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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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些年程逾白不是沒有懷疑過徐爺爺的出現是有人刻意為之,隻當時事發突然,什麽都顧不上了,把徐爺爺送進手術室後,他也一直在醫院。心裏惶惶的,看見徐清那副臉色,整個人坐立不安。
    那時他就有一種強烈的預感,他會失去她。
    縱然他從未得到過。
    後來徐清果真走了,一畢業誰也沒有聯係,走得幹幹淨淨,就連爺爺的墳地在哪裏,還是後來幫她奔走辦回鄉程序的一個老鄉說的。她走得那麽決絕,仿佛當那四年沒有存在過。年少時誰低得下頭?更何況在他看來,她確實錯得離譜,心裏憋了股氣,亦如鯁在喉。隻很多事情,當時沒有來得及梳理,事後再想回轉就難了。
    刺就地生根,長在身體裏。
    吳奕說要不你去留學吧,給自己換個環境,能想清楚點,於是他去了日本。然而在異國他鄉,一個完全陌生的、沒有她任何痕跡的城市,他仍舊對那些過去日思夜想,每天不停翻看校友論壇、網站,試圖找到她的蹤跡,哪怕隻一點也好,可惜什麽都沒有。
    她就像憑空消失了一般,到那時他才感覺到恨,一股麻麻的、不怎麽強烈卻持久的痛,滋生在心底。
    他告訴自己,忘記那個女孩。
    程逾白本就不是耽於情愛的人,對他而言,有更重要的使命在等待他,不是嗎?
    一年之後他回到景德鎮,風波漸平,自然沒再追索當年斑駁的碎影。可不追索,不代表不存在,這些年他一直回避,恰如胖子所言,她不會再回來的前提下,那些陰謀陽謀確實沒有求證的必要,可如今她既回來了,是不是也該將羅織的網理一理,尋求個可能?
    其實對於那個“黑手”,他心裏有個人選。
    隻沒有確認之前,他不會做任何事。
    沒過兩天,老張傳來消息,還真給他查到了。
    “過了五年,醫院監控都刪光了,好在徐爺爺是特殊家庭的特例,跟著孫女來上大學,一住就是四年,不少人都對他有印象。”老張有親戚在東方醫院,托人輾轉問到當時負責徐爺爺病區的一個護士,護士說徐爺爺擅自離開醫院的前一天,確實有人來找過他。
    人和人相處久了都有感情,一個就剩一口氣的老爺子忽然失蹤,他們都找瘋了,自然而然會聯想前因。幾個人湊頭一琢磨,就有了猜測。
    “一個男孩子,生臉,高高瘦瘦,聽口音像是南方人。”
    當時的一批同學裏,有不少南方人,高高瘦瘦的男孩子需要再仔細斟酌一下,老張問他:“你有什麽打算?要告訴徐清嗎?”
    “讓我想想。”
    老張是個明白人,聞言不再多問,隻四處打量了眼,一瓢飲富麗堂皇,吞金獸金尊玉貴,要不是顧及昔日同窗的微末情誼,他們哪裏還是一個世界的人?他如今坐在這裏,怎麽看都格格不入。
    老張摸了摸膝蓋,局促地喝了口茶。
    程逾白一瞧就知道他有心事,笑道:“還以為你一輩子也不會來找我。”
    老張一聽更窘迫了。
    他的境況在老同學裏不是秘密,大家都知道他日子有多難,幾年不開張是常有的事,揭不開鍋也不是一兩天了,隻他這次來,並非為著自己。
    “一白,你是曉得我的,就是每天啃饅頭,我也不會怨天尤人,靠自己一雙手,吃什麽都沒負擔,可要是受了誰的恩惠,就再難舒坦了。這種日子我不敢想,現在尚能得過且過,你們也不必為我擔心,實在不成,我就去外麵找份工作,總不至於餓死自己。”
    畫家的手能有多金貴?老張是個腳踏實地的人,愛惜雙手,更愛惜羽毛。
    “若真有需要,不必有顧慮。老張,我很珍惜大家的情誼。”
    老張點點頭稱是,見程逾白還看著自己,他舔舔唇,做了好一番心理建設才開口:“我有個朋友,跟我是差不多的境況,這些年我們時常往來,偶爾會一道出去采風,住在山間茅屋裏聽風看雨,日子縱看不到頭,也有特別的意趣。這種生活你想必不會懂,可我們……”
    話說到這裏,意識到岔遠了,他忙收住,“總之是個知己。”
    “你的知己,定然也是很不錯的人,有機會一起認識認識。”
    這本是好事,老張卻麵露苦色:“他性格比較孤僻,不愛見人,最近遇見個難題,百思不得其解,就把自己關在屋子裏瞎琢磨……他心裏有個結,解不開的話我怕他把自己繞進去,到最後反倒一場空,就想請你幫幫他。”
    程逾白來了興趣:“是什麽難題?”
    老張卻不說,直直看著他。午後陽光溶溶,曬得人慵懶起來,程逾白在家裏多是寬鬆棉麻,虛靠在長沙發上,一手聞茶,一手屈指於膝頭,整個舒適自在。這這麽一副姿態,倒映在老張眼中,卻處處戒備。
    程逾白大約有了猜測。
    老張似下定決心般,終於說道:“這人你也認識,就是趙亓。不過我來找你,全是我自作主張,他並不知情。”
    程逾白一笑。
    還真是熟人一個,曾經的對手,而今百采改革的反對派。
    “一白,他這些年過得很是……”說實話是落魄的,隻在背後說人落魄,到底不是君子做派,且老張不願意把趙亓描述成這樣,喉頭哽了一下,再開口更顯艱澀,“我之前和他提起過你,他一口回絕了。”
    未竟的意思程逾白已然明了,拍拍老張的肩:“先喝茶,冷了發苦。”
    老張看他目色清亮,似乎並未放在心上,低頭啜茶。茶是好茶,隻心不在此,回甘亦是苦。
    “他的問題,你如果放心,可以說給我聽。若有解法,我不會吝嗇。”
    老張忽然磨不開嘴。
    這次趙亓躊躇滿誌是為什麽,他心裏很清楚,一白不傻,未必猜不到,萬一他說了,一白利用此事從中作梗,豈非陷趙亓不義?到底是他冒失了,老張猛一起身,擺擺手道:“一白,我還有事,先走了。”
    程逾白看他腳下淩亂,眼神愈冷。
    “老張,你不信我?”
    老張步子一頓,非是不信他,實在是他為人如何,大家有目共睹。加之百采改革橫在其中,更是牽一發動全身的局麵,容不得一點閃失。
    “一白,我……”
    程逾白沒有作聲,疾步到桌前,提筆寫了一張古方,交到老張手中。此時一片烏雲遮住太陽,光暗了下去,周遭明亮仿佛被一筆描灰。
    他素來藏得深,一雙眉目清明嚴肅,在這極快的灰度中陡生一絲清涼感,像極當年遊學一幫學生途徑寺廟前遇見的童賓石像。
    既明且暗。
    “你拿給他,要不要隨他去。”
    一張古方,應是不要緊吧?老張還沒想明白,那薄薄的一張紙已到了手中,烏雲過去,天複又暖融起來,老張掙紮再三,懷著忐忑莫名的心情離去。
    程逾白久立於窗邊,腳下一地煙蒂。
    百采改革第四次討論會時間已經定了下來,就在下周,國展後兩天,朱榮有意讓他在國際友人麵前出洋相,想一舉摁滅百采改革的苗頭,這幾天已頻繁活動起來,四處拉攏中立派,小七連著天兒在外奔波,腳磨出了泡,仍未有絲毫進展。
    下午拿到摩冠杯的比賽結果,他更是氣得倒仰。
    “打量我們天天往醫院跑,分身無暇,就在背後搞手段是吧?還能給自己留點臉嗎!這算哪門子的冠軍,票數透明嗎?怎麽會是他?”
    小胖醒來後,有相關媒體找到醫院試圖采訪胖子夫妻,胖子哪裏遇過這種事,被堵得焦頭爛額,不得已向程逾白求助。程逾白這兩天也在醫院跑,沒想到朱榮借著網絡輿論的熱度,將摩冠杯再次推到新高,網絡賽道投票通道截止,後台數據一應清空。
    現在再去查票數已經晚了,他們拿到的,就是一張已經公布的成績單。
    “蝶變”落選,算意料之內的結果。“脫殼”雖然抄襲了“蝶變”,但攻破“概念大於功用”的壁壘,改良後更趨近實用性,足以證明“蝶變”不是一件合格的日用器具,於藝術賽道也缺乏說服力。
    洛文文小組討論再次將主角鎖定在徐清身上,先是華而不實,再是百萬泡沫,如今摩冠杯再遭滑鐵盧,有名無實板上釘釘。
    昔日遙不可及的神,一夜之間泯然於眾。
    夏陽把鍵盤敲得劈裏啪啦還不夠,眼看對麵那幫人越說越離譜,一個起身,薅起鍵盤砸在腳下大罵道:“沒完沒了了是吧?不就一個比賽,給你們說得天上有地下無,有本事你們也去拿個冠軍給我瞧瞧?門檻都夠不上的家夥,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行,哪來資格對人家評頭論足?”
    “夏陽你有病?嘴巴長在我身上,我想說什麽就說什麽,關你屁事?”
    “整天就知道陰陽怪氣,我看著不爽,不行?”
    “神經病,我看你才是無腦老大吹,人江意一個小姑娘,都知道幫理不幫親,你活像個邪教分子。”
    “幹嘛扯到我?”
    洛文文開始落實競爭淘汰製,一個月“熬走”兩個設計師,先三組組長發瘋,在頂樓大鬧自殺的場景還曆曆在目,江意丟不了那個臉,鐵了心要在小而美的設計公司占據一席之地,這些天連軸轉,忙得也是焦頭爛額。
    被人提到名字才看到小群消息,“蝶變”的失利再次佐證設計師行業“百萬泡沫”的魔咒,即便是屠榜獨角獸的名人,也沒有例外。
    徐清成為一個典型,向他們證明,設計師沒有永遠的神。
    換而言之,誰都有機會後來居上。
    “有這閑工夫還不如多接兩張單子。”江意沒放在心上,看一眼就準備關掉,忽然動作一頓,將冠軍作品放大,“誒?這是……”
    “什麽?”梁梅從旁邊湊上來,驀然睜大眼睛,“凡哥?”
    “誰?!”夏陽拔高嗓門,“廖亦凡?”
    三雙眼睛幾乎把冠軍作品“秋山”下的名字盯出了洞,才敢相信冠軍真的是廖亦凡。先前注意力都在“蝶變”上,沒注意“秋山”的作者,這會兒一嚷嚷,人都聚了過來。
    “是刻線係列的新作?”
    “對,這質感一看就是刻線係列。”
    刻線係列講究線條感,是廖亦凡的獨創係列,同時也是他的成名代表作。“秋山”采用的是秋色基調,楓葉廓形,意在體現茶罐的自然之美,利用烘焙後的茶色和山泉流動的線條,以達到萬籟俱寂的靜美姿態,加之設計精巧,罐蓋提手仿楓葉根莖,純原木打造,又不乏原始張力,安靜之下亦滋生狂野,秋意蕭索亦不乏生機。
    一看就是佳作。
    事實上,廖亦凡的刻線係列作品就不多,幾年下來也就幾件,量少而精,口碑非常好,廖亦凡從未拿這個係列作品去參賽,贏了當然皆大歡喜,輸了砸壞招牌不說,還要落人口舌,加之摩冠杯內審,徐清得到顧言優待,一路保送總決賽,想在這些前提下獲獎,可能性微乎其微。
    巧合的是這次摩冠杯突然公開網絡賽道,讓廣大網友參與投票選舉,“秋山”才有機會脫穎而出,否則多半是石沉大海的結局,可即使如此,廖亦凡也甘願冒險一試,可見他當真走投無路。
    夏陽腦子活絡,轉得飛快:“切,還不是瞎貓碰上死耗子,趕巧了。人不怎麽樣,運氣倒是好,這回可把他得意死了。”
    “你什麽意思?什麽叫運氣好?秋山一看就比蝶變好了不止八百倍,凡哥憑實力殺出重圍,你酸個什麽勁?”
    江意一張嘴夏陽就頭疼,知道這回確實是“秋山”更勝一籌,底氣不足,隻瞪她一眼,灰溜溜縮回位子。
    江意還不饒他:“怎麽不吭聲了?當初她用蝶變把凡哥擠了下去才獲得摩冠杯內推資格,要是那時候凡哥拿秋山出來,哪還輪得到她?看看凡哥的格局,再看看她,什麽都要搶,一股小家子氣。”
    先前廖亦凡借故去工廠見徐清,拿她當了幌子,她心裏一直不舒服,這回算找到出口,為心目中的男神正名了,整個人當即鬆快,又張牙舞爪起來,“明明走了捷徑,一手好牌還打得稀爛,誰優誰劣你到現在還沒看明白?”
    “別得了便宜還賣乖,你忘記自己是幾組的人了?”
    “我有一說一,用不著特意討好誰。”
    “你們別吵了。”
    辦公區先還有人在竊竊私語,一下子安靜下來,梁梅發現不對勁,立刻噤聲,拉江意一下,又去扯夏陽。
    兩人抬頭一看,徐清正從茶水間出來,和廖亦凡在過道裏迎麵而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