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董宅前空降錦衣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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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將院角那架梯子搬來,靠在牆邊,我上去看看。”顧壽潛吩咐道。
    “顧……顧二哥,小心些。”韓希孟在一旁說道,聲兒不大,卻無踟躕羞怯。
    當時,顧壽潛見勢頭不對,本想與董祖常點齊幾個強壯的小廝和婆子,將董其昌、董家女眷及韓希孟,從尚未被圍的宅院後門坐上馬車,往董家在華亭縣的田莊避禍。
    顧家如今的年輕一輩裏,這二房嫡孫顧壽潛最是俊俏瀟灑,雖父親早逝,卻頗受幾位叔伯喜愛。
    然而,董其昌因見昨日有鬆江府新任推官黃尊素疏散過鄉民,以為今日事態亦不會失控,又擔憂收藏於宅中的百餘件字畫,不願撤走。
    這麽一猶豫,隻半炷香不到的工夫,董宅便被圍得水泄不通,宅裏的人再也出不去了。
    那位極力勸阻董祖常的士子,叫顧壽潛。他祖父顧名世,乃嘉靖年間的進士,曾為天子掌管玉璽,顧家在鬆江亦是名門望族。
    翁元升平日雖常被老娘嘮叨要感恩顧家,內心實則不以為然,偶爾在街衢間看到華服倜儻的顧家子侄,往往於霎那豔羨之後,立刻嫉恨地暗罵一句:你們不過就是有幾分投胎的好運道罷了。
    這一回,翁元升被大有來頭的人物相中做馬前卒,豁出去博一把的想法充盈於胸,莫說顧壽潛這個胡茬還沒長密的顧家孫子,就算顧名世老太爺親臨此地,他翁元升也不會縮回去半寸。
    於是,翁元升目露睥睨,揚聲道:“好教顧二少爺得知,翁某為衙門當差六七年,經手邸報也好,聆聽各位大人訓勉也罷,何止千件百次?董宦此公,官聲有虧,京師內外皆知。如今他被驅逐於朝堂,回鄉後的私德竟也如此不堪,縱容子弟為非作歹,是可忍熟不可忍!”
    顧壽潛從前在家中遇到這翁元升,便覺得此人眉眼間氣數不正,今日見他所為,更斷定,他多半是被誰利用來做出頭椽子的小人。
    顧二少爺遂針鋒相對道:“翁元升,你莫用些文鄒鄒的廢話糊弄鄉親們。你說說看,董府為的什麽非,作的什麽歹?”
    翁元升身邊一個扛著鋤頭的壯漢,搶著回答:“那個,董世昌的二兒子,要把陸家的小女兒搶去做妾。”
    顧壽潛向那壯漢拱拱手:“這位朋友,你所說的陸家女兒,叫綠英,她親娘當年因要改嫁去陸家,不願帶著她,早就把她賣給了一戶姓陳的夫婦做女兒。那陳氏夫婦是給董公家裏做長雇的,綠英平日裏亦來做些針線活。前些時日,綠英的親娘自稱病重,要見一眼女兒,陳氏夫婦好心將綠英送去,卻十餘日不見她回來。他們上門要人,才曉得綠英的親娘夥同陸家後夫,要把女兒賣去蘇州做妾。陳氏夫婦叫了董府幾個平時熟識的仆從,再次上門理論。”
    顧壽潛說到此處,又登上一格梯子,勇敢地露出更多身體,昂然對牆外民眾道:“此事於情於理,都是陸家男人和綠英的親娘不對,怎地到了衙門這翁書辦口中,就能做成一出汙蔑董府的戲碼呢?你們口口聲聲民女民女的,你們看到民女和她親娘,去衙門捶鼓喊冤了嗎?”
    人群中滾過一陣竊竊私語。
    有人道:“阿二頭,你不是見過那個綠英去告官嗎?”
    “啊?我沒有,我不是,你聽錯了好不好,我見的那小娘子,是戲班子的,她說有人寫了戲讓他們演董府搶女人,演完後那人卻不來付錢。”
    翁元升一聽,扭頭怒道:“因為那位寫戲本子的範大善人,被活活氣死了。”
    言罷,翁元升幹脆丟下半吊子讀書人的那幾兩斯文,竄上董府的台階。
    他指著前排的一群壯丁,唾沫橫飛道:“牆頭上那個,是城東顧家的少爺,他們這些富家子弟本就穿一條褲子。範家莊的鄉親們,你們莊好不容易出的秀才範昶,路見不平寫了譏諷董家作惡的戲本,結果被董祖常到衙門來鬧,要知府將範秀才枷去大牢,範秀才急怒交加、氣死了。範家老母和妻室去董家討說法,又被董祖下令剝衣侮辱。你們範家莊的男人還是帶把的不是,就這樣任人欺負?”
    “姓翁的,我董家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何這般信口雌黃!”
    隻聽“哐”地一聲,董宅的大門被打開,董祖常終是氣不過,衝了出來,要與翁元升對質。
    翁元升對此景求之不得,他得意地望一眼敞開的烏木大門,對著董祖常森然一笑,便要招呼圍牆兩側的青皮們往裏衝。
    然而剛轉過身,他就“唉喲”一記慘呼,倒在石階上。
    隔空飛來一支木杆箭,不偏不倚,正打在他的肩膀上。
    那箭沒有裝箭頭,但力道強勁,雖無法入肉,也令翁元升劇痛不已,歪在地上哀嚎。
    本要往董宅衝的人們,登時都本能地僵住,怔在原地。
    “兵,兵兵,官兵……”人群後排終於有人叫起來。
    緊接著,眾人隻見身後的大樟樹上,跳下來一個身著花袍、頭戴巾盔帽的男子,身姿輕盈利落,仿佛天神小將。
    他幾步跨到董府台階前,先確定了殺豬般嚎叫的翁元升並無大礙,才回身麵對目瞪口呆的人們。
    人群中有幾個平時愛聽說書的,看清楚那男子胸前所繡的白角紅色飛魚後,驚呼道:“錦,錦衣衛。”
    這刹那安靜中,顧壽潛的目光已捕捉到要尋的人。
    “翁元升,方才說董公在湖北索賄的,是不是你?”
    那名叫翁元升的男子,四十不到,是鬆江本地人,薄有文才,奈何屢試舉人而不中,困窘的家道再也無法供他讀書。好在他老娘從前給顧家當過奶媽,哭哭啼啼地開口求個照拂,顧壽潛的大伯便為翁元升通融了一個在府衙整理公文塘報、抄抄寫寫的差事,算是吏員,好歹能讓翁元升每月領一兩銀子,養活老娘和妻兒。
    他溫言安撫道:“無妨,我聽那外頭喊叫的,有個像是熟人,我與他問幾句。”
    顧壽潛撩了袍子,登上木梯。
    但見高牆之外,董宅大門的石階之下,烏泱泱聚著百來號鄉民,大半手執鋤頭、鐵鍬、木棍等械具。
    繞著院牆則圍了更多人,其中有些,看起來並非農戶,而像青皮無賴,並不出口辱罵,但眼神陰狠。
    門口的鄉民,正叫嚷哄鬧,突然見董家牆頭上冒出個文弱白淨的士子,頓覺稀奇,紛紛住嘴。
    顧壽潛今日是頭一回與韓希孟離得這樣近,更是頭一回聽她直呼自己“顧二哥”,縱然此前已為能與她訂婚而歡悅了許久,此刻這種盡在咫尺的甜蜜,仍令顧壽潛心潮澎湃。
    顧壽潛經常出入董家,此時又挺身站在門前,年輕的麵孔上罩著淡定冷靜之色,倒比長他近十歲的董祖常更顯老練似的,頗令董家奴仆敬服。
    逢年過節,翁元升會按照禮數去顧府拜訪,所以顧壽潛對他的聲音很熟悉。
    站在鄉民前頭的翁元升,沒想到顧家二少爺今日竟在董宅,而且上來就帶著詰責口吻質問,顯是在為董府出頭。
    董其昌這月老當得,著實是芝麻掉進針眼裏——湊了巧緣。
    今日,韓希孟本是不管叔叔嬸嬸的阻攔,親自帶著鄭守寬,去鬆江府找黃尊素問問鄭海珠可有音訊。
    顧壽潛於書畫上極有天賦,十歲出頭時,恰遇到董其昌辭官回到鬆江,祖父顧名世便帶他到董府拜師,成為董其昌的關門弟子。董其昌待顧壽潛如師如父,去歲更是親自出麵做媒,說合韓家大小姐韓希孟與顧壽潛的婚姻大事。
    顧壽潛和韓希孟,一個擅畫,一個善繡,少年時代就彼此曉得對方,元宵端午的佳節盛會,又遠望過好幾次,早已互生朦朧情愫。
    不想走到董府跟前,四麵八方突然湧來手持木棍的許多壯漢,氣勢洶洶地將幾處通道堵得嚴嚴實實,旋即上來一個流裏流氣的光膀子壯漢,正要逼近韓希孟和鄭守寬時,董家的大門裏忽然有人將她們拉了進去,又將門關上。
    救了韓希孟的,恰是一早前來問候董其昌的顧壽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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