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四章 文武與法(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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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出得山穀,老爺們頓覺一股洶湧澎湃的熱浪襲來,有些老者是頭暈目眩,他們今兒可是一早就趕來這裏,方才全神貫注地聽審時,倒也不覺什麽,此時回過神來,頓覺饑腸轆轆,這心裏滿滿都是對張斐的問候。
    不過當務之急,不是紮小人,詛咒張斐,而是找地方吃飯。
    “韋通判,這附近可有正店歇腳?”
    “這附近好像沒有,還得回城裏去!”
    “還得回城裏去?”
    “哎呦那個臭小子,可真是折磨人啊!”
    “老夫就不信,他連一頓便飯都提供不了。”
    聽說還要回城裏去,老爺們是各種心絞痛,在正午時分,頂著酷暑的烈日,這多走一步,那都是折磨啊!
    可是剛剛出得大門,忽聞一股香味撲麵而來。
    這來的有些突然,以至於蔡延慶、韋應方都覺得自己是出現了幻覺。
    尋香望去,但見門前的小河邊,大樹下,支著幾個非常簡易的大木棚,那香味便是從木棚下傳來的。
    “這裏不是有吃的嗎?”
    “不過早上來的時候,好像還未看見這些木棚啊!”
    “行行行,有吃的就行,老夫可是走不動,雖然這裏離城裏也比較近,但來回一趟,哪裏還有休息的工夫。”
    “是是是,咱們在這裏隨便吃一點,待會再到裏麵休息一下,那裏還是挺涼快的。”
    一群文官武將立刻是蜂擁而至。
    但見木棚雖然簡易,但是非常寬大,且每個棚下都有三五夥計,好像就是為他們準備的。
    見他們來了,夥計們不禁快步迎上去,招呼他們坐下來。
    韋應方十分好奇,這木棚啥時候建起的,不禁向那夥計問道:“你們是什麽人?為何敢在這裏擺攤?”
    那夥計是誠惶誠恐道:“小人不知。”
    韋應方皺眉道:“叫你們攤主過來。”
    “是。”
    那夥計走後,蔡延慶問道:“韋通判,你為何這般動怒?”
    韋應方回答道:“蔡知府,我懷疑著這攤位就是張三弄的。”
    此話一出,方才坐下的老爺們,聽到這話,不禁是吹胡子瞪眼,不給我們準備便飯,還要賺我們的錢。
    可真是殺人誅心啊!
    “這位大官人有何吩咐?”
    片刻過後,但見一個漢子走了過來。
    韋應方問道:“你就是這攤主?”
    “是。”
    “是誰允許你在這裏擺攤的?”
    “是張庭長。”
    “張庭長為何允許你們在這裏擺攤?”
    “呃。”
    “快說。”
    “是。是因為張庭長欠小人的錢,故此拿這攤位來抵債。”
    哎呦!
    這可是一個驚天大八卦啊!
    所有官員都豎起耳朵來。
    “張庭長為何欠你們錢?”韋應方也是急急問道。
    那漢子道:“因為張庭長前些時候,請小人們幫他去建造這皇庭,欠咱們一些工錢,故此將這攤位抵給咱們。”
    “!”
    頓時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韋應方。
    原來張三那小子說得是真的,你們還真是一文錢不給啊!
    難怪他這麽對咱們。
    你才是那個罪魁禍首啊!
    韋應方也是麵露尷尬之色,咳得一聲,擺擺手道:“你去忙你的吧。”
    蔡延慶趕緊走遠一點,心想,你也真是著了魔,這都擺在門前的事,還能讓你抓到把柄麽。
    這個攤主不是別人,正是大狗。
    表麵上,還真是抵債,但實際上,是為了讓大狗常駐於此,隨時給他提供情報。
    而相比起早上文武其樂融融,此時文武開始有意的保持距離,陣營是非常明確,因為他們還得私下議論早上的審理。
    除元絳他們這些最近從京城調來的官員,其餘所有人還都是第一回見到這種審理方式。
    這與之前最大的不同,也就是典型的政法分離。
    關於這一點,在鄭獬和薛向身上,體現的是淋漓盡致。
    這令許多人沒有弄明白。
    他們暫時也無暇估計張斐到底偏向哪邊的,更多是探討這種審問製度。
    其實別說他們,就連蔡卞等四個助審官,對此也有許多疑惑。
    不過此時,他們比這些老爺們可是要舒服的多,就坐在山穀旁邊的廊道,吹著山穀微風,吃著美味佳肴,臉上是毫無疲倦,這哪是上班,簡直就是度假啊!
    “老師,學生有一個問題,想請教老師。”
    剛剛吃完,蔡卞便迫不及待地問道。
    張斐道:“什麽問題?”
    蔡卞問道:“根據上午的審理,無論如何,種副使是接連違抗詔令,除非老師親自為他爭訟,否則的話,這罪隻怕是逃不掉的。”
    上官均他們也都是好奇地看著張斐。
    張斐笑道:“你是暗示我有偏袒種副使?”
    “學生不敢。”
    話雖如此,但其實他們都有這種感覺。
    “其實你有這種感覺,也是正確的。”張斐笑道:“因為我確實是有偏袒。”
    “啊?”
    包括許芷倩在內,都震驚地看著張斐。
    張斐微微往後一靠,笑問道:“你們認為戰爭的原罪是什麽?”
    蔡京道:“失敗。”
    “不錯。”
    張斐笑道:“就是失敗。如果種諤的行動沒有成功,那今日我肯定是另外一種審法。”
    許芷倩蹙眉道:“但你可是庭長,不應公正處理嗎?”
    張斐笑問道:“法製之法的第一要點是什麽?”
    “捍衛國家和君主的利益。”葉祖恰搶答道。
    張斐點點頭道:“你們要記住,在涉及到國家和君主的時候,就是要以利益為先,隻要國家和公正得利,這就是最為公正的審判。”
    許芷倩一怔,似乎明白了什麽。
    蔡卞聽得是連連點頭,又是若有所思道:“難怪之前在課堂上,老師一直強調國家和君主利益,學生始終有困惑之處,但具體是什麽,又說不上來,就是這公正和利益。”
    上官均也是稍稍點頭,“老師提到百姓的時候,都是強調正當權益,但是在涉及到國家和君主的時候,卻不談正當權益,而是隻強調純粹的利益,而省略了有正當二字,原來如此。”
    幾人頓時是豁然開朗,之前課堂上所學,也是湧入腦海,均想,老師的法製之法的可真是博大精深,
    對此,他們也都是讚同的。
    他們在此案中,也有糾結的點,就是他們認為這收複綏州,不應該有罪,但是他們還時時刻刻提醒自己,要公正處理。
    張斐的這一番話,令他們是輕鬆許多。
    蔡京問道:“依老師之意,是要判種副使無罪?”
    張斐神色一變,道:“當然不是,我隻是說他的勝利,會贏得我在審理時候,稍稍偏向他,但是到底是否有罪,就還得看他的舉止,是否為得是國家和君主的利益,這就是此次審判的重點所在。”
    蔡卞納悶道:“種副使收複綏州,自然是對國家和君主有利的。”
    張斐沒好氣道:“你到底有沒有在聽審?”
    蔡卞是誠惶誠恐道:“學生一直都非常專注。”
    “那你就是光顧著聽,而沒有動腦子。”
    張斐搖搖頭,又道:“在上午的審理中,我最為關注的是三個問題,其一,朝廷的決策;其二,兩國當時的狀態;其三,也就是綏州的戰略地位。”
    幾人同時點點頭,但眼中卻是充滿著疑惑。
    確實!
    除了陸詵、種諤對過程的闡述外,其餘審理,都是圍繞著這三個問題在進行。
    但他們也疑惑,這三個問題,到底又能說明什麽。
    張斐又繼續解釋道:“首先,朝廷的決策,這是最為關鍵的,你們之後若遇到此類案件,一定要先確定這一點。
    因為打與不打,是絕對不能讓武將來決定,必然是由朝廷決策,如果讓武將來決定,他們會給你打到天荒地老,因為武將考慮的隻有勝負,且僅限於局部。但是國家需要考慮的是財政,是民生,以及考慮全局,而不是某一個戰場,或者某一個敵人。
    如果朝廷從一開始就是否決整個誘降任務,此案就沒有審得必要,再大的勝利,也是不允許的,因為這肯定會傷害君主的利益,同時也有可能會傷害到國家利益。
    但是目前來說,這一點尚不明確,故此就需要引入第二點,也就是兩國當時的狀態,這是一個相對客觀的證據,因為在這一點上,是很難去隱瞞的,方才無論文武,都是認為處於非戰非和的狀態,如果兩國是處於和平狀態,就必須要朝廷絕對明確的決策,才能夠出兵。
    但目前來說,這一點也尚不明確。
    至於綏州的戰略地位,主要就是考量此戰利益,對於國家利益越大,必然是會影響到最終判決。以及這也是從側麵去判斷,種副使的行為,圖得到底是什麽?武將渴望立功,這是人之常情,但貪功顯然就是指不顧全大局。
    種副使此番出兵,究竟是立功為先,還是以國家利益為先,這也是我們必須要查證的,這也是今天下午,主要要涉及到問題。”
    這一番解釋下來,蔡卞等人不禁陷入了沉思之中,上午那番看似零散的審問,在他們的腦海中開始匯聚在一起,思路突然變得無比清晰起來。
    “學生受教了,多謝老師。”
    四人是激動地向張斐拱手道。
    內心是澎湃的,因為在此之前,他們對於這種案件,是完全沒有頭緒,也不知道該如何審理。
    就不知道該如何去判斷對與錯,判決的關鍵因素又是什麽。
    之前他們隻是從司法公正的角度去看此案,但總覺得哪裏有些不對。
    現在,他們明白,該如何去思考這一類案件,以及該考慮到那些關鍵因素。
    張斐笑道:“你們雖然懂得法製之法的理念,但還不懂如何將法製之法理念融入具體案例中,這也是帶來你們來此的原因,也是你們重點要學習的內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