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洋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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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鄭海珠恭敬答道:“回巡守的話,棉商是草民的家主老爺。蔽府混紡的棉巾,蒙織造局看中,草民謹遵家主吩咐,一道南來,給局裏的大人們,打打下手。”
    蔡豐的目光,越過鄭海珠身後,矚目須臾,又問道:“姑娘怎地不在官驛候命?”
    麵對他一個人,總比精明老辣的劉公公也在場,好些吧。
    鄭海珠穿出巷子,沿著海塘邊匆匆往官驛趕。
    垂眸謙立的鄭海珠思緒翻飛之際,果然看到那雙官靴,在自己麵前停下不動了。
    “你是,隨劉公公來的鬆江棉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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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一個時辰後,日光最為明亮的午時,月港官驛的場院正中,劉時敏端坐在太師椅上。
    海澄知縣垂袖而立,麵色頗為尷尬。
    他瞄一瞄身側的幾位紅頭發洋人,向劉時敏小心翼翼地解釋:“公公,下官本以為,公公要談的洋商,是弗朗基人,沒想到……”
    劉時敏站起來,踱上前幾步,和顏悅色地拍拍知縣的肩膀,輕輕道聲“不大的事,無妨,莫墮了官威”。
    然後轉向那幾位洋人,讓通譯告訴他們,大明的軍人,盡忠職守,對於要靠近官驛的陌生麵孔向來十分警惕,一回生二回熟,他們往後多來幾次,就不再有誤會了。
    院內的榆樹下,剛抱著掛有巴洛克連衣裙的柳木架子趕到的鄭海珠,壓著聲兒問範破虜:“剛才你在這裏擺帕子,發生什麽事了?”
    範破虜以手遮唇,氣音低幽地告知,劉公公約見的紅夷人按時前來,卻被什麽巡海的大官攔在驛站外的碼頭處,不讓進來,其中一個年輕些的紅夷,還被軍兵扯破了衣服、揍了幾下,所幸馬將軍聽著動靜不對,帶著牙卒奔出去,事請才沒鬧到不可收拾。
    “阿珠姐姐,”範破虜指指身後的一棵榕樹,“我爬上去看了,那個巡海大官穿的紅袍子,對馬將軍很不客氣。若論官職,是馬將軍大,還是紅袍子大?”
    鄭海珠含混地說一句“應該是巡海道大些”,心裏卻犯滴咕,如今的大明,還是萬曆末年,雖說以文製武已成慣例,但離三品武將要跪七品禦史的荒唐地步,還有好幾年呢,馬祥麟又是跟著劉公公來的,蔡豐這種都已經混到四品的文官,對武將怎會如此衝動沒眼色?
    早上在海邊相遇時,這人挺平和的呀。
    那邊廂,幾個荷蘭人的領頭者,一個高大魁梧的紅發中年人,早已拂去慍意,滿臉堆笑,不停地向劉時敏行禮,甚至還在兼做通譯的牙人示範下,帶領同伴們學習大明的作揖手勢,一副恭敬拜謁、熱情融入的樣子。
    鄭海珠於是拋開對那個蔡豐的疑惑,借助距離的掩護,仔細打量眼前這些荷蘭人。
    隆慶開關後,出於嘉靖海防敕令的餘威,月港在相當長一段時間裏,禁止洋船洋商入港,隻許大明本土拿到船引的商船,在官辦牙行的陪同下,運載絲綢茶葉陶瓷等出港。
    四十多年過去,再嚴的規矩,也像穿久的袍子一樣,滿是破洞。
    月港的幾個大家族,把持了朝廷許諾的牙行後,早已與地方長官心照不宣,允許洋人雇中國人的商船進港,落地海澄縣,遴選公私貨物。
    但鄭海珠算了算年份,結合穿越來的所見所聞,本以為出現在月港的番商,不是葡萄牙人就是西班牙人,沒想到實地一看,竟已經有荷蘭人,更沒想到,被牙行牽線來見劉公公的,也是荷蘭人。
    “阿珠,來。”
    劉時敏轉過身,招呼著。
    鄭海珠領著範破虜,大大方方走上前,沒有蹲萬福,而是朝幾個荷蘭人拱拱手。
    在那領頭的紅發中年人收起目光中的詫異前,鄭海珠已經禮貌地開口問道:“dutdia pany,geor ?”
    這下,中年洋人剛要合上的嘴,張得更大了,一字一字地努力往外吐著不知道跟誰學的漢語:“你,認識,科恩大人?”
    鄭海珠知道自己試探對了。
    一來,脫離西班牙統治不久的尼德蘭,成為世界上最早的資本家支持的政權,那些出來闖蕩的海上馬車夫,果然能懂英文。
    二來,自己的確沒記錯,現在的荷蘭東印度公司總督,是那個在資本支持下橫掃亞洲海域、打敗西班牙和葡萄牙、占領斯裏蘭卡孟加拉暹羅乃至tai灣的殖民販子,科恩。
    但鄭海珠又起了新的疑惑。
    方才蔡豐抬起袍袖時,鄭海珠嗅到了一種複合的香水味。
    大明的達官貴人衣袍上有熏香,不奇怪,令鄭海珠奇怪的是,自己分明能辨出,蔡豐衣服上的香味裏,有薰衣草氣息。
    “嗬嗬,”蔡豐抬起袍袖,笑著揮揮手,“姑娘莫驚駭,本官就是隨口一問。去年本官剛調任福建時,也和你一樣,看這些碼頭貨船,新鮮得很。你,快些回去吧,別誤了朝廷的大事,那才真要吃罰了。”
    說罷,氣宇軒昂的巡海大官,帶著一眾兵士,往前走去。
    鄭海珠與周圍寥寥幾個漁民一樣,又彎著脊背等上一陣,才敢直起身子。
    短短幾句話的交流,讓鄭海珠稍稍定心了些。
    蔡豐說的,是口音比較重的廣府官話,沒有閩南語的口音,他應不是漳泉一帶的籍貫。他又說才到福建一年,大概率也不會認識龍溪鄭家那位曾經足不出縣的阿珠小姐。
    “哦,草民今日要隨公公去見番商,因心下惶恐,怕見識不夠,所以先來各個碼頭處學學行情風俗。若此舉不合月港的規矩,草民這就回驛站,請蔡巡守寬宥一次。”
    蔡豐開口問道,語氣鑲著四品文官的端嚴,又透出一絲認出劉公公跟班的和藹,並沒什麽異樣。
    薰衣草這種生長在阿拉伯地區與歐洲的植物,此世還沒引種到中國。難道隨著海貿,洋人的薰衣草複合香水,已經傳入大明了?
    可無論在鬆江府的廣粵南貨鋪子,還是昨日匆匆瀏覽月港的大商鋪貨物,鄭海珠都沒見過薰衣草香料包或者香水瓶子。
    月港的商業和軍事地位雖然重要,在行政上卻是個小縣城,最大的地方官,也不過是穿藍袍子的知縣。
    昨日由馬祥麟預先交代過接風宴訊息的鄭海珠,立刻意識到,這紅袍子的官員,應該就是留下來接洽劉時敏的福建巡海道副使,官居四品的蔡豐。
    轉過一處剛剛開門的稅關,迎麵就撞上一隊穿甲配刀的軍兵。
    鄭海珠打眼一望,當中那人,竟是個身著緋袍、胸前補子上繡有雲雁的文官。
    鄭海珠忙退到路邊,蹲了個萬福,一顆心在瞬間的加速跳動後,又沉緩下來。
    這蔡豐好像在巡防,若他真的如馬祥麟警覺的那樣,對自己格外留意,那麽此刻正好探一探,他是否與鄭家有淵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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