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九章 第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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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判了!
    終於是判了!
    苦苦等待數日的老爺們,終於迎來了最終的判決。
    但這滋味卻變了。
    是餿了嗎?
    還是這道菜本就是如此滋味。
    他們不是沒有想過,最終判決並不是自己所期待的,就過程來說,誰也沒有看出會怎麽判。
    但是他們都認為,這場官司的主旋律還是文武。
    但是這最終判決下來之後,他們漸漸發現,這文武都不是主角,特麽皇庭才是真正的主角。
    就說此時此刻,他們都無暇顧忌種諤,亦或者陸詵,完全視作路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張斐身上,而所有人心中都在思考那一個個判決指導原則。
    是。
    他的確沒有改變任何律例。
    但他有一句話,可是令所有人都心生警惕,就是所有涉及軍法的律例,都必須要基於他的指導原則。
    等於這些原則,將會成為整個軍法的總綱領。
    這可比什麽文武之爭,要來的更加刺激啊,也更令人擔憂。
    他真的有這權力嗎?
    這些原則又會否打破,以文馭武的格局。
    隻要這人不傻,都知道,這些原則,多半都是有利於武將的,是給予武將更多的權力。
    雖說張斐也強調,什麽戰爭也是政治的延續,這也隻是給予文官再多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隻能說是錦上添花,畢竟這宋朝的祖宗之法,有各種限製武將的製度。
    “張庭長,可否容老夫說上幾句。”
    鄭獬突然站出來言道。
    張斐微笑道:“鄭學士請說。”
    鄭獬道:“張庭長適才說《擅興律》和《武要總經》都要基於,嗯就是張庭長方才所言的那些什麽指導原則。”
    張斐點點頭。
    鄭獬立刻道:“首先,老夫不知張庭長是否真有這權力。其次,張庭長的指導原則,聽似有那麽一些道理,但在老夫看來,卻是過於籠統,是難以得到良好的執行,隻怕將來武將會以此為擅兵專權的理由,又重蹈前朝覆轍,這也有違祖宗之法。”
    不少文臣也是頻頻點頭,也包括蘇轍在內。
    雖然曆史上普遍認為,宋朝的武將確實比較窩囊的,但也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對許多文官而言,支持以文馭武,也不是狹隘到隻想著要拔高自己的地位,拔高讀書人的地位,往死裏去貶低武將,其實許多武將也是讀書人出身。
    這其中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們真的害怕武將。
    刀必須在武將手裏,若不嚴加控製,他們要不聽命令,那絕對是天下之禍。
    這是曆史的教訓,不是文人編造出來的。
    如唐末那些節度使,十個有七個真是如同畜生一般,這要活在他們的統治之下,簡直就是生不如死。
    對武將嚴加控製,這道理其實是沒錯的。
    但是怎麽去控製,這還真是一門非常深奧的學問。
    就好比現在,種諤他們一聽鄭獬之言,頓時是怒目相向,偏向我們就難以執行,偏向你們就容易執行。
    這種狗屁道理,我們也會講啊!
    他們認為這判決十分公平。
    張斐笑道:“我是奉命來此建設皇庭的,其中就包括建設軍事皇庭,這個‘建設’指得當然不是對於這房屋的改造,而是針對這個製度的建設,故此,我是有權力這麽做的。這一點,鄭學士回京後,可去問明白。”
    鄭獬點點頭道:“老夫定會去弄清楚的。”
    話雖如此,但他估計也知道張斐是有得,這皇帝、政事堂、審刑院的人全都坐在那裏,估計他還沒有回京,判決書早就已經傳到京城。
    他留個話在這裏,隻是為了回去爭辯的,因為他覺得張斐權力太大了一點。
    張斐笑著點點頭,又道:“至於說方才那些指導原則難以執行,我當然是會寫明,適用於什麽情況,不會隻是籠統的一句話。”
    鄭獬搖搖頭道:“即便寫明,老夫以為也很難去判定的。就比如說對於最前線戰鬥將士的寬容,這到底有多寬,又能容多少,張庭長也是很難寫明這一點,那麽將來必然會有人借此來脫罪。”
    張斐笑道:“看來鄭學士對我的這個判決,很是不滿啊!”
    鄭獬微微皺眉,思索半響後,才道:“不瞞張庭長,我確有不認同之處,但是張庭長到底也給出自己的解釋,不可否認,也是有一定道理,但這與我所擔憂的,並無關係。張庭長能夠審清楚,但別人可不一定。”
    他上國張斐的課,知道這人在律學上麵造詣,那是獨樹一幟,他也是自愧不如。
    但他所擔憂的並非是這個判決,而是這個判決對今後的影響。
    張斐笑道:“故此目前軍事庭長隻有一個庭長,那就是我張斐,別人也審不了。”
    說到這裏,他環目四顧,笑道:“相信在審桉的過程,有不少人都感到不耐煩,認為同樣一件事,為什麽要請這麽多人來作證,其實隨便找一個當時參與此桉的將軍,便能問明,我這純屬是在故弄玄虛,故意製造懸念。”
    頓時不少人咳得一聲,微微避開張斐的目光。
    張斐笑道:“也不用不好意思,這是很正常的,可能在場所有人都有過這種想法。”
    “誰不好意思了。”
    郭孝法哼了一聲:“難道不是嗎?”
    張斐瞧他一眼,不禁微微一笑,“但凡有這種想法的人,往往自身的律學造詣,可能不是很高。”
    你這口氣忒大了一點吧!
    河中府的官員都驚訝地看著張斐。
    要知道律學是宋朝官員必修課,那些進士及第的,在律法方麵的造詣都是非常不錯。
    蔡卞、葉祖恰他們則是一副看熱鬧的神態,這些官員臉上的神情,可是像極了當初的自己。
    鄭獬倒是沒所謂,張三說這話,他還是認得,隻是說,張斐不是一個謙虛的人。
    但是郭孝法一聽這話,頓時胡子就氣歪了,他可是郭提刑,道:“張庭長憑何這麽說?”
    張斐解釋道:“因為你們一直在等到結果,你們心中也隻有結果,但在司法審理中,其實結果並不重要。我隨便給一個判決,它也是一個結果。
    而你們對於司法監督,往往是從結果,去倒推過程,一旦認為結果不合理,才會去從過程裏麵找原因。
    但這簡直就是本末倒置,且是司法大忌,萬一這結果是你們所認同的,就比如說,我隨便審審,然後判定種副使有罪,也許你們就不會覺得審得有什麽問題,你們篤定就應該如此”
    此話一出,種諤、折繼祖等武將,是頻頻點頭。
    說得好!
    就是這麽回事,他們的公平,就隻屬於他們要的結果。
    而呂公孺、元絳、蔡延慶等官員,不禁暗自皺了下眉頭。
    張斐要不說,他們還不覺得,張斐這麽一說,好像還真是這麽回事。
    隻有當結果是他們不認同的,他們才會去看過程,如果結果是他們所認同的,他們真不會管你用了什麽手段。
    無論白貓,黑貓,能抓住老鼠的才是好貓。
    但在結合皇庭的審理方式,好像這麽做,確實不太對。
    張斐掃視他們一眼,又笑道:“但你們所認同的,也不一定就是對的。這種方式,才是由人來改變司法,你們不擔憂這一點,卻擔憂我的指導原則,著實有些舍本逐末啊!
    其實從司法層麵來說,過程是遠勝於結果的。一個公平的過程,推出來的結果,不一定是正義的,但一定是公平、公正的,司法追求的是正義,但是不具有公平、公正的司法,本身就是錯誤的。”
    這個理念,張斐跟許止倩、蔡卞他們都說過。
    但還是在公開場合第一次說。
    立刻引起不少人深思。
    確實!
    在整個審理的過程中,他們一直都在期待結果,而沒有去在意這個過程公不公平,才會導致他們對於整個審理都感到不耐煩。
    “在回到鄭學士方才那個問題。”
    張斐又繼續言道:“鄭學士以為那些指導原則雖有一定道理,但是過於籠統,這會讓人有機可乘,而這個有機可乘,恰恰就是指審理的過程,而不是結果。”
    鄭獬聽得都是頻頻點頭,然後,就陷入了自我矛盾中。
    他確實是看重結果,但他擔憂的還真就是過程。
    這。
    他可是狀元出身,他尚且如此,其他人就不用多說了。
    又聽張斐言道:“如之前那種審理過程,確實會讓人有機可乘,鄭學士的擔憂,絕對是深謀遠慮。但是,這跟我的指導原則沒有任何關係,而是之前的審理製度有關,若非如此,朝廷也不會派我來建設這軍事皇庭,也不會要重審此桉。”
    這一句話是直接點中鄭獬的死穴,也令在場大多數人都變得啞巴了。
    因為不管是陸詵,還是種諤,還是他們的支持者,都覺得之前的判決不公,都覺得這審判製度有問題,這才有了這場官司。
    擔憂的是過程,但這過程,不是皇庭的過程,而是之前的審理過程。
    皇庭帶來的是一種新過程啊!
    蔡卞他們瞅著他們懷疑人生的樣子,不禁暗笑,你們也沒有比我們強多少啊!
    “所以!”
    張斐道:“是為了徹底清除之前的弊政,故而朝廷才決定命我來此建設軍事皇庭,這不是違反祖宗之法,而是遵從事為之防,曲為之製的祖宗之法。
    而那些指導原則,是基於軍事皇庭的審理製度,故此我是一再強調,那些原則也隻適用於軍事皇庭。”
    種諤他們倒是沒有想太多,他們隻明白一點,隻此一家,別無分店。
    張斐又環視一眼,“此桉到此結束,若有認為不公者,可拿著證據去檢察院,亦或者直接來皇庭提起上訴。
    這都是可以的,正如我方才所言,我們皇庭隻追求過程公平、公正、公開,至於結果是什麽就是什麽,而證據、證人是過程最為重要的一環。
    如果各位手中有足以推翻我判決的證據,是可以隨時上訴,我是很樂於推翻自己的判決,這也是屬於我們皇庭的製度,還不僅限於軍事皇庭,我們不會覺得這是什麽丟人的事,也不是認為這是皇庭的過失,隻要過程公平、公正、公開就行。退庭。”
    這回可沒有人再叫住張斐。
    雖然他們中有人不服張斐的判決,但是張斐每個判決前麵,都有根據某某人供詞,這就沒法去講道理,他要是拿不出足夠的證據來,那就立不住腳。
    但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
    就是在文武之間,又多了第三者。
    這一下子,就打破了現有的規則。
    不管是文官,還是武將,一時半會都有些懵。
    但是相比起三日前,這回沒有竊竊私語,大家似乎非常有默契的快速離開皇庭。
    “他們這是急著上哪?”
    陳琪見他們一個個不動聲色,快步離開,心裏都有些慌。
    蘇轍笑道:“他們是去研究對策了,這可不能在大庭廣眾下說了。”
    陳琪恍然大悟。
    王申突然道:“還是蘇檢察長說得對,這結果咱們根本就想不到。”
    結果是基於那些判定原則,而那些原則都是張斐想得,在不知道這些原則的情況,無法去推算結果。
    蘇轍道:“其實我也沒有猜中,之前我認為他會改變律例,不曾想,他並沒有改變律例,而是添加這判決指導原則。這一招確實非常妙,令我們都難以去反對。”
    如果張斐擅自改條例,他是要反對的,因為宋刑統是適用於每個人,除非張斐能夠拿出無懈可擊的條例來,誰能想到張斐會弄個指導原則,他就很難去反對了。
    “哦。”王申一怔,“他這一招不會是在防我們吧?”
    “我想他肯定也有這方麵的考慮。”
    蘇轍眯了眯眼,道:“張庭長方才說得很對,過程才是最重要的,製度才是關鍵,故此,他才是我們檢察院最應該防範的人,因為他對律學的見解,是遠勝於其他人,他要作怪的話,咱們就是一直盯著,都不一定能抓住他的把柄。隻要能夠防住張庭長,那我們檢察院就算是成功了。”
    正說著,蔡京便拿著那份判決書遞給蘇轍。
    陳琪當即笑道:“檢察長言之有理啊。”
    蔡京一愣,“各位在說什麽?”
    三人隻是笑而不語。
    蔡京從他們的笑意中,察覺到了一絲不友善。
    馬車內。
    王韶隨著馬車微微搖晃著身子,嗬嗬道:“仲遠兄最近可得認真一點,這河中府的財政,將會變得至關重要。”
    蔡延慶撫須笑道:“原來你也已經看出來了。”
    王韶道:“官家突然派這張三過來建設皇庭,並且給予他這麽大的權力,必然不僅僅是為了調和文武相鬥,再加上今日判決,足以說明一點,官家是已經下定決心要與西夏開戰,目前應該就是在等財政恢複過來。”
    他們這些心有抱負的人,看得就不僅僅是公檢法的製度,而是借此捕捉皇帝的想法。
    就那些原則,哪怕是你說得再合理,有一點是母庸置疑的,就是鼓勵武將去戰鬥,去打勝仗。
    肯定是要為打仗做準備。
    那麽河中府的財政,也將變得至關重要。
    蔡延慶卻是笑道:“我現在也在指望張庭長。”
    王韶詫異地看著蔡延慶。
    蔡延慶嗬嗬道:“治國先治吏,如果皇庭能夠為河中府帶來公正的司法,我就是什麽都不做,這財政也會與日俱增的。”
    二人殊不知,張斐此時正在路旁的小山丘上,注視著他們的馬車,從麵前經過,而身旁還站著他的三個損友。
    曹棟棟、符世春、馬小義。
    “衙內!這回你可得花點錢請我上回青樓,好好感激我一番。”
    張斐笑嗬嗬道。
    “憑啥?”
    曹棟棟道:“雖然你的判決是有利於咱們將門世家的,但我曹家可不稀罕,我曹家世代忠良,不會犯種副使這種錯誤的。”
    符世春立刻道:“你曾祖父不也因彈劾被貶過嗎?”
    “什麽被貶,那是正常調任,你不懂就別瞎說。”曹棟棟哼道。
    張斐沒好氣道:“誰跟你說這個了。”
    曹棟棟問道:“那你指的是啥?”
    張斐道:“我說的是,經此一判,你們警署才是最大的贏家。”
    馬小義激動道:“三哥為何這麽說?”
    曹棟棟也是睜大眼睛,期待地看著他,“啥最大的贏家,你快些說。”
    饒是符世春都不禁微微皺眉,他也從未想過,這跟警署有什麽關係,更別說最大的贏家。
    張斐笑道:“從今日起,那些武將們,必然會非常看重公檢法,而最直接的辦法,就是想辦法滲透其中,否則的話,公檢法遲早被文官把持,那你們說,在公檢法中,哪個部門,便於他們滲透。”
    三人異口同聲道:“警署。”
    “正是如此。”張斐點點頭道:“故此你們警署要做好準備,馬上要迎來一次大規模的擴充。”
    符世春恍然大悟,望著張斐,“難怪你之前抱怨種副使他們沒能比你早到,原來是你想借此擴充警署。若沒有警署,你們皇庭和檢察院,還是難以立足。”
    張斐笑道:“還有稅務司。”
    符世春當即到吸一口冷氣。
    稅務司也要來嗎?
    那他符家的買賣。
    頭疼啊!
    等到稅務司一來,河中府的官員,就會知道,其實公檢法是大善人,真正的禽獸是稅務司。
    曹棟棟眼眸一轉,“這回我能不能調去稅務司。”
    馬小義忙道:“我也去,我也去。”
    當初京城一戰,稅務司可是牛逼壞了,達官顯貴,那是聞風喪膽,這兩貨可羨慕死了。
    張斐道:“如果你調去稅務司,我敢保證,你爹一定你的將雙腿給打斷。”
    曹棟棟眼眸一轉,道:“你可是我的大耳筆,我花這麽多錢雇你,你就不能幫我搞定我爹麽?”
    張斐道:“你以為我為什麽跟你說這番話,而不等著你爹去把你的腿打斷,不就是因為我是你的大耳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