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前緣難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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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能現在就嫁給顏思齊,倒能避開大陸上人間地獄般的戰亂。雖然按照真實的曆史,顏思齊十年後,會因狩獵途中染上傷寒而病亡,可那已經是在台灣。從後世記載看,顏思齊的子嗣順利地在台灣開枝散葉,未受屠戮。
    然而,穿越得來的人生,也是應該嚴肅對待的人生。
    一位已然創出天地、隱約顯現海上霸主風範的頭領,又是在這樣一個男子占有絕對主宰地位的時代,竟能如此尊重女子的心思。
    他說完了毛文龍那邊的原委,便直言不諱道:“阿珠小姐,顏某今日再見到你,方知心底那份情誼仍在。我是大明漢人,漂泊數年仍是孤身,乃因不願娶平戶的東瀛女子為妻。若你,不嫌棄顏某,願與我結為連理,我自是歡喜不禁,從今往後,定會將你放在心尖上來疼愛……”
    在凝神聆聽之中,甚至有那麽一瞬間,不知是作為觀眾被台上的深情男主感動了,還是軀殼中原來那位鄭小姐的一瓣魂魄尚存,鄭海珠覺得自己的心忽然跳得快了些。
    葡萄架上,夏末的流光一閃而過,晃得鄭海珠眯住雙眼,也令她的頭腦由恍惚轉回清明。
    顏思齊語調沉緩,卻並無閃爍其辭的作派。
    月蘭忙放下茶盤,連連擺手:“顏當家你這話太折煞月蘭了,我夫婦兩個受你恩惠那麽多,給你做牛做馬都是應該的。”
    心下卻嘀咕,咦,這鄭小姐,不做咱們老板娘了?
    月蘭倒完茶,仍覺氣氛頗為尷尬,一時情急想救場,挑起話頭道:“顏當家,鄭小姐穿上這一身,真是比媽祖娘娘還像仙女咧。”
    鄭海珠被她一說,抿嘴展顏,對顏思齊道:“顏大哥,忘了謝你,這身衣服確實好看。”
    顏思齊笑道:“你喜歡就好,對了,喝完茶,我帶你去看些東西。”
    ……
    小軒窗外,鳥鳴啁啾。
    枇杷樹亭亭如蓋,枝繁蔭濃,大片綠意仿佛能沁入屋內人的心裏。
    窗下是一張普普通通的柳木長桌,桌上卻琳琅滿目,剪刀、竹尺、劃粉、線板、針箍、漿糊、熨鬥,一應俱全,比博古架還多姿多彩。
    其中最惹眼的,莫過於,一隻蒙著棉布內襯的大藤扁筐中,搭著一塊天鵝絨般的料子。
    鄭海珠隨著顏思齊走入這間小巧卻明亮的雅室時,一眼就被窗下桌上這塊衣料吸引。
    她走近藤筐,驚喜道:“這是,我們老家的漳絨?”
    顏思齊點點頭,拿起漳絨遞給鄭海珠:“還是塊花絨,靛藍色絲線的是絨毛,胭脂紅絲線的是絨圈。我常年跑船,看過很多次海上的日出。太陽還沒起來時,天空就是這樣的,暗幽幽的石青色裏,一片片紅彤彤冒出來,特別好看。”
    鄭海珠撫摸著細柔如嬰兒肌膚的織物表麵,也情不自禁地附和著“是的,太美了”。
    漳絨,起源於福建漳州,是明清時最出名的織物品種。華夏的能工巧匠駕馭蠶絲兩千年後,已經不滿足於平麵的織物。他們從舶來品的天鵝絨中獲得靈感,將細鐵絲圈融入紡織過程,邊織邊以獨特的工藝提起或隔開經線,形成經線圈或經線絨花。
    鄭海珠在現代時,隻在博物館大致了解過漳絨,穿越到漳州後,才深刻見識了這種工藝的神乎奇技。
    但眼前的這塊漳絨,又絕不僅僅是工藝精致,在現代人的眼中,它具有一種印象派油畫的美感。
    隻聽顏思齊沉淳的嗓音又響起來:“阿珠小姐,我記得,你最後一次到我鋪子裏來時,說想做一塊雲肩。當時我在想,什麽樣的花紋,適合給你做雲肩呢?這一想,就想了許多年。直到我的工匠,織出了這塊漳絨。”
    不做顏思齊的夫人,可以做他的合夥人啊!
    想到這裏,鄭海珠咬咬嘴唇,輕聲道:“顏大哥,其實,我在兩年前失足滑落過海邊石崖,被鎮上的郎中施針救回一命,許多事便記得沒有那麽分明。哥嫂不在人世,龍溪的日子也不好過,但輾轉北上到鬆江府後,韓小姐待我很好,不像主仆,更像姊妹。所以,我還是,想回鬆江去。”
    顏思齊陡然眸色一暗,失落之情浮上麵龐。
    更關鍵的是,鄭海珠發現,穿越後,或許得益於前世一個現代女性的獨立打拚經曆,她竟然對於在不確定性中闖蕩與冒險,頗為精神抖擻。
    她本來想在漳州試驗自己的一番抱負,不料鄭家那個苦瓜臉的族長欺負她這一支隻剩了姑侄二人,非要把她嫁給外鄉豪門做妾,她才一怒之下賣房自梳,帶著小侄兒北上闖蕩。
    江南六府是她前世更為熟悉的地方,韓希孟還是那樣一位必定要成為傳世名家的好主人,她鄭海珠很快就在韓府受到器重,品嚐到與韓小姐研發織絨與刺繡的成就感,為何要因顧慮到三十年後的曆史走向,而放棄當下的快意人生呢!
    她肯定要回大陸上去。
    不過,眼前這段從天而降的舊緣,以及後世關於岱山島的一個傳說,令鄭海珠今日上島後,又有了全新的計劃。
    怎能為了吃一口躺贏的飯,就這樣與一個並沒有感情的古代男子同床共枕?
    穿到這個大爭之世,必須麵對的現實是,不到三十年後便是揚州十日、嘉定三屠,旖旎繁華的江南淪為焦土。
    恰此時,月蘭端著茶盤進來,見二人沉默相對,不免滯住了步伐,有些惶然。
    顏思齊聽得腳步聲,轉頭時已麵色如常:“怎麽了,上茶呀。月蘭,我的宅子沒有仆婦,不太方便,就由你陪鄭小姐在院裏住著吧。她很快便要回江南去,耽誤不了你幾日。”
    不過,他並沒有繼續去點燃自己的情緒,在抬頭鄭重地看向對麵的女子時,已恢複平寧神色。
    “阿珠小姐,當初在龍溪,你於我,就如海上明月,我能在小小鬥室仰望月光,已是知足,並不敢有所妄想。如今,我總算有些薄產,卻見你已盤發自梳,更不願挾威勢勉強於你。所以,倘使你終究還是想回陸上,顏某亦派信得過的兄弟,駕船護你回去。”
    顏思齊說到此處,驀地頓住。
    他的眼睛仍盯住石桌,卻在蹙眉間又有幾絲自嘲哂笑劃過嘴角,仿佛連他自己都沒想到,堂堂男兒,便是在如此局促無措之際,溫綿動情的表白也這樣脫口而出。
    鄭海珠剛上島時,憑著幾個細節,已看出,顏思齊舉止沉穩有度,早就超出尋常二十七八歲男子的水平。
    現下聽他一番誠懇坦率的話語,更覺驚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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