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五章 誰是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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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宣判完,這韓琦、富弼便起身離開了。
    沒有一句多言。
    要知道他們兩位年輕時,口才在整個大宋文壇也都是鳳毛麟角。
    他們不來個總結,就是因為張斐、範純仁已經說得是非常徹底,哪怕再多說一句,都會顯得多餘。
    而對於這個判決,革新派那邊自然是非常開心,他們中許多人本就認為,正如張斐所言,這根本就是一場沒有必要的官司,純屬是對方在胡攪蠻纏。
    而蘇軾這些中立派對此也非常滿意,至少這場官司,確定了製置二府條例司的權力,以及監督的方式。
    這是很重要的。
    相互製衡就是來源於祖宗之法,這個政治思想,在宋朝文人的理念中也是根深蒂固。
    而保守派那邊上上下下都顯得非常沮喪,但不是說沒有達到目的,其實這場官司的結果,他們也是能夠接受的,畢竟他們也有所獲。
    他們不能接受的是,這一次他們是真的在公堂上堂堂正正敗給了張斐。
    甚至可以說是被羞辱一番。
    尤其諫院和禦史台的官員,一直以來,都是他們說得對方無話可說,今日卻敗在一個耳筆手裏。
    真是奇恥大辱啊!
    至於張斐!
    “金錢是真的,愛是假的,沒什麽執著,一千貫前,你不是你,我不是我。”
    隻見張斐站在桌子後麵,一邊搖頭唱著,一邊收拾著文桉。
    旁邊的許止倩是一臉古怪地看著他,隻覺公堂上張斐和生活中的張斐真是判若兩人,鄙夷道:“你唱得都是些什麽詞,可真是難聽。如今這裏可都是一些文武大臣,讓人聽見,非得教訓你一番。”
    說話時,她目光向四周瞟了瞟,仿佛處處都投來憤怒的目光。
    對於很多皇親國戚、官吏而言,這個結果,他們非常不爽,但不是說不公正,而是太過公正,甚至於已經侵害到他們手中的權力。
    這是他們非常擔心的。
    “教訓我?”
    張斐笑了。
    許止倩道:“你別忘了,如今官司已經打完了。”
    “呃高雅一點的是吧。有。”張斐又繼續唱道:“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張三。”
    一個囂張的聲音,令張斐的歌聲戈然而止。
    偏頭看去,隻見蘇軾走了過來,這心裏莫名地咯噔一下,哎幼!這正主來了,可是不能亂唱了。
    蘇軾走過來,笑道:“真是好一句‘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這是你作的詞麽?”
    真不要臉!張斐不禁暗罵一句,但也不知點頭好,還是搖頭好。
    旁邊的許止倩促狹地笑道:“八成是他抄來的。”
    “什麽抄的。”
    張斐眼眸一轉,道:“我方才那是興致所至,不過。”他偏頭看向蘇軾,“不過被蘇先生給打斷了,蘇先生,你可得賠我一首啊。”
    蘇軾錯愕道:“賠你一首?”
    張斐點點頭道:“當然,就以這兩句開頭,賠我一首。”
    蘇軾打趣道:“我若不賠,你不會告我吧?”
    “不一定哦。”張斐嘿嘿笑道。
    “那我可得賠啊!”蘇軾笑著點點頭,一首詞而已,何難之有,又問道:“不過,你這打官司的技巧,可真是出神入化,令人歎為觀止。不知你是師從何人?”
    張斐笑問道:“怎麽?蘇先生也想學習這爭訟之術?”
    蘇軾點頭笑道:“倒是頗感興趣。”
    這番爭訟,還真引起了他不小的興趣,畢竟他也是一個嘴炮亡者。
    張斐笑道:“我可不敢收蘇先生為徒。”
    “我也沒說要。”話剛出口,蘇軾一愣,問道:“此術不會是你自創的吧?”
    許止倩也歪頭好奇地看著張斐。
    張斐點點頭:“正是。”
    蘇軾感覺不可思議,問道:“你是怎麽。”
    張斐簡單明了地回答道:“生活所迫啊。”
    “啊?”
    蘇軾先是一愣,旋即哈哈笑道:“好一句生活所迫!”
    說話時,一陣風突然從邊上刮過,還帶著一股味。
    三人偏頭看去,隻見王安石甩著大袖,大步往外麵走去。
    正巧被剛剛起身的文彥博看到,他不禁眉頭一皺,“怎麽?王介甫對此判決還不滿麽?”
    司馬光舉目一看,撫須嗬嗬笑了起來。
    文彥博好奇道:“君實何故發笑?”
    司馬光嗬嗬道:“他不是對判決不滿,而是感到憋屈。他王介甫自打參加科舉那會兒開始,便是人中翹楚,與人辯論,更是鮮有敵手,今兒卻老老實實坐在這裏,被範純仁和張斐盤問了近一個時辰,這心裏能痛快嗎?”
    “原來如此!”
    文彥博撫須嗬嗬直笑,突然又向司馬光道:“其實這場官司,你司馬君實才是最大的贏家啊!”
    司馬光問道:“文公此話怎講?”
    文彥博道:“適才說得非常清楚,能夠監督製置二府條例司的唯有司法,經此一役,不少官員必定會重視律法,這不正合你意嗎?”
    司馬光歎了口氣:“但是這條路不是那麽好走啊!”
    文彥博好奇道:“你之前不還信誓旦旦嗎?”
    司馬光歎道:“可是一個小小村婦,就差點令這一切都付諸東流。”
    “村婦?”
    文彥博還愣了下,才道:“你說得可是那登州阿雲?”
    司馬光點點頭道:“若非張三聰明,此桉已經是不可挽回。”
    而那邊蘇軾被蘇轍叫走片刻,張斐與許止倩也都已經收拾完了。
    剛剛走出座位,正好遇見範純仁、錢顗。
    張斐拱手笑道:“範司諫真不愧為範公之子,頭回上堂,就表現的如此出色,學得也是有模有樣。承讓,承讓。”
    範純仁也是不惑的年紀,隻不過如今朝中滿眼都是三朝元老,弄得他輩分很低,又聽到一個後輩如此跟自己說話,還提到他老爹,既是羞愧,又是憤怒,“這回我輸得心服口服,但下回我絕不會再輸給你,律法是公正得,你不能一直贏下去。”
    張斐笑道:“雖然我不可能一直贏,但是也不能敗在下回,雖然範司諫表現出色,但也隻是逼出我一成功力,就連汗都沒有出。”
    “你這耳筆休要張狂。”旁邊的錢顗怒斥道。
    張斐絲毫不懼,笑道:“防民之口,甚於防川,錢禦史不會不準我這小民說實話吧?”
    “你。”
    這一句話就把錢顗給懟得無言以對。
    禦史不準別人說話,那不是打自己的臉麽。
    旁邊的許止倩拉了下他的衣袖,低聲道:“你少說兩句,快些回去吧!”
    張斐瞧了她一眼,心想著,可別給恩公吸了一波仇恨,又向範純仁、錢顗拱手道:“小民告辭。”
    便是與許止倩一同離開了。
    “你都已經贏了官司,為何還要逞口舌之快,你非得將人都給得罪了麽?”
    許止倩蹙眉道。
    張斐笑道:“你懂什麽,我這是在鞭策他們進步。”
    你一個耳筆去鞭策朝廷大員進步?許止倩稍稍一翻白眼,忽聽得有人喊道:“倩兒。”
    許止倩偏頭看去,隻見許遵和劉肇站在廊道上,二人立刻走了過去。
    “小民見過劉舍人,恩公。”
    張斐拱手一禮。
    劉肇笑道:“張三,你這官司可真是越打越大,從審刑院是一路打到這政事堂來。”
    張斐無奈道:“小民也不想,但是王大學士給得實在是太多了。”
    “給得太多?”劉肇先是一愣,旋即才反應過來,張斐是一個耳筆之人,是為錢而打官司,這一點幾乎所有的人都給忽略了,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
    許遵是好氣又好笑道:“你小子不會得意忘形了吧?”
    張斐忙道:“沒有!我就隻是開個玩笑。”
    劉肇擺擺手道:“無妨,無妨,頭回見他,他也是這般語氣。”
    許遵又道:“張三,你先自個回去,倩兒待會要與我劉舍人家坐坐。”
    “哦,好的!”
    張斐點點頭,又從許止倩手中接過文桉來,嘿嘿笑道:“許娘子,你可得注意一點。”
    許止倩錯愕道:“注意甚麽?”
    “腳啊!你不是崴了腳麽。”張斐往她腳上一指。
    許止倩猛然想起方才那狼狽的樣子,狠狠一跺腳,柳眉倒豎,嗔怒道:“你瞎說甚麽,還不快走。”
    “看來是已經好了。”
    張斐壞笑幾聲,又向許遵、劉肇點頭示意,然後便抱著那些文桉離開了。
    許遵瞧了眼劉肇,這眼中帶著一絲愁緒。
    範純仁、錢顗他們倒是沒有離開,因為這政事堂就是他們的地盤,弄成這樣,必須得立刻開會檢討啊!
    “豈有此理,真是豈有此理!”
    文彥博在堂中來回踱步,是大發雷霆,道:“諫院加禦史台,竟然還敵不過一個小小耳筆,將來我們又有何底氣在官家麵前說話,這簡直就是奇恥大辱啊!”
    掌管諫院的趙抃也是懊惱地搖頭歎氣。
    範純仁是滿臉尷尬,朝著眾人拱手作揖道:“是純仁沒用,讓諸位失望了,真是抱歉。”
    整個打官司的計劃,就是他想的,在升堂之前,他是非常有信心的。
    但結果一上來,就被張斐給打蒙了,後來還是學著人家張斐,才撈回一點點臉麵。
    身為範純仁好友的劉述趕忙道:“範司諫無須道歉,其實這場官司本就不好打,能上得公堂,就已經是很不容易了,唉隻不過咱們乃是朝廷命官,輸給一個耳筆,不太好看。”
    “可要真說起來,這已經不是第一回輸了。”
    齊恢很是焦慮道:“區區一個耳筆,竟然能夠左右朝廷政策,這長此下去,如何是好啊!”
    此話一出,不少人皆是歎氣不語。
    上回祖宗之法那個官司,他們這些法官表麵上是陪審,但實際上也是張斐的對手,結果最終也是一潰千裏,狼狽逃竄。
    今日噩夢再臨。
    關鍵這官司是越打越恐怖了,雖然這場官司是雙方鬥爭的結果,但似乎已經破壞了原有的製度。
    趙抃歎了口氣,麵色凝重道:“輸了官司倒是不打緊,可是方才在公堂之上,他們表明能夠監督製置二府條例司的唯有司法,看來他們今後也是打算依仗那張三。”
    範純仁激動道:“下回我絕不會再輸給張三。”
    “那可不一定啊!”
    一直沉默的司馬光,突然開口說道:“記得我與張三第一回交手時,他曾諷刺我不專業,如今想來,還真是這麽回事。
    打官司是屬於訟學,這與我們熟悉的庭辯是大相徑庭,在公堂之上,引經據典,詩詞子集,都無大用,律法是唯一可以依仗的,若不想重蹈覆轍,就得努力學習訟學,這裏麵學問可是大著了。”
    文彥博問道:“君實,你有何想法?”
    司馬光故作沉吟片刻,道:“正好我也在籌備司法改革,也需要一些司法方麵的人才,我打算奏請官家,在國子監擴大訟學這門學科,培養專門的司法人才。”
    趙抃點點頭道:“這我讚成,今日開此先例,今後難免會再遇到。”
    “表哥,官司打輸了麽?”
    王夫人見王安石氣衝衝地回到家裏,不免也是憂心忡忡。
    “贏了!”
    王安石憤怒道。
    王夫人錯愕道:“贏了,你為何這般生氣?”
    王安石大袖一舞:“我是氣張三那小子。”
    王夫人聽得更是好奇,“他不是幫你的麽,既然打贏了,他應該是功不可沒啊!”
    “他是功不可沒,但我卻是顏麵盡失,我王安石何時被人這般對待過,就隻能挨打,不能還手,可真是豈有此理。”
    “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王夫人是直搖頭,對於她而言,贏了就行,又道:“我去幫你打點熱水來。”
    王安石一怔,好似想起什麽來似得,道:“燒水,我今兒要洗澡。”
    王夫人大驚失色,震驚地看著王安石,“表哥,你方才說什麽?”
    王安石道:“我說我要洗澡啊!”
    他竟然主動提及要洗澡?王夫人下意識地舉目望天,太陽也沒從西邊出來呀!還是說。
    王夫人臉上微微泛紅。
    “咦?我我好像不是往這條路來的呀!”
    這宋朝皇宮雖然不大,但是要是不熟的話,還是容易迷路的,關鍵張斐隻是一個耳筆,不是官員,他的進出,都必須要有專門的人帶著,是不能隨意亂走的。
    可走著走著,張斐突然發現周邊的環境變得越發陌生,這許止倩又不在身邊,他不禁打起精神來。
    引路的宦官道:“你也不是第一回來了,還不知這皇城進出可不是一條道。”
    “是是嗎?抱歉,我不太記得了。”
    張斐訕訕一笑,努力回想了下,已經記不太清楚了。
    這想著想著,他突然發現自己不知不覺中,進到了一個小院裏麵,四處張望,隻見這小院裏麵隻有一棟小閣樓,“這是哪裏?”
    砰地一聲。
    院門突然關上了。
    “喂,你們想幹什麽?”
    已經被偷襲過好幾回的張斐頓時是急了,拔腿就往門口那邊跑去。
    忽聽樓上有人道:“你別害怕,是朕讓他們帶你來的。”
    張斐頓時鬆了口氣,拍了拍胸脯,乖乖的,你要找我,直說就是,犯得著搞得這麽神神秘秘麽,拍電視劇呀,可真是嚇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