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九章 釜底抽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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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這個遍地都是文壇大家的時代,這一篇堪稱為“狗屎”的文章,竟然引發全城百姓的關注和熱議。
    這不禁讓王安石懷疑人生。
    其實他事先已經知道貢桃的事,也明白張斐的宣傳套路,就是用事實說話,但是他並不認為,這種小聰明,隨便配上一篇文章,是能夠抵得上他那一篇精美的文章。
    他有意不主動要求寫這篇文章,目的還就是想看看張斐到底有多能耐。
    不曾想,張斐更猛,直接親自動筆,這真是刷新了文章的下限。
    然而,結果卻是。
    不信!
    王安石是真不信!
    自己跑去溜達一圈,果真是如呂惠卿所言,無論是坊間,勾欄瓦肆,還是市集、酒樓,全都在討論這貢桃的事。
    要知道前一天,檢察院正式起訴新法。
    但僅限於朝中官員的關注。
    然而,新聞報的熱議,連許多官員的視線都給轉移過去了。
    他們對內容倒是不感興趣,他們好奇的是,這種文章也有人看?
    “這篇文章,到底有何玄機,為何會引得如此多人議論?”
    文彥博拿著那張報紙,真是左看右看,愣是覺得,仿佛是一個市井潑皮在與他交流,到底好在哪裏?
    司馬光苦笑道:“文公有所不知,這文章好就好在它比較粗俗。”
    文彥博立刻問道:“此話怎講?”
    司馬光解釋道:“如之前王介甫的那篇文章,在我們看來,議論的人是不少,那隻是因為在我們周邊,都是懂得欣賞那篇文章的人。在坊間其實議論的並不多,因為沒有多少人看得明白。
    而這篇文章不同,滿篇是都是一些市井之語,粗鄙之語,市民聞之,立刻朗朗上口。這坊間議論聲高漲,又引得讀書人也跟著議論起來。
    再加上此事與京城百姓息息相關,又是官府的內幕,故才引起軒然大波。”
    文彥博沉吟半響,點點頭道:“是這麽個道理,是這麽個道理啊!”
    這司馬光曾與張斐合作過幾回,對此套路是比較了解的,如當初許止倩的文章,雖不至於“狗屎”一般,但也就是平平無奇,可也引發了極高的熱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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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別說這個時代,就是在將來九年義務教育的時代,真正能夠欣賞王安石文章的人,也是在極少數。
    弄篇不錯的古文與王安石的文章放在一塊,名字蒙上,又幾個人能夠說出一個好壞來。
    當下就更不用說了,粗俗之人,不識字的人更是多數,哪怕是念給他們聽,他們也不太明白。
    但是張斐這篇文章不同,就連賣包子的大娘,聽到桌上的人議論,也馬上就能明白是怎麽回事。
    再加上這事,也發生在坊間,故此很快就流傳開來,都已經變成歌謠,諷刺朝廷,也是百姓熱衷幹得事。
    “這可不妙了。”
    文彥博突然眉頭一皺,“這貢桃是均輸法息息相關,如今百姓對此事任地憤慨,隻怕蘇子瞻他們在輿論上不但占不到便宜,可能還會一敗塗地。”
    說到這裏,他又問道:“你說王介甫這麽做,是要接這場官司嗎?”
    司馬光搖搖頭:“這我也不清楚。”
    之前他是判定,王介甫肯定不會接這官司的,但是突然來這一招,他都有些拿捏不準了。
    這輿論一旦起來,確實對王安石非常有利。
    可能王安石是要打這官司。
    要是贏得漂亮,能夠獲得民心,對新法也確實有利。
    檢察院。
    “虧得還有人說王介甫是大丈夫,可如今看來,他不過是一個卑鄙小人。眼看咱們要起訴他,竟然玩這種手段,想借用輿論來迫使我們讓步,我估摸著這貢桃就是他安排的。”
    劉述是口沫橫飛,氣憤不已。
    蘇軾卻是笑道:“我反倒認為,這對於我們而言,也不是壞事。”
    齊恢納悶道:“此話怎講?”
    蘇軾道:“其實這場官司,能贏的可能性並不大,而且我始終認為新法中,還是有許多可取之處,這篇文章所寫的內容,確實是朝廷需要迫切改變的。這不是我們起訴的關鍵所在,影響不是很大。”
    劉述等官員,皆是沉默不語。
    蘇軾打這場官司,一方麵是要表現自己,但更多的是,他想借著這場官司,在新法中植入自己的想法。
    他始終覺得這均輸法,是有許多地方需要改。
    但是其他官員不這麽想,他們借這官司直接拖死王安石。
    這一鼓作氣再而歇三而衰。
    越往後拖,越對他們有利。
    若是最終還能打贏這場官司,那就更好了。
    但由於蘇軾目前控製檢察院,他們也不便與蘇軾爭論。
    劉述就望向好友範純仁,“堯夫,你怎麽不做聲?”
    範純仁道:“你們不要忘記,這篇文章可不是在講故事,而是在披露太府寺的內幕,我們檢察院應該介入,起訴太府寺。”
    此話一出,在場的人都傻了。
    你是還嫌不夠亂麽?
    劉述咳得一聲:“堯夫啊,太府寺販賣貢品,朝廷是允許的!”
    範純仁較真道:“但也不準販賣壞了的貢品給百姓,朝廷對此可是有明文規定。”
    齊恢焦急道:“但這也不是什麽大事,你若起訴太府寺,得利的是王介甫,這恰恰證明,王介甫所做是對的。”
    範純仁道:“咱們得一事歸一事,王介甫所指出的問題,並無任何錯誤,隻不過他新法是有問題的。”
    劉述深知範純仁的性格,“就算如此,也得分個輕重緩急,如今咱們已經在開封府起訴製置二府條例司,同時又起訴太府寺,這也忙不過來,況且這也需要證據,至少也得等到總警署那邊調查完以後再說。”
    蘇軾眼中一亮,點點頭道:“言之有理,不如這樣,我們先起訴製置二府條例司,然後再起訴太府寺。”
    範純仁猶豫半響,點點頭道:“好吧。但這事我們也得看緊一點。”
    汴京律師事務所。
    “服了!服了!服了!”
    王安石是終於低下了他那傲氣的頭顱,“這回是我錯了,以後新政的宣傳,統統都交給你,我再也不指手畫腳了。”
    這回他真是心悅誠服,兩篇文章所引發的轟動,真是不可同日而語。
    他也想明白這其中的道理。
    你文章寫得再好,人家保守派是不可能改變理念的,而最容易爭取的,恰恰是民間那些百姓。
    而他那篇文章,顯然是與百姓脫節了。
    王安石再執拗,麵對如此巨大的差距,他也不得不認啊。
    張斐笑道:“王學士言重,其實也相差不大!”
    王安石忙問道:“那到底差多少?”
    他如今後悔萬分。
    他這執拗的性格,也令他遭了不少罪。
    張斐輕描澹寫道:“就差一個自然而然,不是很多。”
    “自然而然?”
    “對呀!我估計如今有不少人,都猜到這是我們故意所為。”張斐點點頭道。
    王安石立刻明白過來,其實最好的宣傳,當然是引導百姓自發去關注新法,若是先發生這事,百姓就會痛恨,就會期待新政改變這一切,到時再出新法,效果自然是更好。
    “唉。”
    王安石很是遺憾地歎了口氣,“你當時也不知道攔著我。”
    “我。”
    張斐直接一口唾沫噴著他臉上。
    王安石挺不好意思瞧他一眼,趕緊轉移話題道:“接下來該如何做?”
    張斐瞄了眼王安石,訕訕一笑,“對方都已經正式起訴製置二府條例司,但是王學士卻並沒有急著雇傭我打官司,王學士是不是本就不打算打這場官司?”
    王安石笑著反問道:“你認為我該接嗎?”
    張斐搖搖頭道:“我認為絕對不能接,且不論勝算,至少這官司能夠拖上一兩個月,甚至更久。”
    “聰明!”
    王安石笑著點點頭:“他們的伎倆,我早已看穿,故此我根本就不會與他們打這官司,到時我會讓人彈劾他們結黨營私。”
    經此一事,他是更加信任張斐。
    這政治鬥爭果真是殘酷啊!張斐暗自滴咕一句,又道:“若是如此的話,就等我發了第二篇文章再說。”
    王安石問道:“為何?”
    張斐道:“因為我這第二篇文章是揭露這貢品的利益輸送。”
    王安石疑惑地看著他。
    張斐道:“我聽聞穀寺事在朝中積極反對新法,也許到時王學士的彈劾會更有說服力。”
    王安石一聽便明白過來,哈哈笑道:“妙哉!妙哉!此計甚妙。”
    嘴都笑得合不攏了。
    僅隔一日,新一期新聞報新鮮出爐。
    標題名為《桃子不壞,蒼蠅不愛》。
    在這附庸風雅的北宋,這標題著實是辣眼睛啊,但也引得大家的好奇。
    因為沒有見過這種玩法啊!
    雖然這文章的風格,還是那市井之風。
    但比之上一篇,不少人對這一篇文章的評價,是稍稍有所提升的。
    雖然文筆還是那麽簡單粗暴,但是文章中巧妙的將壞了的桃子,隱喻為腐朽的貢奉製度,同時又將蒼蠅隱喻為那些貪官汙吏。
    這個比喻實在是太妙了。
    借著這個完美對應,文章中揭露整個貢奉體係中的利益輸送。
    這令百姓看得真是氣憤不已。
    大老遠,窮盡差役的血汗,好不容易將這些貢品運送到東京,結果竟是要麽是讓它慢慢腐爛,要麽就將快要壞的放在市場出售。
    哪怕我們不在意這是壞得,我們也願意買,但這也是血虧,畢竟這運費得花多少人力物力啊!
    這是為哪般啊!
    就為了那幾個貪官汙吏的腰包?
    這回過頭來,大家才想到,朝廷最近不是要變法麽?
    好像就是針對這個問題。
    於是乎,王安石之前那篇文章,又重新回到百姓的視野。
    結合這問題一看,文章說得可真是太好了。
    有事實為證,百姓也立刻明白過來,無不為之叫好。
    那麽問題來了。
    最近檢察院不是起訴新法嗎?
    這新法這麽好,為什麽他們要起訴呢?
    是什麽人要起訴?
    這一套近乎完美的邏輯,直接就擺在百姓的麵前,百姓是一悟就通,甚至還沾沾自喜,認為自己挺懂政治的。
    不用說了!
    就是那些貪官汙吏要反對這新法。
    這不就是明擺著的嗎?
    這還用想嗎?
    然而,就在此時,禦史謝景突然上了一道奏折,彈劾蘇軾、範純仁、劉述、李展、林旦、齊恢、穀濟,等數名官員結黨營私,以公謀私,排除異己。
    這一頂頂大帽子,扣得蘇軾、範純仁人都是懵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們最近已經習慣用司法手段來解決問題,以至於忘記了政治的傳統手段。
    隻能說,你這老小子不講武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