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探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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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公子,衙役押著人過來了。你瞧瞧那位女師父,可是你要尋訪的荷姐?”
張岱凝眸蹙眉,目光投向人群漩渦的中心。
“就是娼婦,那些讀書人寵著她們,捏出個文鄒鄒的稱呼,其實還不都是出來賣的。”
“賤坯子唷!”
“哦哦,嘿嘿嘿……”
一眾男子低聲笑起來,很為如此輕鬆地就獲得一次顱內高潮而暢快。
人犯果然是個頭戴方帽、身穿海青的尼姑,體態苗條,皮膚白淨無皺,年紀至多也就二十七八歲。
“鄭姑娘,要不要拿銀子?”
鄭海珠駐足,心道,提醒得對,這富貴公子倒也通得人情。
“勞煩張公子給我兩三錢銀子,越碎的越好。”
跟隨張岱的家仆手腳麻利,轉眼已掏出一把小紙團兒似的銀角子,交給鄭海珠。
鄭海珠拔足來到縣衙的山牆根,正見到衙役們過來。
“滾滾滾,都給老子滾,蒼蠅一樣跟了兩條街了,看你阿娘的卵毛!”
罵罵咧咧、驅趕著最後幾位圍觀者的衙役,姓劉,他踏著斜陽的影子回到公廨門口時,迎麵撞上蹭到台階下的鄭海珠。
“咦,鄭姑娘……”劉捕頭忙將滿臉的凶煞樣兒收了,齜出一口齙牙,擠出笑來,和鄭海珠打招呼。
劉捕頭是鬆江府的老衙役了,今歲從夏末到深秋,早已將鄭海珠這張臉認得熟透。
此女不但是韓老爺家的長雇大丫鬟,還是知府老爺發了剿匪賞金的,和黃大人的家眷更是常往來。
那好比是神仙身邊也排得上名號、說得上話的仙娥。
自己這種山腰裏辦差的雜役小鬼,怎可將她當作普通百姓。
言語定須客氣些。
行完了禮,劉捕頭迎著鄭海珠投來的疑惑目光,主動歎道:“姑娘,老劉我苦哇,半個多月沒回鬆江府城咯。上海縣也是邪了門,原本三四個衙役,走的走、病的病,就剩了這一個嘴毛還沒長齊的小屁孩子,知縣老爺去府台那裏借人,黃老爺就把我派來了。”
鄭海珠輕聲安撫道:“月俸銀子沒少就好。能者多勞,又是解官人們的燃眉之急,府台和黃老爺都看得見,劉爺隻怕回西邊後要得重用的。”
“嗨喲,承鄭姑娘吉言。”劉捕頭殷殷道謝。
他是老江湖,幾句言語間就瞧出鄭海珠不像是路過的,眼色裏有深意,遂撇頭對身後的小衙役說句“你先壓著人進去,鎖到牢裏”,然後抬手虛虛一引,將鄭海珠讓到門房廊柱的一角。
“鄭姑娘今日怎地也來縣裏頭?”
鄭海珠不吭聲,靠牆的左手動了動,往劉捕頭掌心塞碎銀子。
劉捕頭唬一跳:“這是作甚,姑娘有事吩咐老劉就是。”
鄭海珠抿嘴:“劉爺先收好,給我侄女兒買件冬襖。你不收,我就不說所求何事,就拉你在此處站著。”
劉捕頭心道,這女子精得很,莫叫她不悅,以為我老劉拈輕怕重、要問明情形才肯收錢辦事,遂應者“好好好”,轉推拒為笑納,腕間一抖,碎銀子劃入手臂內,咳嗽一聲道:“姑娘跟老劉這邊來說話。”
……
晚明的江南,士紳階層的地主和商人富到流油,公家財政卻也和北方差不多,捉襟見肘。
上海縣的縣衙牢房,簡陋得還不如牲口棚
好在並非京師的詔獄,血腥陰森味不重,隻有揮之不去的屎尿穢物的臭味。
“鄭姑娘,你問幾句就趕緊出來。縣尊不在,主簿可是在殮房盯著仵作驗屍呢,一會兒就該過來了,我幫你望門去。”
劉捕頭輕聲地叮囑完,趕緊離開這排肮髒的屋子。
鄭海珠轉身,將手裏另一顆碎銀子塞給劉捕頭引薦的牢頭:“給阿哥買點酒喝。”
牢頭理所當然地接過。
這年月,公家連月俸錢都欠著,從胥吏、門子到他們這些獄卒,平日裏已習慣隨時從百姓手裏要好處。
隻今日這體麵婦人,出手蠻大方,牢頭的冷硬麵色登時一緩,決定特別關照些。
他主動帶著鄭海珠從自己的值房穿堂而過,繞開最外頭那排關押者地痞男囚的牢房,在避人耳目上做得更到位了些。
拐進一條幽深黑暗的通道,牢頭往前方一指:“拴著貓兒的那間,就是。”
“貓?”鄭海麵露好奇。
牢頭解釋:“命案的犯人都戴重銬,手腳不便,從前有被鼠群撕咬得厲害的,皮肉都爛沒了,骨頭露著,慘煞。上月,府台大人來巡查縣衙時見了,就命縣尊給關死囚的幾間牢房養貓。”
縣城本不大,官吏、士子、工商聚居的幾處鬧市,則更小,街頭撒一泡尿,那尿水流著流著就能流到街尾。
鄭海珠帶著張岱主仆,三拐兩拐,穿出小巷,縣衙赫然眼前。
衙門外的大樹下,鄭海珠站定,問道:“張公子,冒昧一問,你可有乳名,那位荷姐一聽便知的。”
鄭海珠一把拽住他:“此刻心思齷齪的浮浪子弟甚多,這裏不是好好說話的地方。公子莫急,我識得其中一位衙役,我們現下直接繞去縣衙。”
張岱咬著嘴唇應聲“好”,又轉頭遙望一眼荷姐周遭情形,見圍觀的各色人等倒還沒有吐唾沫甚至扔石頭的極端舉動,才招呼上家仆,跟著鄭海珠鑽進巷子。
……
大明嘉靖帝以後的鬆江府,分為華亭、上海、青浦三縣。
鄭海珠與張岱來到的府城東北,隸屬上海縣,遠不如西邊的青浦、西南的華亭繁華。
“是荷姐!她怎會殺人……”張岱囁嚅著,就要往前擠。
鄭海珠折身,擦著人群邊緣迅速回退,尋到等在廊下的張岱。
張岱道:“我們山陰人,家中男童乳名都叫和尚,祛魔避邪之意,因我是母親頭胎,荷姐一直叫我大和尚。”
“好,知道了。你們仍等在此處。”
“聽講是勾引了一個徽州富商,灌醉後捅死的。”
“啊?平時悶聲不響,嬌嬌弱弱的,這樣狠。”
不知哪個婦人喊的這第一聲,很快就收獲了同性夥伴們此起彼伏的附和。
女子們惡狠狠的咒罵,像騰起的浪花,浪花之下,則是男子們關於案情的津津有味的討論。
“哼,那是你木知木覺,我老早就看出來,這尼姑不簡單。你們想,會寫字、還會作詩畫畫的女人,又從蘇州來,搞不好從前是做女使的。”
“這位大哥,女使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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