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天選的情報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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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鄭海珠見戚金和吳邦德都對航運保險這門行當有興趣,便越發提升了遊說時的自信。
    “戚總,吳公子,我此一回南下月港,接觸了許多番商,有機會得知,弗朗基、威尼斯、巴達維亞那邊,這種航運保險早兩百年就有了,而且確實是能賺錢的。那種是海上保險,變數很大,我們可以先從運河的某一段開始嚐試,慢慢摸索,將來海上和內河一起做,也不是沒可能。”
    老將軍戚金,倒也爽快,直言道:“老夫是打仗出身的,就喜歡有雄心的孩子。至於這買賣具體怎麽操持,老夫也不懂,得由你們年輕人去弄。我隻問兩樁事,第一,你要老夫投多少身家?第二,這買賣,會被兩京的老爺們參一本不?”
    戚金前半部分坦誠的態度,叫人心生敬意。
    繼之而起的擔憂,又令人唏噓。
    老爺子這是,隨時害怕會被文官禦史穿小鞋呐。
    戚金提的這兩個問題,鄭海珠來談合作之前,就想好了答桉。
    “戚總爽氣,我也肯定要交底。試水的航程,我就看中了鬆江到鎮江的這段運河。鬆江我有人脈,鎮江我是兩眼一抹黑,所以全靠戚總照拂一把。故而,商社的本錢,先我一人出,戚總不但不用投錢,而且還能拿幹股,年底咱們按照股份比例分紅。倘使這買賣真的就做起來了,戚總想出錢增加持股的份額,再議。”
    戚金笑道:“丫頭倒是懂江湖的,你的夥計要在鎮江碼頭收保費,自會有青皮打手要問你收保護費,有老夫的兵丁常去坐坐,此等麻煩,是不會找上姑娘的。這幹股,老夫拿得也不虧心。將來但凡養兵不那麽拮據,老夫定會真金白銀地投給姑娘的。”
    鄭海滿臉喜色:“有戚總這句話,我們姑侄就不怕了。鎮江這邊,守寬會駐店接保單,我另有個姓鄭的幹弟弟,小名一官的,會鎮江、鬆江兩頭跑。保險社的總社,設在鬆江那頭,一則,萬一起了紛爭,府台和推官我熟稔些,打官司便利,二則,也是更重要的,鬆江府的上海縣,有可能像漳州府的海澄縣那樣開關、允許海販,屆時海運險的第一口熱湯,也由我們去喝。”
    聽著此番頗有章法的計議,戚金已然對眼前這個自稱草芥出身的丫頭,真切地喜歡起來。
    她要是個男娃娃,跟著自己去打仗,運籌帷幄時用一用,應該也不錯。
    老將軍於是滿意地點頭:“商號兩頭都是掛你鄭氏的名號,想來,禦史們不會閑到連老夫的兵蛋子上門吃盞茶,都要管吧?”
    “是啊,我們鬆江來人,給鎮江送商稅,就像徽商沿途給鈔關交銀子,朝廷能有啥不滿意的呢?況且……”
    鄭海珠刻意地頓了頓,抿嘴道:“況且,如今應天府都察院的左都禦史,王應麟王總憲,不但是從前的鎮江知府,還與我們鬆江名紳董其昌董公有唱酬,而我們小姐的姑爺可是董公的關門弟子。”
    “好,”戚金合掌讚道,“那就趕緊張羅起來,邦德,你先幫鄭姑娘去府衙打聽打聽,若要開商社,是向朝廷交工商稅還是牙帖錢。左右這是個新行當,若衙門的人沒反應過來呢,你就往牙行上頭去靠,如此,一年交一次牙帖銀子,對鄭姑娘最劃算。”
    “牙帖”,乃是朝廷發給民間中介機構的營業執照。
    每年換發新執照時,收一筆錢,外加給辦事的吏員一點好處費,商家負擔不算太重。
    要是像竹木抽分稅、買賣交易稅、運輸鈔關稅那樣,不停地按照批次和品類估算來交,在晚明這個吏治渾濁的世道裏,老板們得吃多少虧,就不好說了。
    鄭海珠心道,老將軍可以啊,嘴上說自己隻懂打仗,實則很有經商的合規意識,還對合理避稅很在行。
    比晚明那些隻想賴掉各種稅賦的地方縉紳,以及振臂高呼“老子就是不想交稅”的部分東林黨人,好得多。
    鄭海珠趁熱打鐵,笑眯眯地對吳邦德道:“對對,有勞吳公子,若能相幫去鎮江各碼頭問問,近年客貨船運的沉船次數、打撈、貨損之類的情形,更好。”
    鄭海珠說的這些資料,都對保險精算很重要。
    後世的貨運險,一般費率是百分之八,但後世的交通工具安全性、長三角地區的治安保障等,都是此世不能比的。
    在晚明的江南,嚐試做航運險,費率、承運人責任、代位求償、免責事由等條款和預防保險詐騙的設計,都須依托實際的調研。
    既然戚金已對拿幹股點了頭,又對扮演好地頭蛇的角色拍了胸脯,鄭海珠就要現開銷地,拿他幹兒子吳邦德當騾子使。
    ……
    吳邦德送鄭海珠回驛站的路上,憋了半天,還是開口問道:“鄭姑娘,開這家保險商社,你自己得先出多少錢?”
    “得五千兩起碼。”
    “這麽多!”吳邦德吃驚道。
    他這幾日,已看出來,這女子雖外表極是簡樸,頭上連個金簪珠釵都沒有,但手裏握著的大行當應該不止一門,他卻也沒想到,這個叫航運保險的新買賣,人家一出手就要壓幾千兩銀子。
    鄭海珠澹然道:“沒辦法,玩保險,不像玩販貨,可以借貨賒賬,下遊的錢到賬了,再結算給上遊。保險商社開張時的花費,租鋪子、薪水、各路打點情分的,其實不算太多,大頭是一筆叫賠償準備金的,就是用於理賠給遇險的貨主,因為一開始,收的保費可能不多,準備金不夠從保費裏提取。”
    吳邦德將這番充滿了新鮮術語的話,細細消化,了然道:“所以,還是要盡快讓貨主們來買,增加商社的銀子積儲。”
    鄭海珠忽然駐足,吳邦德一怔,也停下腳步。
    鄭海珠盯著他:“吳公子,有個主意,我不敢直接與老爺子講,你幫我掂量掂量。我想在鎮江挑個碼頭,演一出戲。”
    吳邦德目光一閃:“什麽戲?”
    鄭海珠道:“很簡單,翻一條茶葉船,茶商恰好問我買了保險,拿到賠款。當然,茶商、船老大,其實都是我們的人扮的。”
    吳邦細品須臾,就明白了,會心道:“為了吆喝保險是好東西嘛,不損人,但利己,有什麽不敢的?”
    鄭海珠歎氣:“是啊,演戲也是不得已。我們明人不像番人,我們明人膽子小,又最是疑心上當,不愛接納新鮮玩意兒。”
    吳邦德嘴角微噙。他覺得,鄭海珠就算羊裝訴苦,也裝得挺有意思的。
    他很高看她一眼,遂開始往深裏琢磨她的“詭計”。
    “鄭姑娘,演戲不能用茶葉,還是用你們鬆江的棉布。棉布沉了,撈起來晾幹,還能折價賣,我們賠的是殘值,不是總值。這樣的話,一來,避免那些觀望的貨主,以為隻要沉了船,就全賠,以至於今後怠於搶救貨物。二來,棉布不是全損,你演戲的花銷也能省不少。自己辛苦賺的錢,又是演戲而已,更要能省則省,對吧?”
    哈哈哈……
    鄭海珠不禁朗聲笑起來。
    這吳公子的腦瓜太好使了,睿智,睿智啊。
    和這些聰明的古人打交道,真乃樂事。
    鄭海珠愉快不到三秒,心中忽然一動。
    吳邦德雖然氣質不錯,但五官談不上出眾,個子中等,皮膚不黑不白,如果換一身平民的布衣布褲,混在人群中就找不出來的那種。
    他的心智卻相當靈光,理解力和臨場反應都很快。
    說話還有北方口音,想來是兒時跟著祖父吳惟忠生活在薊遼一帶的緣故。
    他不去遼東做間諜,豈非有些對不起他那麽牛的名字“邦德”?
    鄭海珠如此暗暗琢磨之時,又聽吳邦德打問道:“鄭姑娘,聽你方才的安排,令侄是準備做姑娘的臂膀,直接經商,不走舉業之路了?”
    鄭海珠歎氣:“我在鬆江有個書院,就是他的名字。原想著他不做小廝,在書院裏苦練製藝,寫好八股文,有朝一日能進士及第,我也算對得起我兄嫂了。不過現下看來,他更愛出來跑江湖。可如今,經商也得有功名傍身呀,否則那些官紳的圈子,是進不去的。”
    吳邦德的臉上,浮起一層很澹的不屑:“八股寫得天花亂墜,也是皮毛文章,於修身齊家報國,無甚用處。”
    但他沒有放大這樣的牢騷情緒,而是開始分享自己的路數。
    “其實,可以花點錢,去南京國子監捐個功名。頭一年意思意思,坐幾天監,跟博士們點個頭、拱個手,若他們不嫌棄,就請他們去秦淮河喝幾頓花酒,讓有名聲的女使認認臉兒,自此便也算半個文人雅士了。尋常的場麵都不會難看。不要真的以為能和那些正經進士出身的老爺們平起平坐,就好。”
    鄭海珠聞言,當即露出“你說得好有道理”的神情。
    她在鬆江,原也想打聽這個門路,隻因從黃尊素到韓仲文,都是憑本事考的進士和舉人,且對南京國子監清正之風推崇備至,自己去問人家這個,豈非好比去問北清複交那些驕傲的第一學曆校友,“哎,買你們學校一個學位多少錢”,找罵嘛。
    此刻,吳邦德見鄭海珠頗感興趣,爽快道:“我給姑娘找掮客去買就行,在下頭上這儒巾,便是去歲在國子監捐來的。”
    啊這……
    這吳邦德,真是坦誠他媽給坦誠開門,坦誠到家了。
    進一步來看,也就是說,此人對於考進士去做官,沒有興趣?
    “那,吳公子對前程,有何圖景?”鄭海珠問道。
    “若天下太平,就做陶朱公,若狼煙再起,就隨義父上陣殺敵。”
    吳邦德的口氣,完全沒有那種吊嗓子的康慨激昂,而是平和得無波無瀾,就像今日帶鄭海珠去總兵府時說“姑娘請這邊走”一樣。
    仿佛他口中,或四海經商、或血戰疆場的路,早已經鋪就在某個未來的時空之下,等他踏上去,再穩穩地走下去。
    鄭海珠方才擦火而燃的念頭,燒得愈發熾烈了。
    這小夥子,北固亭初見時,鄭海珠以為他是個內向的社恐。後來他帶著一大票人遊曆鎮江名勝時,將導遊做得有趣又不油膩。今日在總兵府一席談,連戚老將軍都不禁動情唏噓之時,他仍麵色沉靜。
    待到此際與自己單獨深談,吳邦德的許多反應,都能在瞬間切換,但絕無得意忘形、耀揚誇誕之色。
    他和顏思齊、馬祥麟那樣的英豪男兒,和黃尊素那樣的凜然君子,和張氏兄弟那樣的瀟灑檀郎,和盧象升那樣的文武全才,都不一樣。
    他所擁有的一人多麵的幻化天賦,滲透著空中鉛雲般的陰沉感,但無心的路人未必會去注意,就隻當做尋常背景而已。
    或許,真是個天選的情報人員。
    鄭海珠第二次駐足,看看日頭的位置,向吳邦德道:“我這個外鄉客,現下倒想做一回東,請公子去一個地方喝湯。”
    ……
    舊城外的運河邊。
    遠處,曾在王安石的詩中擁有高光時刻的瓜州渡,已因元人新修水道,而成了廢棄荒灘。
    近處的這段運河,此時倒正是熱火朝天的景象。
    幾乎全身赤裸、隻留平腳褲衩包住隱私部位的纖夫們,仿佛大蝦,脊背赤紅,伸頭彎腰,在嘶啞的號聲中,步態艱難但整齊劃一地拉著漕船。
    河邊稀稀拉拉的幾處茶攤。
    一個攤主看到鄭海珠,便殷勤招呼道:“菩薩姑娘又來啦?”
    瞥向吳邦德的目光,卻有些尷尬,不知如何招呼似的,但顯然並不認識這是鎮江總兵戚金的義子。
    鄭海珠大方道:“勞煩給我和這位朋友兩碗綠豆湯,給纖夫們的幾桶,也還是由我會鈔。你們幾個茶攤,每人送一桶去,大家的生意,我都照顧到。”
    “好咧,眨眼就妥。姑娘何時回鄉呀?”
    “過幾日吧。鎮江府風景真好,走的時候怕會舍不得。”
    鄭海珠言辭輕柔地搭著腔,在簡陋的木桌旁坐下來,將一碗綠豆湯端給吳邦德。
    吳邦德道:“姑娘這幾日,遊覽之餘,都來此處行善?”
    鄭海珠笑了:“幾碗綠豆湯而已,哪裏當得起‘行善’二字。”
    吳邦德的目光意味深長:“吳某冒昧問一句,你專撿此處來,莫非從前與纖夫這門行當,有什麽淵源?”
    鄭海珠笑得更明朗:“從前沒有淵源,往後或許有故事。我想從這些人裏,招些家丁養著。”
    她這麽一說,吳邦德的疑雲就散去不少。
    “鄭姑娘,南直隸運河兩岸的纖夫,許多是從山東逃荒過來的,肯吃苦,人也皮實。仔細挑挑年少力壯的,做護院確實不錯。姑娘若信得過,我幫你掌掌眼。”
    鄭海珠眼角縮了縮:“就是想請公子這樣出自戚家軍的人,幫我看看麵相和骨相。不過,我養他們,最後的目的,不是隻給我們姑爺小姐做護院。”
    吳邦德怔忡之色再起。
    鄭海珠繼續道:“吳公子,你剛才說,若狼煙再起,就隨戚總兵上陣殺敵。其實,殺敵,未必要在兩軍對壘的陣前。敵後,乃至敵巢,也是大有文章可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