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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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鄭海珠虛抬右手,引著崇明縣丞往回走,一麵抱歉道:“讓二老爺聽了這些糟心慘事。都是苦水裏泡久了的遼民們,請二老爺擔待些個。”
    崇明縣丞滿臉寫著正義凜然。
    “鄭夫人哪裏話!吾等讀書人,進學做官的本心,不正是為萬歲分憂,為生民立命嘛?回頭有難處,夫人盡管來找本官。”
    他說著,腳步又加快了些。
    他心想,這些遼民是苦,但自己聽那麽幾句,感受到一些身在富庶江南的慶幸,也就夠了,哪裏耐煩真的成為泥腿子們訴苦的對象。
    還好這個姓鄭的婦人眼色不錯,懂得製止遼民的嘈雜,恭恭敬敬地把他送出來。
    縣丞走後,去給崇明幾位父母官家裏送人參和貂皮的吳邦德,也回來了。
    鄭海珠讓他把遼民們聚攏到最大的一間草棚前。
    一百來號遼民,也就後世中學兩個班級的人數,站在麵前,遠遠談不上“黑壓壓一大片”的排場。
    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鄭海珠從吳淞口到崇明,航程中一麵聽吳邦德匯報,一麵觀察。
    她對遼民的人員結構,大致滿意。
    單丁居多,就像先頭那個動容嚎哭的大兄弟。畢竟曆來,在悲苦受虐的環境裏,老幼婦孺更難活下來、逃出來,即使有可能,一家人也會有留根的信念,把生的希望留給最為青壯的男性。
    但在這首批“星火”中,吳邦德也招來了十戶有女卷有娃娃的家庭。按照鄭海珠給他的交待,逃難時,能把婦幼囫圇著帶出來的男人,不但是有良心的爺們,而且生存本事、心智水平,往往也在同性中更勝一籌,可以作為重點培養對象。
    況且,這一批移民,和三年前那批纖夫又不同,他們抵達開墾的是崇明島,不如鬆江那樣有繁華成熟的市井氣。移民群體裏有女人,才能在短期內操持出一個像樣的社區,對外透著安全感,比較容易吸引本地的貧家女子嫁進來。
    此刻,鄭海珠走到一戶遼民跟前。
    後生不高不壯,但看那已經變硬的胡茬和突出的喉結,鄭海珠估摸著,他總有十七八歲了。身邊的女孩約莫十二三歲,五官與後生十分肖似。
    “他倆個是兄妹,都是寬甸關外花家屯逃回來的,哥哥叫花大,妹妹叫花二。”吳邦德對鄭海珠道。
    鄭海珠點點頭,瞥了一眼女孩手裏一個木頭把柄似的東西,好奇問道:“這是什麽?”
    瘦骨伶仃的花二,眼睛卻明亮有神。
    她一開口,吐字也很清晰。
    “回夫人的話,這是軋棉籽的那個滾筒子。”
    鄭海珠和氣地笑笑:“哦,我說怎麽眼熟,是搖動軋棉機的那個手把,我們鬆江這裏也都是這樣軋棉花。孩子,長途趕路的,你怎地揣著這個?”
    “這是俺娘用的,俺留著這個,就覺得俺娘還在,正手把手地教俺。”
    鄭海珠心頭猛地一揪,花二卻沒像方才那個遼民同胞似地嚎啕,而是看看周圍,指著一個少年道:“他還帶著風箏拐子呢,他爹可會做風箏了。”
    那少年沒有急於表現的作派,隻憨乎乎地望著花二,腰間麻繩上,果然係著一隻纏繞風箏線的木杠子。
    鄭海珠衝花二道:“回頭紡織機從鬆江運過來,你就把你娘的這個滾筒裝上,一定好使。”
    花二用力地點點頭。
    鄭海珠走回人群正前方,朗聲道:“各位鄉親,我從前在遼東呆過,撫順打韃子的大鐵炮,就是我們運過去的。我大明百姓在韃子手裏吃過的苦,我當然清楚。現下,我還沒本事端了後金的老巢,隻能和吳先生商量著,多拉些鄉親出火坑。咱們在這裏好好過日子,把香火續下去。”
    眾遼民紛紛拱手拜謝,“女菩薩大恩”之類的話此起彼伏。
    鄭海珠沒有絲毫被山呼萬歲的飄飄然感覺。
    她目光掃過那些麵孔,再次確定,其中大部分壯年男子看向自己的眼神,與此前在碼頭見到身穿官袍的黃尊素時的眼神,不一樣。
    曆來,未被逼到絕路的農民們,怕的仍是官與兵,而不會去畏懼一個隻是施舍生機的婦人。
    可自己招人來崇明的目的,恰恰並非停留在做慈善的層次。自己真心憫恤遼民的同時,是要在他們麵前樹立權威的。
    鄭海珠深知,取信於張銓、商周祚、張氏兄弟這樣的士大夫階層,自己靠的是上帝視角的見識;深交顏思齊和馬祥麟這樣的江海梟雄、沙場猛將,自己蹭的是白月光紅利或者匪窩患難的機緣;鄭芝龍、吳邦德等人與自己保持粘合度,則是因為共同創業的經曆。
    但對於眼前這些來自世道最底層的農民,上述種種,都沒用。
    鄭海珠越是無法像秦良玉那樣武力值爆表、能帶著他們上陣衝殺,就越要強調自己帶有官方色彩的身份,否則,招來的遼民越多,她越壓不住。
    鄭海珠於是做了個手勢,請眾人噤聲,繼續說道:“各位鄉親別忘了,你們能來此處屯田,乃是因為,朝廷以功臣之名待我,給了我六品敕命。鬆江府的通判老爺,還有此地縣裏的大老爺、二老爺們,今日安置得如何妥帖,你們都看到了。既如此,我也要帶著大家夥兒,守護此地一方安寧。現下是二月頭上,正合江南的春耕時令,你們這幾日先趕著農時下地。待忙過這一陣,每戶就要出人參加操練。此處臨海,海匪鬧起來,不比韃子心軟。”
    “成,成,俺們都聽女菩薩的。”前排一個看起來頗為老成的遼民,應聲道。
    鄭海珠盯著他:“不要叫我女菩薩,鬆江城裏那些富貴人家出來施粥的,才是女菩薩。叫我鄭夫人。”
    “哦……夫人莫怪,莫怪。”那遼民摸摸腦殼,訕訕道。
    人群裏,少女花二與哥哥滴咕:“都說了有官家的品級了,怎麽還能喊女菩薩。”
    花大瞅著妹妹,懵懂道:“為啥不能喊?那些穿官服的老爺,咱不也興喊青天麽?”
    花二不再與哥哥多解釋,隻是摩挲著手裏的木頭搖柄,默默地與天上的母親說話:“娘,俺和哥哥,活著到了這個……這個叫啥來著,哦,叫崇明島。”
    ……
    “爸爸,媽媽,你們還好嗎?”
    黃昏時分,鄭海珠坐在茅屋前的石頭上,舉目遙望遠處海麵的壯麗晚霞,思念著自己另一個時空的父母。
    從萬曆四十二年算起,自己魂穿到這個世界,已經六年了。
    98院校史地所畢業八年,存款八千,大齡未婚,職業不穩定,靠不定期地接稿為生,一度能拿到每千字三百八的結算價,最終因通宵趕稿而猝死,享年三十三歲零三個月又八天。
    都說女人如果畏懼三十歲後被罵老女人,就去死一死,因為這樣的話,身邊人便會評論:“看那個誰,才三十幾,年輕輕地就死了。”
    鄭海珠可以想象得到,在作為現代社會猝死者代表的語境裏,恐怕自己已經被燒成灰好幾個禮拜了,依然有人會從各個角度,剖析此女失敗的一生,長籲短歎。
    但這種想象,不過是轉瞬即逝的自嘲。能夠讓一個女兒在長夜難眠的,隻有對於年邁父母的掛念。
    爸爸媽媽從未用世俗的成功標準,給過自己壓力。他們最常嘮叨的話,也隻不過是:“少吃外賣,多睡覺。”
    不知道他們這六年,是怎麽熬的。
    鄭海珠將目光轉向海灘的南邊。她記得,到了後世,那裏會有許多民宿。有一回,她碰上個厚道的公司,多拿了一千塊稿費,就帶父母,來崇明島住過兩天民宿,爸爸媽媽興致高昂,還在夕陽中跳了一段交誼舞。
    “怎麽了?”
    吳邦德走過來,遞給鄭海珠粥和饅頭,一麵打量著她的麵容問道。
    鄭海珠揉了揉眼睛,才接過粥碗,輕描澹寫道:“沒啥,島上風大,沙子也多。”
    又問:“今天熬粥,用了多少米?”
    吳邦德坐下來,咬一口饅頭道:“這些時日,他們都是坐船,不幹活,體力費得不大,又有帶的饅頭,所以這一頓粥,半石糧足夠。”
    鄭海珠估算道:“後頭農忙下地了,百口男丁加二三十個女人娃娃,每天得小三兩銀子,一個月光吃幹飯就得百兩。”
    吳邦德道:“現在地裏還沒收成,年底應能好些。對了,今日我跟著那差役去送禮時,看到縣衙邊就有米行,一問,果然是縣令家親戚開的。每石比鬆江貴一錢銀子。”
    “買,貴二錢也得買,”鄭海珠毫不猶豫道,“還有鹽。回頭你和那個二老爺打個招呼,就說我們會自己試著煮點鹽,畢竟靠海。但絕不運到縣城那邊賣,不會搶了老爺們的生意。”
    吳邦德了然,又將確定遼民的班隊頭領、從鎮江戚家軍請教官操練以及挑幾個機靈的進入情報站係統,諸般事宜,與鄭海珠討論一番。
    鄭海珠由衷道:“一官去日本娶媳婦,守寬管著鎮江商社,過一陣也要成家了,運河招來的那些纖夫倒是很有幾個能頂事,但須隨著月生盯在火炮廠。你,你得在崇明幫我兩年。”
    吳邦德仍是平寧表情:“我會的。”
    說著遞過來一塊紅藍相間的圈絨汗巾:“幹淨的,是你今日送縣官們的韓家帕子裏的。”
    鄭海珠有些尷尬。
    她原本不是個邋遢的人,隻這些年常四處奔波,有些小節,竟做得連男子都不如,比如身上隨時塞著帕子。
    估計是自己今天吃兩頓飯時,用袖子擦了好幾回嘴,情報局這位細心的吳局座,實在看不下去了。
    鄭海珠羊作坦然地接過汗巾,抹著嘴巴,笑道:“慚愧,不如你講究。”
    她說出“講究”二字,才驀地意識到,吳邦德今日的衣服上,好像還隱隱留著清新的香胰子味。
    坐了十來天的船,怎麽做到的?
    其實這種氣味並不陌生。鄭海珠記得,最早與馬祥麟在土匪窩打交道時,她就聞到過這種夾雜著男性氣息的肥皂水味道。
    後來的日子裏,要說在距離上經常會與自己近在遲尺的男人,還真就是吳邦德。
    鄭海珠並不避諱審視自己現代靈魂中的部分。
    穿越到此,她自問沒有情起,但欲念不可能也煙消雲散。
    畢竟,就算是此世的明末,漸漸開化的風氣,也會誕生不少敢於表達欲念的文學作品,她一個現代來的女性,又為何強令自己扼殺天性呢?
    在吳邦德表現出以獨身不娶來獻祭給自己天國的戀人時,鄭海珠不是沒有動過念頭,把對方作為自己單純的上的夥伴。反正大家都是準備獨身一輩子的心思。
    但對方畢竟是個古代男人,別把他嚇著了,損失事業上這樣得力的一條臂膀,太可惜。
    鄭海珠正有些惘然之際,吳邦德倒繼續用無波無瀾的口吻道:“鎮江總站,遼東那邊,還有運河兗州的商社,我們的情報員都紮著樁,不會荒廢的。李大牛自不必說,棗花也沒再犯過傻。臘月裏,魯王和小殿下他們去祭孔,聞香教要搞行刺報複,還是棗花最早發現的。”
    “哦?怎麽發現的?”鄭海珠將帕子卷了卷,澹澹問道。
    “她看到蠟燭變得比平時粗許多,又看到孔府的一個主事,往後院走。你想,衍聖公府邸的管事,與王府的長史一樣,這種時候,都是搶著到前邊露臉,怎地還躲呢?結果,蠟燭裏果然是火藥,那主事換了蠟燭後,要逃跑。”
    鄭海珠誠然道:“人無完人,棗花的確可堪一用,她的機靈和果決,沒說的,能比從前沉穩,就好。”
    吳邦德的語調,也忽然柔和下來:“鄭姑娘,有些話,我一個糙爺們也不好與棗花去說,還得你抽空問問她,要不要嫁人。她去年就過了二十,若想嫁人,咱們就發她一筆嫁妝,讓媒人去尋戶好人家。”
    鄭海珠心道,那軸軸的姑娘,想嫁誰,你還沒數麽?
    哪怕王公貴胃,在她眼裏,隻怕也是給你吳公子提鞋都不配。
    但她終究咽下了想說的話,應道:“好,待崇明這攤事安妥了,我去一趟兗州,拜會小殿下他們,看看你們往煤礦運的人,順便與棗花問問此事。”
    鄭海珠喝完粥,正要起身去看看各戶遼民安置得如何,卻見一輛騾車停在不遠處。
    車把式幾乎還沒停穩車,一個穿著土布衣衫的婦人,就從車上跳了下來,噔噔噔地衝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