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8章 赫圖阿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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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爾哈赤的第五子、和碩貝勒排名第三的莽古爾泰,也是剛剛回到赫圖阿拉附近。
自己心愛的葉赫薩滿女巫被父親處死後,莽古爾泰請命離城,以哨探的目的,南下至定遼右衛再折返。
一方麵是偵測明軍在赫圖阿拉南邊的大致布防,以估量來年出擊時,建州女真後院遭襲的危險程度。
另一方麵也是幹脆出來排解鬱忿之氣。
沒想到竟見到了一別多年的堂妹。
莽古爾泰的母親,和依蘭珠的母親,都出自富察氏,在閨中時就關係親近,又同時嫁入愛新覺羅氏。
努爾哈赤和舒爾哈齊分別有一大堆女人,同父異母的兄弟姐妹間,關係陰晴不定。譬如對於八阿哥、如今被喚作四貝勒的皇太極,莽古爾泰就極其厭惡他的陰險為人。
此次告發薩滿女巫事件後,莽古爾泰甚至咬牙切齒地感慨,弟弟的這份狠毒,果然像阿瑪。不夠狡猾、不知戒備的自己,則像已經死去的舒爾哈齊叔叔。
而富察氏嬸嬸那裏,莽古爾泰從小隨母親經常去探望,和嬸嬸所生的獨女依蘭珠也關係親厚,甚於胞妹。
富察氏是女真大族,但富察氏嬸嬸隻是個小福晉,地位不高,舒爾哈齊選女兒送給大明的封疆大吏李成梁李家時,挑中溫順寡言的依蘭珠,富察氏嬸嬸哭幹了眼淚,也無法改變。
當年十七歲的莽古爾泰,趕著車隊,帶著悲傷和屈辱,送年幼懵懂的小妹妹依蘭珠,沿著太子河西行,前往大明帝國遼東第一重鎮——遼陽。
一晃十二年,自己從青年到壯年的變化不算太大,所以堂妹很容易就認了出來。
而小堂妹,已經從那個孱弱膽小的稚嫩丫頭,變成了雍容少婦,前後差別太大。
相認之際,莽古爾泰忽然意識到,妹妹遠嫁明國,其實比留在赫圖阿拉,看到父親舒爾哈齊死於手足之手要好太多。
隨後,得知妹妹已經有了兩個孩子,此番是明廷想著讓她回鄉祭奠,又見到明國隨行配了軍容還過得去的侍衛,以及滿滿當當的錦緞布匹和茶葉,莽古爾泰的麵色越發好了些。
隻是對於鄭海珠,莽古爾泰多問了幾句。
鄭海珠是第一次見到活的建州男子,還是著名的三貝勒莽古爾泰。
和那些偶像劇裏英武俊逸的貝勒爺,自然大相徑庭,就是個骨相粗礪的武夫,牙床微凸,滿臉出過天花後留下的麻子坑,狹長的眼睛裏,既有麵對親人時的溫和笑意,也有審視她這樣的外來者的凶狠警惕。
隻是,漢話倒是說得頗為流利。
鄭海珠醞釀出半是緊張、半是巴結的神色,言明自己是依蘭珠格格的友人的晚輩,受托攜禮東來。
“她家的南錦南布可好哩,哥哥,往後若咱建州要綢子棉布,找鄭姑娘買吧。”依蘭珠在一旁天真地幫腔。
莽古爾泰在心中冷笑。
買什麽買,搶就是了。不光是錦緞布匹,還有她們這樣的明國女子,也都是直接搶來就好。
不過眼下,莽古爾泰不動聲色地衝鄭海珠揮揮手:“我有話與我妹子講,你們下去。”
……
阿亞從客店的一間偏房走出來。
她剛剛回答完鄭姑娘的盤問,關於依蘭珠和莽古爾泰相認時說的那串女真話,大致有些什麽內容。
不過是至親重逢時的互訴驚喜。
鄭海珠聽完,就帶著關切問她:“阿亞你還好吧?後麵的日子,你得繼續忍耐,你會見到許多像今天這個莽古爾泰一樣的建州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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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亞平靜道:“阿亞的命是姑娘給的,阿亞不會壞姑娘的事。”
見鄭海珠麵露釋然,阿亞便說去給她打熱水來泡腳,順便先去看看兩日前自己隊伍裏那匹蹄子潰爛的馬匹如何了。
來到院中,阿亞深深呼吸了一口冰涼的空氣。
她第一次發現,重回說女真語的地界,自己要裝作聽不懂,非常難。
她會不由自主地對那些話作出反應,方才有個瞬間險些露餡,幸好穆棗花瞪了她一眼。
“聽不懂,聽不懂……”她一邊往馬廄走,一邊默念著。
一匹駿馬吸引了她的目光。
並非因為身架毛色漂亮、鞍韉精良,而是馬噴響鼻的聲音和交換踏蹄的表現。
從小跟著父母養馬的阿亞,對此太熟悉了,就像聽到母語一樣熟悉。
這匹馬一定不對勁,不是病了就是傷了。
阿亞走過去,先以熟練的手法,在馬頸和肩胛部位進行安撫,套套近乎,然後取下掛著的油燈,俯下身,想檢查馬的蹄子。
“你在幹什麽!”
一句男聲嚴厲的女真語在身後炸雷般響起。
阿亞嚇得肩膀猛然一抖,手裏的油燈掉落。
緊接著,是穆棗花的驚呼:“阿亞,你還出來吹冷風,當心肚裏娃兒!”
阿亞回頭,隻見穆棗花從莽古爾泰的身後竄出來,先撈起堪堪就要滾到草料裏的油燈,然後伸出另一隻手扶住她。
噤若寒蟬的兩個女子,卻迎來了短暫的冷場。
莽古爾泰似乎陷入愣怔,沉寂了片刻,才又開口:“你們倆,是鄭奴才的包衣?”
他用的是女真話。
回答他的是兩副惶恐而茫然的眼神,顯然聽不懂。
莽古爾泰改成漢話又道:“你們,是那個鄭姑娘的丫鬟?”
穆棗花趕緊點頭。
莽古爾泰走到馬匹身邊:“為什麽動我的馬?”
阿亞瑟縮著答道:“馬蹄子,好像傷了。”
莽古爾泰皺皺眉,從穆棗花手中接過油燈,彎腰察看。
果然,左前蹄上方十分隱蔽的地方,竟紮了根鐵刺。
冬季大雪蓋路,積雪厚度可觀,掩蓋了危險,在馬掌保護不到的地方,馬匹會吃暗虧。
莽古爾泰麵色和緩了些:“知道了,你們退下吧。”
穆棗花拉著阿亞,蹲了個深深的福禮,低頭弓腰地離開。
沒走幾步,莽古爾泰又喝住了她們。
他踱到穆棗花跟前,垂眸盯著她:“你叫什麽?”
“草民叫棗花。”
“唔,棗花,下次你們要記得,對主子,是要跪下磕頭,才能退下的。”
穆棗花咬了咬後牙槽,心裏暗罵:吳公子都不讓我磕頭,你個死韃子也配!
麵上,卻仍是不知所措的堪憐之態。
莽古爾泰搖搖頭:“走吧走吧。”
兩個女子如獲大赦,轉身隱入夜色中。
莽古爾泰望著她們的背影。
“你還出來吹冷風,當心肚裏的娃兒。”
方才是這句話,令他有霎那恍忽的感覺。
雖然一個說的是女真語,一個說的是明國話。
說女真語的那位忠仆,已經先於自己的女主人葉赫薩滿女巫,被殘忍地絞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