天,還有人想趁熱打鐵,試圖用“黑”炒“紅”,把她捧起來。抄襲算什麽?紅才是王道!這個社會對著她笑,像小醜一樣。
    她雙手按在膝蓋上深吸一口氣,問徐稚柳:“我是不是很失敗?”
    “為什麽這麽說?”
    她有些難以啟齒,那句話怎麽說來著,既當又立。明明已經落魄至此,仍不願賤賣,蝶變也好,她個人也好。
    “你還記得之前威脅江意小姨,保蝶變進決賽嗎?那次程逾白問我,蝶變作為一款批量生產的日用瓷,卻出現在藝術瓷賽道,合理嗎?現在想想,那件事本身就很可笑,對嗎?江主任在篩選之初,大概就看出來了吧,蝶變根本不具備日用瓷的實用性,所以為了確保能進入決賽,把蝶變放到藝術瓷賽道,可是……”
    她抱著頭,眼淚不自覺地奪眶而出,“我也不知道從哪天起就變成了這樣,它是一件產品沒錯,可它也是我的作品啊。”
    她強忍淚水,仰頭看向徐稚柳,輕聲詢問:“它是我的作品,對嗎?”
    它怎麽會那麽糟糕?
    “徐稚柳,你想聽我講講爺爺嗎?”她雙手捧著臉,啜泣聲被咽了回去,“我想和你說,其實我也……沒什麽其他人可以說。”
    和於宛太熟了,沒法說,她的一切她都知道。他就不一樣了,這個來自異世的麒麟才子,隻有她才能看到,這座港灣隻有她才能擁有,她可以完完全全交付自己的軟肋,不用擔心會被傷害。
    “我跟你說說,好嗎?”
    這一刻,徐稚柳的眼睛也濕潤了。
    原本他可以有機會扭轉一切的,他可以告訴她,程逾白發現有人抄襲蝶變,準備在網絡賽道公開作品,即便不能阻止脫殼的發布,至少也能讓她早做準備,可那一晚,當她懷著荒謬的期待,想要和他聊一聊時,他所有的惻隱之心都消失了。
    同一個地方,在萬禾傳媒的演播室,他又一次對她的痛苦視而不見,仿佛一個事不關己的旁觀者,看那所有刀尖刺向她。
    而她……這個愚蠢的、軟弱的、善良的女人,怎麽可以?
    她怎麽可以向他傾訴?怎麽可以相信他?怎麽可以用那樣的口吻和他說話?之前多少次,他想要聽她說,她倔強地包裹著自己,不願揭開瘡疤,現在好不容易想說了,卻隻能對著他一個影子,她就沒有朋友、沒有家人嗎?為什麽要把自己弄得這麽悲哀?
    為什麽偏偏傷害她的人,是他?
    徐稚柳不可自抑地淚意湧動,懊悔、無力和悲痛,種種情緒一瞬淹沒了他。
    就在這時,他看見一道身影出現在馬路另一頭。
    那個男人怎麽會出現在這裏?淩晨三點多的深夜,他怎麽會來到洛文文公司所在的倉庫出口?
    徐稚柳在那一刻想到很多,想徐清的痛,想程逾白的狠辣和柔情,想到自己的伶仃。這世上可曾有人可憐過他?他又能寬容得了誰?於是,他藏起心中的憐憫,對徐清說:“如果你想說的話,我願意傾聽。”
    徐清仔細回憶那段斑駁的過去,一時間竟不知從何開口,想了很久,慢慢說起自己小時候第一次生重病,差點就死了,後來破例用了青黴素。記不清是什麽病因了,隻知道當時她是不被允許用青黴素的,爺爺一直請求醫生,就像後來請求老師吳奕一樣。
    其實爺爺不用走到那一步。
    她上大學的時候,家裏還在負債,爺爺的病也需要很多錢才能維持後續治療,她向學校申請獎學金和貧困補助,學校都給予了幫助。課業之外她同時有好幾份兼職,還在茶道表演上獲得頭獎,高價賣出吳奕的茶器,讓自己和爺爺過了好一陣舒心的日子。
    “我也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那日子過著過著,好像就不是我的日子了。老師在學校和社會都有很大的影響力,推薦我去參加設計師新人大賽,我獲獎了,程逾白通過他的人脈,幫我高價賣出了獲獎作品,說起來那是我靠自己雙手賺的第一桶金,還多虧了他。如果沒有他,就沒有後來的我。我有了一點點名氣,廖亦凡就來找我一起合作,去陶溪川創業,我想多賺點錢,就答應了。”
    廖亦凡承擔了幾乎所有瑣碎的事務,她唯一要做的就是好好設計作品。她知道,她的東西比廖亦凡一個名不經傳的大學生好賣,一開始也確實如此,可越到後來,情況越是艱難。
    有時候她不吃不喝精心設計的一件作品,甚至不如程逾白隨手捏的一個小玩意兒好賣,值錢。
    為什麽?
    “你知道嗎?那就像一個不停循環往複的黑洞。爺爺得的是糖尿病,定期要打胰島素,並發症很多,每天泡在藥罐子裏,我為了賺錢,要打工,要創業,還要兼顧學業。
    我老師可嚴格了,稍微有點懈怠就要被罵,每次最怕的就是他檢查作業。他那雙眼睛跟火眼金睛一樣,一下子就能抓住我的毛病。他說,清啊,你得緩緩,你老是一種思路可不行,要嚐試打開。而我呢,我每次想要好好沉澱一下的時候,總會有突發情況找上我,我根本沒有停下來喘口氣的機會,更不用說好好思考,好好休息,時間就像是被偷走了一樣,我不停地奔走在路上,後來我給爺爺看我的設計作品,他總是很勉強地笑著說喜歡。
    你不知道吧?他原來是木匠,手工很好,會做很多東西,家裏的桌椅板凳都是他自己做的,我們那一帶早期的旋轉樓梯,也都是他做的。我問他我的作品有沒有比以前更好,他說著喜歡,表情卻很為難,叮囑我一定要好好學習,不要忙著賺錢。
    我想聽他的話,可一出門醫生就把賬單交給我。單子好長,我一條條地看過去,醫生提醒我,他們已經盡可能照顧我家的情況,沒有使用進口藥物,報銷係統會幫我減負,可我得先把錢交上來。
    後來我聽從廖亦凡的商業思維,開始做一些低俗審美的東西,很多客戶都喜歡,批量生產也容易,我想著等我賺夠了錢,再做自己喜歡的東西。那顆火花呀,其實一直都在我心裏,可我……我不知道為什麽,當我終於賺夠了錢,想把它找回來的時候,它卻消失了。”
    徐稚柳終於發現,她與景德鎮的距離,並不在於手作本身,而是她的心。
    她的心飛得太遠了。
    手作就不一樣了,相較於堅持原創的品德,手作更能給予一個創作者溫度,那恰恰也是元惜時在節目裏講述的最打動她的一種情感,所謂愛與和平的奇跡,就是對傳統陶瓷也好,對現代陶瓷也好,對不同藝術形式表達的陶瓷所共通的一種包容的、溫暖的孺慕之情,就像四世堂對景德鎮陶瓷,就像歐美對中國陶瓷,那種感情會把離開很遠的心再拉回來,一點點,一點點拉回來。
    她一直找不到自己的問題所在,就是因為離手作太遠了,真的觸碰瓷泥,看到它們逐漸涅槃的過程,或許她會豁然開朗。
    就是不知道那個人,願意給她機會嗎?
    徐稚柳不動聲色地拿起小石子,丟向徐清。徐清在回憶中抽身,左右尋找石子的來源,繼而一抬頭,與馬路對麵的程逾白四目交接。
    程逾白也不知道他為什麽會獨自一人在深夜遊蕩,還遊蕩到洛文文附近。他聽說了廠長大鬧洛文文的事,洛文文將她暫時停職,等待調查。這幾天對她關注的人有很多,圈子攏共這麽大,協會裏走一遭,什麽話都能聽到。
    他猜她一定受了不小的打擊,可能會氣他,恨他或者惱羞成怒做出什麽。他已經做好準備等待她的反擊,可她在做什麽?
    她居然在顧影自憐?
    沒有親眼看到,他始終難以相信,她竟然也會有被打倒的一刻。那還是她嗎?她就沒有朋友嗎?就不能給他打個電話?一個人來搬庫存,運庫存,還一個人對著黑夜自言自語?
    她就不能低個頭嗎?就一定這麽要強?
    吳奕曾經笑言,她就是一隻打不死的小強,可這隻小強,如今看著竟如此的刺目,如此的悲哀,如此的可憐,他幾乎控製不住顫抖的雙拳,想一拳頭擊碎眼前的所有。
    她不該如此。
    她絕不該如此。
    而他也不該出現在這裏。程逾白在靜息幾秒後,轉身大步離開。徐清顫抖的心,倏然間又掉下去,徹底地掉下去。
    看吧,他果然不會給她這個機會。
    徐稚柳想,他又一次得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