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女纖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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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鄭海珠見她們人人臉上都是汗津津的,嘴唇卻幹裂得像遭了旱災的土地,便沒有立即對她們的請求表態,隻和聲道:“幾位姐妹,幸會。先緩口氣,我請大家潤潤喉,喝綠豆湯,還是酸梅湯?”


    這些女子,自打從娘胎裏落地後,就從沒被如此客氣地對待過,一時有些語無倫次道:“都,都喝,貴人賞什麽都好。”


    鄭海珠和吳邦德引著她們來到茶攤後的陰涼處坐下,讓夥計端來飲品,外加鎮江一道最常見的平民點心:八臍兒。


    這種成為後世非物質文化遺產、現代人叫作“京江臍”的烘烤麵點,因捏出八個角,此世的鎮江人,給它起名八臍兒。


    後來,清兵南下,疑心漢人用“吃八臍兒”來罵滿人的八旗子弟,就勒令將麵點改成六個角,名字也改成“京江臍”,否則就要砍店主的頭。


    現下,這香噴噴的烤餅,仍是八個角,也仍然光明正大地叫“八臍兒”。


    鄭海珠麻利地將麵點塞到女子們肮髒的手中,自己也拿起一個,說句“來,咱們把八臍兒吃光”,就先啃了一大口。


    大半天下來,她這動動嘴皮子的,都饑渴交加,何況做苦力的人兒。幾個女子略略瑟縮後,便受不了八臍兒的鹹香味,就著酸梅湯狼吞虎咽起來。


    鄭海珠瞥見吳邦德起身去和夥計搭訕,目光時而澹然地投過來,知道他很精,身為男子不好近距離盯著這些衣衫不整的女子打量,就退遠些觀察。


    待大家墊墊饑,鄭海珠才問道:“幾位姐妹,怎麽稱呼?”


    眾人紛紛看向那個方臉龐、大眼睛女子,等這個領頭的出聲。


    鄭海珠心道,不錯,區區幾人的小團體,也有很強的組織紀律性。


    方臉女子開口道:“貴人……”


    “我姓鄭,你叫我鄭姑娘就好。”


    “鄭,鄭姑娘,我叫穆棗花,她叫王招弟,她叫張靈芝,她叫陳三妮,她叫李黑饃,她叫崔魚兒。”


    鄭海珠將這些接地氣的名字,和每張麵孔都對應了一遍,又問:“這些時日,怎地從未見過你們?”


    穆棗花答道:“男子們不讓我們在這裏尋活計,我們幾個都是在瓜洲渡那裏拉纖。”


    “瓜洲渡?”鄭海珠奇道,“那裏不是廢棄了麽?”


    “漕船和普通客船不走那邊,但許多讀書人,會叫船家搖過去,讓他們帶的女子唱曲,有時候他們自己也唱咧。”


    哦,有道理。


    鄭海珠明白了,好比後世的網紅打卡景點,荒蕪的瓜洲渡,乃是現下的讀書人去彷舊懷古、吟誦風月之處。


    鄭海珠的目光落在穆棗花脖頸旁的大塊粗糙黑皮上。


    她這幾日看多了男子肩膀上這種被纖繩磨出的痕跡,想想那過程要是落在自己身上,得多難熬啊。此刻見到同性肌膚的大片繭子,代入感更強,越發唏噓起來。


    “瓜洲那邊是亂石灘,水道又無人治理,你們能在那裏拉纖,真厲害。”


    穆棗花聽鄭海珠不但不端架子,還由衷地讚美她們,身心放鬆之下,憨厚的笑容裏便多了幾分遊絲般的驕傲。


    “鄭姑娘,俺們的力氣,真的不比爺們小呢,他們能端的飯碗,俺們也能端。”


    “是咧,”另一個女子終於敢接著棗花的話茬道,“俺一路逃荒過來,有男人要抓俺去煮了,都叫俺打跑了。”


    再一個女子道:“你是從小跟你妗子練過拳,俺還沒功夫呐,半路上有個要吃肉的男人,也沒俺力氣大,反而被俺壓在地上扇耳光。不過俺沒吃他,俺是人,不做畜生才做的事。”


    鄭海珠隻覺得喉頭一堵,忙將目光越過眾人肩頭,遠望滔滔河水和往來船隻,以期平抑一下心緒。


    卻見一個也是衣衫襤褸的女子,往這邊快步而來,背上一顛一顛地,竟還有個娃娃。


    “呃,那個也是你們的姐妹吧?”鄭海珠問道。


    眾人回頭,歡笑著招呼那女子。


    穆棗花道:“鄭姑娘,那是我們七纖女裏最小的一個,叫董二丫。”


    “七纖女……”鄭海珠念著這個團體的名號。


    叫“崔魚兒”的丫頭,眸子裏閃現靈動的諧謔之色,向鄭海珠道:“是呀鄭姑娘,我們這些苦命出身的,做不成雲端的七仙女,在人間做七纖女,也能活下去。”


    說話間,董二丫已到得跟前,衝鄭海珠鞠個躬,眼睛已往姐妹們手上的八臍兒看去。


    立刻有三四個手伸到她麵前:“給你留著呢,你在奶孩子,胃口大。”


    吳邦德卻已走過來,遞給董二丫兩個熱乎乎的八臍兒,夥計跟著端上一大碗綠豆湯。


    董二丫一疊聲道謝:“菩薩老爺,菩薩奶奶。”


    她見鄭海珠盤著單螺髻,以為是吳邦德的媳婦。


    吳邦德和氣地與她笑笑:“這是鄭姑娘,我是她的朋友。”


    說罷又走開了。


    董二丫尷尬地吐吐舌頭。


    鄭姑娘看她雖然也黑得像張飛,但麵上天真稚氣甚濃,估摸著也就十五六歲,和範破虜差不多大,竟就奶著孩子出來拉纖,未免心疼難抑,隻柔聲道:“你快吃吧,你的娃兒,我幫你抱著?”


    穆棗花畢竟眼色老練,看出鄭海珠是真心想抱抱小嬰兒,忙幫著董二丫解下孩子,交給鄭海珠,一麵道:“是個丫頭,可乖了,不鬧人,姑娘給疼疼。”


    娃娃的坐骨已經很硬,大腿也長,估摸有八九個月了,鄭海珠看這孩子已萌出兩顆玉米粒似的小牙齒,滴溜溜的眼睛正瞪著自己手裏的八臍兒,便掰了一點麵團子,給娃娃吃。


    娃娃一咧嘴,衝鄭海珠笑起來,一坨口水滴到鄭海珠燒傷後愈合得還不錯的手背上。


    董二丫道:“別看俺娃小,可識好歹哩,誰對她好,她都明白。”


    她咬一口八臍兒,才想起自己是來應聘、找主家的,忙又主動向鄭海珠訴說自己的經曆:“俺男人,為了護著俺們娘兒倆不讓人捉去煮了,跟人拚命,死了。”


    她說得很平靜,平靜到,甚至沒有耽誤去啃餅子。


    哪怕啃一陣又回到主題,說著“俺男人拿命換來的娃,俺給養得這樣好,也算對得起他”時,這個自己還有幾分孩子氣的少女,口吻裏仍沒什麽淒楚之情。


    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對於苦難的承受力是如此強大。


    此時此刻,鄭海珠覺著,心底可以悲憫蒼生,但麵上若過於著相,反而會有種居高臨下的優越,叫人不舒服。


    她遂也以同樣寧和的口氣問道:“那你拉纖時,娃兒怎辦?”


    董二丫道:“拴在瓜洲渡那裏的樹墩上,有狗看著。”


    穆棗花看董二丫滿嘴餅子,替她補充道:“是二丫撿的狗,起先我們還擔心那狗會咬娃娃,其實狗兒牢靠得很,不但不咬娃娃,還會和要靠近的野狗拚命。”


    性格活潑的崔魚兒插嘴道:“俺們都說,那狗是她男人投胎的呢,管娃兒管得可緊。”


    董二丫絲毫不覺得被冒犯,反而向鄭海珠認真道:“姑娘,俺的狗真的是大善狗,它比許多人都有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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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鄭海珠抿嘴笑笑。


    須臾,開口道:“你的狗呢?去牽來吧,我一起要了。”


    董二丫還兀自憨憨地回一聲“好”,穆棗花已然反應過來鄭海珠話裏的意思,屁股離了木墩兒,就要拉著眾姐妹給鄭海珠磕頭。


    鄭海珠一把扶住她:“不必多禮,我隻問你這領頭的一句話,若把你們七姐妹分開,有幾個跟我去鬆江,有幾個跟著我這位朋友,在鎮江做女夥計,行不?”


    穆棗花滿口答應:“行,行咧,姑娘怎生使喚都行。”


    “好,我與朋友商量一下。”


    鄭海珠起身,朝吳邦德走去。


    吳邦德會意地離開茶攤,在更遠些的柳樹下駐足。


    “你想給我的隊伍加幾個婦人?”


    “嗯,婦人有婦人的好,何況是這些有本事的,不招,太可惜了。”


    吳邦德點頭:“領頭的那個,有幾分膽氣,人也精明,肯定得給我。那個崔魚兒,話太多,我不要。奶娃的那個我也不要,你帶去鬆江……”


    正說著,卻見一個青布短打的小廝模樣的少年,背著個好大的包袱,往此處走來。


    穆棗花似乎認得他,迎了上去。


    小廝將包袱給穆棗花,說了幾句,穆棗花又要下跪,小廝擺擺手,扭頭疾步離開。


    鄭海珠和吳邦德走回去,問緣由。


    穆棗花道:“我們這一時,真是得了老天保佑,總是遇著貴人。這衣服是今日雇我們拉纖的小姐送的。她去鬆江投親戚,拐到瓜洲渡看一看便急著趕路了。”


    鄭海珠道:“哦?真是個好心人,你問過人家府上是哪家嗎?”


    穆棗花道:“方才問了那位小哥,小哥隻說他家姑娘姓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