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蛛絲馬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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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對韓希孟,便沒什麽生疏的寒暄之意,神情鬆泛地抬起袖子,笑吟吟道:“今日我來看甘薯的收成,穿得潦草,方才與繆阿太照麵,實在失禮。”
    “有何失禮的,從前皇後娘娘還親蠶呢,徐家媳婦,你才是鬆江各家女眷們的榜樣。”
    韓希孟正還要問幾句,身後有婦人喚道:“蕙珍,這是韓家姐姐。”
    小姑娘極有禮貌,站起來欠身行個禮,斯斯文文地回答:“兩位姐姐好,是的,我家都已加入耶穌會,我也已經受洗,我的教名叫Candida。”
    韓希孟回頭,見婦人的眉目與小蕙珍諸多相似,便猜是徐光啟的兒媳顧氏,遂十分客氣道:“顧奶奶安康。”
    顧氏閨命蘭介,娘家也是鬆江人,與顧名世一脈算得親戚。
    韓希孟柔聲問道:“阿妹,你家信洋教?”
    ……
    半炷香後,鶴鳴樓的雅間中,大奶奶沈氏的貼身大丫鬟和韓希盈,正抖開一套綢襖和褙子,為顧蘭介更衣。
    片刻前,韓希盈主動上樓,要擠進來幫忙的,言明自己是小輩,不好不懂禮數。
    姚氏詫異,服侍更衣本來就是丫鬟婆子們的事,小姐不參與,哪裏就不懂禮數了?
    她正暗自嘀咕韓希盈未免太活潑了些,一旁的圈椅上,沈氏已開口與她閑聊:“黃夫人身上這件石榴花的雲肩,方才希孟說是她繡的?阿孟的繡技,真是沒得挑。”
    姚氏附和道:“這雲肩上的石榴花,色豔,輪廓卻極雅致,有兩宋畫作的遺風。對了,大奶奶,聽聞繆阿太的繡藝亦是出神入化,顧府和韓府聯姻,實乃注定的緣份。”
    那邊廂,韓希盈忽然主動插話道:“我大姐,最近不看宋畫咯,改成琢磨倭國的玩意了。”
    “倭國?”沈氏麵色微變,眉間現了肅然之色。
    韓希盈仍是一派赤子神情,認真道:“嗯,是誤劫鄭姑娘的那家人,送了一件倭國的衣服賠不是,還有幾幅美人圖,大姐看了,當寶貝一樣,整日琢磨衣服上的針法和畫上的技法。我想一道觀瞻,鄭姑娘卻隻給看衣服,不讓看畫。鄭姑娘,可凶了。”
    穿好褙子的顧蘭介,眼角餘光瞥到沈氏的模樣,溫言道:“倭國的畫匠,近些年確有揚名海外之勢,家公的西洋友人們,也提及過。至於刺繡,想來倭人從前與我大明勘合往來時,買去不少繡品,那邊總也有手巧心慧之人,或也成他山之玉,我們反倒可以借鑒。”
    沈氏衝顧蘭介點點頭,轉向姚氏道:“不過,倭人總歸和南洋、西洋那邊的人不同,倭人與我大明有夙仇,倭人的綾羅書畫,少沾些的好。黃夫人,你們餘姚,當年也鬧過倭患吧?”
    姚氏淡淡回道:“鬧過,嘉靖爺的時候鬧的,把前朝謝閣老的家,給滅門了。”
    沈氏輕“嘶”一聲,歎一句“你看看,嚇人呐”。
    姚氏卻接著展開下文:“不過,後來人說,謝閣老的子孫,本就和我大明海商勾結走私,要賴銀子,鬧崩了,海商就雇了倭國的浪人,血洗謝家。所以,兩邊撲騰的,其實都是我大明的人,那倭國人,不過就是其中一邊兒,雇的狗。”
    顧蘭介聽完,投來讚同的目光,婉聲道:“從前我們鬆江府鬧倭寇,也差不多,有些是真倭,有些其實是明人內訌。”
    沈氏麵上的不悅一閃而過,她很快站起來,莞爾一笑:“哦,如此。好在如今都太平了,咱們下樓吧,莫教老太太等著。”
    姚氏走在最後,盯一眼韓希盈嫋嫋婷婷的背影,品咂著,這小丫頭也十六了,不像是質樸憨直,倒像是別有黠滑,要編排她姐姐的離經叛道之舉。
    姚氏自被黃尊素解開心結後,又由鄭海珠上門陪著、遊覽過鬆江市鎮,其間鄭海珠還主動邀她為義塾授學,她對鄭海珠早已沒了什麽芥蒂,頗願意與韓、鄭二女結交。
    她於是在心底記了一筆韓希盈透露韓希孟鑽研倭畫的事,決定找個合適的機會,說與鄭海珠知曉。
    每個人都要為自己說出口的話負責。那小丫頭既然敢議論,就攔不住老成的聽者提醒她姐姐。
    ……
    繆老太太今日精神格外健旺。
    她興致勃勃地去池子裏,親自選好大閘蟹。
    待蒸好上桌,每位女眷前頭,都擺了一套銀製的“蟹八件”。
    蘇鬆地區,人人愛蟹,個個會用蟹八件,眾人也不要丫鬟婆子代勞,嘻嘻哈哈地抓了金毛白肚的壯碩螃蟹,放在各自麵前的圓形銀台上,敲敲打打、挑挑剪剪。
    一時之間,桌麵上無數蔥蔥玉指靈巧翻飛,操持著腰圓錘、長柄斧、細叉、圓頭剪子、釺子、小匙等工具。
    須臾之間,脂白的蟹肉、橘紅的蟹黃,便紛紛入了那一張張胭脂檀口中。
    鄭海珠端著洗手的菊花水,站在韓希孟身後,忽地注意到,顧家大奶奶沈氏,使用錘子、剪子、叉子、銀匙都很正常,因而與其他女眷一樣,順利地吃到了蟹黃、蟹身和蟹鉗。唯獨到了蟹腿的部分,沈氏卡了殼。
    蟹腿裏的肉,需要用長針捅出來,但沈氏剪掉蟹腿兩頭的關節後,試了幾次,都沒法將針捅進去。
    鄭海珠看得分明,沈氏的手,做不了這個精細的動作。
    鄭海珠又斜瞥向沈氏身後的貼身大丫鬟,那丫鬟叫翠榴,有二十歲了,十分機敏伶俐的姑娘,此際也是直勾勾地盯著女主人的手,身體微微前傾了數次,但似乎不敢上前幫忙。
    她的手有疾患,她很介意此事,不願與旁人看起來有異?
    鄭海珠正默默思忖時,坐在沈氏身邊的繆老太太,自自然然地抽手捏過沈氏指間的蟹腿,細釺子一捅,一條滑嫩肥壯的蟹腳肉,便出來了。
    沈氏不動聲色地接過,抿進嘴中。
    鄭海珠分明捕捉到了繆老太太眼裏一絲悲憫之色。
    此刻,聽了姚氏的話,繆老太太越發讚許,連連點頭道:“還是黃夫人有見識,沒錯,那陳姓海商正是我與鄭姑娘的老鄉,也是福建人。當初,弗朗基人禁止我大明商人從呂宋帶回任何植物種子,陳先生機靈得很,將甘薯藤夾在海船的纜繩裏,硬是偷偷運了出來。”
    言罷,繆老太太親自上來攜了顧蘭介的衣袖,又招呼乖巧的小姑娘徐蕙珍道:“走,一起和老婆子我吃螃蟹去,你們再忙,飯總是要吃的。”
    顧蘭介推辭道:“繆阿太,我才從地裏鑽出來,衣裳髒得沒法看,不好上席的。”
    她站定後,中氣十足道:“方才我就與各家的奶奶小姐們講,前些年徐翰林出資雇人,在佘山種甘薯,鬆江的讀書人還笑話他。如今那些老爺公子的,都該來瞧瞧,這片往昔種不得稻穀的荒山土坡,收出來多少能喂飽肚子的甘薯。”
    一旁黃尊素的妻子姚氏,也接上話頭道:“繆阿太說得正是。去年我們餘姚春旱,稻穀沒打上來,所幸甘薯這個東西耐旱易活,救了不少鄉親。我家老爺說,甘薯是一位姓陳的海商,去呂宋跑船時,從弗郎基人手裏弄回來的藤根。”
    今日,繆老太太一路與姚氏搭話,已對她頗有好感。
    有些官眷,仗著家裏老爺仕途順遂,莫說對著平民百姓,便是到了家中男人已不做官的豪門麵前,也愛挑剔拿喬,一心隻想接受眾星拱月般的奉承。
    但姚氏身上,卻不見這份淺薄之氣,她對繆氏說話極有分寸,講了不少餘姚的風土人情,又問了鬆江的塾學光景。
    村道上傳來蒼老卻爽朗的女聲,隻見繆老太太已由婆子扶著,昂然走過來。
    顧蘭介無論從夫家還是娘家的信息,都曉得顧名世最寶貝的二房孫子,與眼前這位韓家大小姐已經定親。
    人情練達的顧家大媳婦沈氏,已上來親熱道:“都是自家親戚,妹妹莫見外了,我們爬了一路山,哪個身上不是沾了草葉泥團的,快走吧。”
    姚氏也莞爾道:“我今日原就另帶了一身新袍子,請韓家的希孟妹妹給看看繡樣的,徐少奶奶若不嫌棄,待進了食府,我陪徐少奶奶換上。”
    鄭海珠瞬間明白了,這孩子,便是徐光啟的孫女兒。
    徐光啟前些年,因與熊三拔、利瑪竇等西方傳教士過從甚密,且為各地教民爭取生存空間,而遭到京師朝堂保守派的猛烈攻訐。他遂憤而辭官,掛個翰林院閑職,主要住在天津,翻譯《幾何原本》,卻也常回鬆江,與華亭縉紳們交遊。
    “哈,真是巧,”韓希孟笑得更開,帶著溫善的趣致道,“讓我猜猜,你是不是姓徐呀?”
    小姑娘點點頭,表情於老實中透著驚訝。
    鬆江府風氣開明,但全家入洋教的還是鳳毛麟角,徐家年幼的孫子孫女都受洗入教的事,便傳得上流仕宦圈子人盡皆知。
    韓府中,“甘地大”這個徐家小孫女的教名,在避開三奶奶楊氏的場合,鄭海珠聽錢氏和韓希孟提過好幾回,故而不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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