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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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一瓢飲,程逾白直奔莨風亭,衝上高處對著奔騰的昌江大口喘氣,隨後把自己關進一間小門。小七聽到動靜,拎著醫藥箱衝進小門的時候,程逾白已經吃不住力,躺在地上。
    鮮紅的血一點點泅出白襯衫,暈染成花。
    小七二話不說,強行扒了他的上衣,給他包紮止血。
    “又打拳?又打拳!這個月第幾次了?你就不能好好愛惜自己的身體嗎?真搞不懂你,把自己弄死了,還有第二條命來推進百采改革嗎?”
    也不知道這幾天發生了什麽,他好幾晚不睡覺在外麵鬼混,回來就高強度的發泄,可想而知後果是什麽——傷口又一次撕裂了!
    “我看你不是瘋了就是傻了,難不成被人下了降頭?你不是說匠人的手最重要,絕對不能受傷的嗎?”
    他已經很久沒有打拳了,閬風亭後麵這間十平方的拳室,是他鮮少踏入的地方,隻當他有什麽不痛快又無法通過手作發泄的時候,才會進來。
    小七憋悶得很,問他:“你老實交代,台風來的前一晚你到底去哪了?”
    程逾白嫌他囉嗦,推開他自己來。想到那一晚,多少有點慶幸,幸好她在台風過境前一晚,把庫存都轉移了。隻是那個獨自一人靠著貨車自說自話的畫麵,長久地留在他腦海裏,揮之不去。
    小七氣呼呼叉著腰,一瞬不瞬盯著他。
    程逾白被盯得發毛,不耐煩道:“強征內調怎麽辦?我可以拒絕?”
    “你別跟我打岔,我說的是內調這回事嗎?”小七看他油鹽不進,也撂挑子不幹了,“隨便你吧,最好再撕裂個幾回,攢一攢,說不定下次送的就不是手術台,而是火化間了!”
    程逾白瞪著他,好半天語塞,揮了下手說:“別廢話,還不快來幫忙?”
    小七故意下狠手,程逾白強行忍痛,最後實在忍不了,又給他一腳:“滾遠點。”
    “滾就滾。”小七拿出手機匯報情況,“黎姿姐說了,你突然撤出拍賣會,大佬很不高興。當初你以送拍為契口,拉人入局,許正南才會幫你奪回《大國重器》,現在大佬不高興了,你說怎麽辦?”
    程逾白忍痛嘶了口氣,說:“甭管他,先晾著。”
    此一時彼一時,那人早有進軍景德鎮陶瓷市場的野心,利益在前,是個人都會心動,就是拿喬也拿不了太久。更何況局麵至此,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小七劈裏啪啦給黎姿回完信息,上前把藥箱合上,看一眼躺在地板長出一口氣的男人,忍不住又罵一句:“活該,其實高雯提到國展的時候,我就猜到雞缸杯要還回來。隻是你明明可以借機好好謀劃一下,幹嘛答應地這麽快?”
    “高雯的性子你不知道?我要不給她,她能煩死我。”
    “哪裏是蔣雯的事,你就不怕李叔來找你麻煩?”
    小七歎了聲氣,想到李可搬過來的程敏牌位,至今還掛在一瓢飲的正堂匾額下。李可這麽做,無非是為了阻止他再一意孤行,推行百采改革。
    這些年來李可不是沒試過複興十大瓷廠,隻時局不再,加之守舊,思想也與當下文化格格不入,故而處處掣肘,接連撞壁,另外年紀漸長,容易一根筋轉過彎來,更是偏激,遂將景德鎮這些年來的一些文化交流和人文建設視為做戲,充滿怨念,還曾點名純元瓷協就是一個弄虛作假的賊窩,裏麵淨是一幫宵小,幹得全是非法勾當。
    而今程逾白每一言一行,在李可眼中都是數典忘祖的不孝行為。倘若被李可知道,他將送去拍賣會的雞缸杯拿回來參加“徒有其表”的國展,少不得又要一陣鬧騰。
    “這陣子《大國重器》也好,摩冠杯也好,熱度都不低,馬上又是國展,蔣雯肯定要把能請的媒體都請過來,李叔那邊……”小七琢磨著,“要不這次國展就算了吧?李叔身體不好,萬一氣出病來怎麽辦?國展也未必就少一件雞缸杯。”
    李可有三高,去年體檢時還查出冠心病的隱症,醫生就說切忌易喜易怒,再三叮囑程逾白一定要照顧他的情緒。
    程逾白經小七提醒,喘了口氣,心頭漫過一陣說不出的澀意。仰頭看亮堂堂的天花板,當真有種行到水窮處的無力之感。
    就在這時,蔣雯發來短信提醒他,這幾天展櫃都已經布置好了,就差雞缸杯,要先拿去鑒定和檢驗,再入庫登記,掃上防盜碼,僅剩的時間將將夠到國展前一天,可以說是十萬火急。
    見程逾白沒回,蔣雯立刻又追一句:這周能到嗎?
    程逾白擰了擰眉心,撈起手機回她:要不這次國展我就……
    信息還沒發出去,蔣雯又來一句:你該不是反悔了吧?
    小七盯著手機,看他又陷入掙紮,沒忍住提醒:“哥,李叔今年的體檢還沒去,一直拖著,就等你鬆口……”
    “別說了。”程逾白捏捏眉心,卻是一笑,“不管我做什麽,他都不會滿意。”
    如果告訴師父把雞缸杯送去拍賣,是為當初換取《大國重器》的主講嘉賓身份,說不定還要罵他利欲熏心。
    程逾白越想越灰心,偶覺得這一生和朱榮也沒什麽兩樣,臨了臨了可能也是孤家寡人的終局,或許還不如朱榮,至少朱榮人前還有一副麵孔,而他兩袖清風,能留下的除了尚未定局的百采改革,還有什麽?
    “就給國展吧。”改革既是要流血犧牲,那就從他開始吧,“也不能樣樣好都讓我一個人占了,總會有辜負的人……”
    說到底,還是想借給國展。十年一度的國展,他到底盼了有多久?小七撇撇嘴:“那我到時候去瑤裏盯著李叔,那幾天堅決不讓他看新聞。”
    還能辜負誰?負自身,負家人,深恩負盡,眾叛親離,這條路注定孤獨吧?小七想到那年去拜祭徐老爺子,回程路上碰見一個和尚,拉著程逾白就是這麽一句話,說他下半輩子注定孤零零一個人。當時不覺得有什麽,現在想想,老和尚嘴真毒啊。
    小七心裏也悶悶的,想給程逾白留點時間,提著藥箱出門。剛要下樓,餘光瞥見江邊出現的身影,小七揉揉眼睛,又狂奔回去。
    “哥!”
    “喊魂呢?”
    “我勸你一分鍾內收拾好自己出門,否則你這副狼狽的死樣子,會被你最不想看到的人看到。”
    程逾白滿腦子糟心事,聽他繞口令隻想殺人,舉起手指倒數:“三——”
    “你不信拉倒。”
    “二——”
    “好好我不賣關子了!”
    “一——”
    “徐清來了!”
    程逾白抬起腳的一瞬間,整個人從地上一個鯉魚打挺衝了出去。在高處看到徐清已經到一瓢飲門口,他立刻打發小七去拖延時間,交代他拿最好的茶,隨後衝下閬風亭,把自己關進房間。
    巴掌大的臥室,還不如外頭一間展櫃大。程逾白對著櫃子裏僅有的黑白灰藍幾色衣服看了三遍,收拾一新後,把小腹的紗布裹得更緊一點,爾後對鏡,用手指一點點按壓沒有血色的嘴唇。
    此時徐清正在臥龍梁枋下看展櫃裏的共享碗。
    聽見聲音,她緩慢地轉過頭,見身量高大的男人赤腳走在回廊深色地板上,藏藍色的棉麻褲腳在金色光影下晃動,小葉紫檀的珠串,伴隨著廊上的風鈴叮叮碰撞。
    那個男人經四麵立地櫥櫃,大步朝她走來。
    她安靜地看著他,茶海上升起嫋嫋白煙,簷角有水珠滴落。
    台風過去了。
    在他走近之前,她先一步開口:“我可以不再追究胖子抄襲,條件是——”
    程逾白腳步一頓。
    “我要進入一瓢飲,學習手作。”
    兩人各據回廊一角,無聲對視。茶座上水流汩汩,在溫潤的水波紋裏流淌,水珠墜落在大水缸,濺起一路水花,底下躲著的小魚慌忙竄逃。
    此刻臥龍安睡,碧空如洗。
    不知過了多久,程逾白莞爾一笑。
    ……
    當徐清摸到溫潤的瓷泥時,突然之間,她好像跟很多東西和解了。
    一直以來她把自己放在一個設計師的位置,把陶瓷當做設計作品的某一種材料,拚了命的讓陶瓷來迎合她,可當她真正開始觸碰瓷泥,感受其間的張力與韌性,被一種滾燙的涅槃過程所打動時,她忽而明白了自己與景德鎮的距離在哪裏——於她而言並非不可取代的材料,對手作人而言,卻是獨一無二的生命體。
    在程逾白眼裏,在諸多從業者手裏,陶瓷是活的,有自身特性和意誌,有不易屈折的脾氣,可以講述曆史,傳達精神,訴說情感……
    而她,竟然隻是將它們視作一種材料?
    她確實走得太遠了。
    細細想來,其實早在她大三創業的後期,為了迎合低俗審美的市場,她就已經做不出什麽像樣的東西,程逾白看她日夜不休,曾提出帶她來作坊看一看。
    縱然當時兩人已有摩擦,理念也好,追求也好,或是什麽難以啟齒的自尊心也好,她與他早不似創業初期形影不離,隔閡在許許多多的人事中日漸生根,可她還是很向往一個出生就在某個高度的手作人的作坊。
    可惜的是沒有多久吳奕就把他們叫過去,說有一個交換生名額,想從他們中間選。二選一的命題,對當時身處十字路口的她而言,帶著一種致命的誘惑。
    吳奕讓他們自己商量,她想了很久,放棄“向他走近或許會在一起”的可能,從而選擇了交換生名額。
    一個出國名額,對他而言無足輕重,可對她一個新人設計師來說,鍍層金再回來,是從一個階層到另外一個階層的籌碼,至關重要。程逾白看著她很長一段時間始終沒有說話,最後隻問她:“你知道爺爺已經沒多少日子了吧?”
    她低著頭,沉默無言。
    “徐清,你想往高處走,這無可厚非,哪怕你知道我不會跟你搶,或多或少利用了這點心理,我也無所謂,隻一點,你如何確保在出國前的這段時間,讓爺爺得以善終?”
    “剩下的日子我會好好陪他。”
    “所以爺爺還沒死,你就已經放棄了他?你究竟是為了盡孝,才想好好陪他走完剩下的日子,還是為了減輕自己的負罪感?”
    “我不是……”
    爺爺早已受病痛折磨,形容枯槁,寄希望於營養液續命,何其艱難?她當然也想富有萬金,則可以毫無顧忌地為爺爺續命,可她……早就彈盡糧絕。
    “程逾白,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樣……”
    “當然也不是所有人都像你。徐清, 我希望你不會為今天的決定而後悔。”
    她倔強地挺著胸膛,說:“我不後悔。”
    從那之後程逾白再也沒有說讓她去參觀作坊,而她也再未敢起什麽念頭。一直到謝師宴當天,出國前的最後一件設計作品,竟然連續在陶溪川擺了一周,一件也沒有賣出去。程逾白痛批“華而不實”四字,隨後爺爺莫名出現在席上。
    那是爺爺為她做的最後一件事。免於拖累她的,最後一件事。
    她終於在大展鵬圖前甩下了爺爺,以她沒有料到的形式。想來程逾白早就看出來了吧?說什麽不堪承受的屈辱,那一逃,分明是無法麵對自己良心的譴責。
    徐清低下頭,熱淚吞喉。
    她不禁想到,如果當初早一點來到這間作坊,結果是否會有所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