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求救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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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連說帶比劃,終於讓打更老頭明白了自己的來曆,以及今日突然遭遇的禍端。
    打更老頭聽罷,臉色轉為凝重,變了小跑的步伐,引領鄭守寬繞過兩條巷子後,指向遠處燃著火把的高牆大屋,說道:“那裏就是本鎮的巡檢司。”
    “巡檢司,巡檢司在何處?”少年跑上去,急切地問。
    月光撒下來,令夜晚的水鄉,不再暗如釅墨。
    老頭先是被這突然閃現的人影,驚得一愣,定睛瞧出是個半大小子後,唬著臉叱問道:“倷隻小鬼頭,叟寧窩裏廂格?”
    這是蘇州府一帶的方言,老頭是問這娃娃,乃鎮上哪一家的孩子。
    大明萬曆四十四年的夏末秋初,京杭大運河南段,蘇嘉運河。
    陳阿良正賭在興頭上,瞥一眼扒著門框的小少年,不耐煩道:“外鄉的鳥語,聽不懂。”
    鄭守寬忙拱手,努力讓自己的口音接近吳地方言:“軍爺,我與姑姑的客船,在北邊蘆葦蕩外,遇到湖匪,匪徒擄走了我姑姑。領頭那個,很高很胖,但是瞎了一隻眼。求求軍爺,救……”
    他那個“救”字剛吐出來,陳阿良就哧了一聲,與手下的弓兵說道:“聽見沒有,這世道,當兵不如做匪哪,哎,你,明年能說上媳婦不?”
    陳阿良點著一個幹瘦的年輕弓兵問。
    那瘦子訕訕地搖頭:“副司尊,我的爺哎,公家去年欠的祿米還沒發呢,小的哪有家底娶親。”
    “沒錢娶,搶去呀,哈哈,”陳阿良晃一晃手裏的馬吊牌,將印有‘呼保義宋江’的那一麵,朝向手下,揶揄道,“遠的學梁山好漢,近的,就學我大明水匪,不用花半錢銀子,鮮嫩的大姑娘,就抱走咯。”
    一眾弓兵紛紛猥瑣而暢快地笑起來。
    少年鄭守寬的怒意噌地竄起,但他努力不讓自己情緒失控,而是又哈了哈腰,從懷中掏出一個銀元寶,往前跨了幾步,向陳阿良攤開手掌。
    “給軍爺和幾位叔叔買點酒喝。”
    陳阿良眼睛一亮,扔了紙牌,接過元寶。
    昏黃的油燈下,船型元寶雖然小小的一個,打製的輪廓卻頗為美觀,中央刻字清晰。
    這可不是碎銀子,乃是官銀。
    陳阿良顴骨如刀的麵上,那副慵懶的豬相,被狐狸似的狡黠和警惕所取代。
    他擠出幾絲和藹,問鄭守寬:“你家,是領朝廷俸祿的?”
    鄭守寬本就天資聰穎,跟著姑姑闖了兩年江湖,更是比同齡人老成得多,他敏銳地辨出,陳阿良態的態度轉變,並非僅僅因為錢財本身的打點。
    他於是定定神,答道:“我爹爹,是縣裏的推官。”
    “哪個縣?”
    “漳州府龍溪縣。”
    “噢,原來是福建人。你怎地和你姑姑來到我們江南?”
    “走親戚。”
    “走親戚?從福建過浙江,再到我們南直隸,就你姑姑帶著你一個半大小子行路?你姑姑出閣了沒有,怎地能拿到路引?”
    “回軍爺的話,我姑姑,是自梳女,府尊縣尊都允準自梳女出遠門的。”
    陳阿良“哦”了一聲。
    自梳女,他倒是曉得的。
    那是閩粵一帶新出的風俗,說是那裏有些女子,或因一些理由不願找男人,或為了能走出閨閣做些活計,便梳起出閣婦人的那種發髻,起誓終身不嫁,在地活動或者單獨出遠門的自由,都會比那些尋常的未嫁少女,大許多。
    陳阿良心裏有數了。
    如此說來,被擄走的那女子,沒有夫家倚仗,兄長也不過是個小芝麻官兒,還是外省的。
    怕它個卵!
    自打跟著姑姑鄭海珠,從福建漳州府北上,鄭守寬早已發現,姑姑似乎對江南一帶頗為熟悉。
    他以為,這都是由於姑姑從小識字、翻看祖宅裏那些各式各樣的書籍的緣故,他於是對自己這位唯一的親人,越發佩服起來。
    今日遇險,姑姑在危急時刻的指點,果然沒錯。
    老頭望著少年的背影,怔忡片刻,歎口氣。
    “人人都道江南好,我見江南黎民怨。官做賊,賊做官,何曾見?月月見。哀哉可憐,可憐呐……”
    老頭輕哼曲詞,佝僂的背影也很快沒入無邊的夜色裏。
    ……
    一個時辰前,鄭守寬被姑姑推下船時,姑姑明確告訴他,最近的市鎮叫千墩,肯定有維護本地治安的巡檢司,可以求救。
    鄭守寬匆匆道謝,朝那火把通明處狂奔。
    少年名叫鄭守寬,本非江南人氏,因隨著姑姑,在鄰近的鬆江府討了大半年生活,已能聽懂吳語。
    少年鄭守寬衝進千墩巡檢司的時候,副巡檢陳阿良,與當值的幾個弓兵,已將“馬吊牌”打了好幾輪。
    “軍爺,軍爺,救命!”鄭守寬帶著哭腔道。
    波瀾輕響,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鳧遊過這一大片水域,終於摸到了河堤。
    他爬上岸,以手撐地,咬牙站起來,抹去滿臉腥臭肮髒的河水,喘了幾口氣,沿著河堤,往遠處屋宅林立的鎮子跑。
    那些被蘆葦、泥堰分隔開的水塘,好像許多沒有眸子的空洞眼眶,認命一般,靜靜地向著蒼穹。
    沉寂偶爾也會被打破。
    戌亥之交,白晝裏喧鬧的街道,此時已歸於寂靜。
    少年站定在石板路中央,側耳辨音,複又發足,拐過一座小廟,終於看到披著月光的打更老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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