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疏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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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花,你看,那邊,是不是蘭陵王啊?”
    翠柳姐姐明顯也被蘭陵王吸引了目光;繡著竹葉的長袍上銀白滾邊隨風而動,羊脂玉發簪幾乎挽不住他的長發,這個俊美無雙的男人終於有了不帶麵具的機會,眉黑如墨,唇紅齒白。宮宴上幾乎所有的女子的視線都有意無意的落在他的身上,而他則望著他的蘭陵王妃鄭氏,從不錯眨。
    我長吐一口氣,打算還是跟住了我家娘娘,省的又叫我沒處找去了;一回眼,發覺有人正盯著我們娘娘!
    循著目光望去,我微微一愣;一位身著淺青色長袍的公子正正襟坐在屬於他的座位上,白玉發冠攢起一頭的青絲,額前正有幾縷細碎的長發,飄然於他的眼前,但我確信,他是在盯著我家娘娘的,一定是的。
    然而我並想不起來這是哪位王爺或是公子,畢竟當朝王爺甚多,我又不曾留意,自是記不住的;隻是覺得有些麵熟,又說不上來名諱。
    我推了推翠柳姐姐問:“那是誰啊?”
    翠柳姐姐順著我的目光看去,待看清我說的是誰了以後,她竟然有一瞬瞪大了眼睛,隨即迅速而又果斷的扭過了頭,皺眉向我道:“以後不許再問,有下次,瞧我把你的腿打斷。”
    無緣無故挨了一頓罵,我苦了臉;也沒有別的意思,我就問問;再說他一直盯著我們娘娘看,萬一我們娘娘有危險,不就晚了麽?翠柳姐姐見我垮著一張臉,歎氣道:“唉,也不怪你不知道,不知道倒好;他是城陽王,外姓王爺,你不認識也正常;隻是記得,以後在昭陽宮裏,就不要再提他了。”
    城陽王?我還真想不起來,畢竟本姓的王爺就不少,受封的又是一個大數目,既然翠柳姐姐認識,想必對娘娘應該也沒什麽危險罷?至於提不提他,我也不想去趟這個渾水,搖了搖頭,見娘娘已是在她的鳳位上坐好,我福了一禮,便下去候著了。
    我們侍女的等級,其實也不盡相同,說是讓我在這侯著,事實上並不真正需要,平日裏叫慣了姐姐,今日在這裏不免被幾個夫人的二等侍女也喚作姐姐,倒有些不大習慣了。
    酉時都過了小半,皇上終於駕到;殿裏交談的聲音隨著皇上的出現而漸漸微弱直至消失,他身後依舊是大總管李公公,還有四個禦侍。三聲萬歲齊呼後,皇上坐到了龍椅上,他揮手示意,隨便說了幾句賀歲的話,便叫我們坐下了。
    皇上左邊就是太上皇了,自三年前他順應天象讓位,倒是清閑了不少似的,如今也不過是而立之年。皇後的右邊正是當朝的太上皇後胡氏。
    看得出來,皇上對這些恭賀和祝福並沒有什麽興趣,隨便點了幾個老臣祝賀了一番,便就此罷了,至於賀禮,也沒有仔細清點,隻是叫人草草讀了一遍了事。
    “既然都結束了,愛卿們便用膳罷,李光猷,聽說你新訓練了班極好的舞姬給父皇祝壽,快請上來助眾愛卿的酒興。”
    “算不上好罷,”光猷娘娘起身笑道:“皇上鑒賞的多了,妾身編排的大抵是算不上好的,隻是教她們助助興,給皇上解悶子罷了。”說罷,她吩咐道:“林兒,去請她們來。”
    十幾個舞女隨著流暢的古琴聲款款入了舞池,淡粉色的裙裾在眾人的注視下上下飛揚,有如春日的蝴蝶;水袖有節奏地翩然舞動,一卷一舒,開合自如;不經意露出一截皓腕,竟是若雪般白皙;柔軟的腰肢翻轉不休;古琴聲婉轉精細,在這琴聲中,舞女們一顰一笑盡顯媚態,醉生夢死也不過如是了。
    然而皇上似乎興趣並不甚濃,隻是不時叫禦侍將剝好的葡萄為太上皇送去;一曲終了,他隻是敷衍地點了點頭,對光猷娘娘作了例行的讚賞。
    大殿中突然沉默,然而這安靜最是令人擔憂,我向娘娘望去,她似乎也未曾料到這種情形,輕輕皺了皺眉頭。
    “皇上,微臣家裏新買了幾個樂姬,今日也帶了來,本是想叫她們同宮中的樂師切磋琴技;不如趁現在微臣教她們來奏一曲,順祝太上皇福壽齊天。”
    我向對麵望去,起身的竟是淮陽王和士開,也算是老臣了。皇上聽聞,身子前傾了半分,勾起嘴角道:“彥通,你是精通琵琶的,朕宮中的樂師同你也比不出上下;既是如此,今日,朕就沾了父皇的光,且聽聽愛卿家中的琴音。”
    五個身著曼妙柔紗的女子,各抱了一隻琵琶坐了下來。麵紗輕攏,模糊見不真切,卻又是別樣風情。為首的那位更是綾羅綢緞畢身,懷抱著的琵琶細看又與別人不同。我一時覺得眼熟,又是想不起來。
    那女子拜倒下去,起身時已是開曲,柔夷輕撚,錚錚一聲脆響,滿座皆是寂然。琴音仿若淙淙流水般逶迤傾瀉而出,彈挑間鬆緊有度,緋色的衣袖下那塗著丹蔻的蔥白十指如羽般跳躍翻飛,低回的琴音嫋嫋繞上青雲;隨即一個頓首,仿佛鳳凰涅槃一般,浴火的琴聲墜入人間;女子深邃的眼中波瀾不驚,而那手卻是驟然一停。
    “恭祝太上皇洪壽綿延,日月同輝!”
    女子聲音清冷,與她的琴音又是不同;眸子裏有掩不去的淡漠無畏。皇上往後一仰,雙手交叉搭在身上,含笑道:“和愛卿,這樣的樂姬,你可是從哪找來的呢,妙,實在是妙啊。”這話雖是同和士開說的,可皇上的目光倒是一直落在那樂姬身上。
    “皇上要是喜歡,那便奉給皇上罷,這孩子心高的很,同宮廷樂師切磋切磋,磨磨銳氣,正是好的。”
    “叫什麽名字?”
    女子低頭不語,淮陽王有些急了,代為答道:“她是廣陵人氏,漢家女兒,姓毛,名為思平;在廣陵的時候喚作高張。”
    高張!
    毛思平!
    我猛地一抬頭,是她嗎?
    女子終於是輕輕揭下麵紗,長長的睫毛向下一掃,低頭道是:“賤婢高張,給皇上請安了。”
    是她!就是她!我的呼吸漸漸變得急促起來,我不會記錯的,那個在舫上教我琵琶的少女;她跪在潮濕陰冷的船艙裏教我所有的技巧和曲目,媽媽驗收之時,倘若有錯處要將鞭子抽我,她便緊緊擁住我,就是抽出了血,她也不曾鬆手。在那之後便是我同她一起上台彈奏,她帶著那麵紗,毫無表情,也不願有表情。
    我走的那天,她就那樣望著我,靜靜地,摸摸我的臉,笑了一笑——那是我唯一一次見到她笑,她說,
    “憐兒,你終於是熬出頭了。”
    一想到以後我可以找高張姐姐談天頑笑,我的心都要蹦出來了,歡喜直直地溢出來,簡直是不能自已,而這歡喜的心情,卻在下一刻消失的無影無蹤。
    “‘今夫弦者,高張急徽,追趨逐耆,則坐者不期而附矣。’甚好,甚好!那就——傳諭旨,廣陵毛氏,柔嘉成性,淑慎持躬;聲流彤管,道洽紫庭。是用冊,封良媛!”
    “謝皇上恩典!”
    淮陽王先是一愣,隨即反應過來,匍匐於地,率先祝道:“賀皇上今日喜得佳人!”
    “賀皇上喜得佳人!”
    此起彼伏的賀喜聲鋪天蓋地,我愣愣地望著從來都是那麽從容的高張,竟是在今天驀的驚慌起來。
    “毛良媛,還不速速謝恩?”
    太上皇後顯然是將高張的不知所措盡收眼底,有意給她一個下馬威。我心頭一緊,可皇上卻並不以為意。
    “良媛從小在民間長大,自是還不懂皇室禮儀,不必苛責;朕,正是欣賞她的個性,母後還是不必替兒子管教了。”
    一席話出來,眾人各懷鬼胎,都不知在想些什麽;皇上卻並不想在這個話題上繼續下去,對毛良媛道:“良媛,下去罷,明日叫皇後娘娘為你指殿。梓童,辛苦你了。”
    我這才想起我們娘娘,忙忙望去。聽了這話,她稍稍起身福道:“恭喜皇上喜得佳人,良媛自是本宮的妹妹,本宮必是會擇佳處安排妹妹歇息的。”
    我一點一點收回我的目光,她……終究是熬不過來了嗎?
    “我叫高張,你今兒起就要和我學琵琶。”
    “快練罷,別想著偷懶;等你練好了,也許就會有公子贖走你,到那時,就熬出頭了。”
    “別哭了,打不死我的,打死了就沒人給他們上台了。”
    “這日子過得不舒坦麽?反倒來是比那些入了宮的娘娘自由的多了。”
    “明天你可就走了,忍一忍,到了二十從宮裏放出來,記得來看我。”
    “……”
    “憐兒,你終於是”
    熬出頭了。
    我艱難地吞咽著湧到我唇邊的氣息,終是支撐不住,轉身從側門踉蹌著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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