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順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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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起了嗎?”
    內閣偏殿裏,徐歌朝的詢問聲一出口,便回蕩得過於空渺。連成一處的幾道紫衫鏤竹屏風正好在不算很大的內閣理事之處,隔出來了一塊兒用作休息的地方。這裏沒有外間成堆的折子,隻擺了些簡單的古籍,設了一道長桌,兩三方軟塌。
    朝中幾位入閣之臣,除了楚禕修這位左相還年輕些外,其餘的幾位閣老皆年事已高,之中更有打算請退之人。平日內閣事務繁忙,若有需要,經常夜裏還要留人於此繼續討論處理政事,這樣的時候多了,宮裏便也發了話,改了這處偏殿,以顧閣臣便利。
    昨夜楚禕修與徐歌朝入宮麵聖,因“故”留下,楚禕修便直接稟了皇帝,帶著徐歌朝一同進了這內閣。武將不入文閣,這是百年前太祖建朝後,與三大世家一同立下的規矩。起初時便有徐氏出麵,其他軍將繼而紛紛附議,而文臣也沒有任何反對的意思,這條規矩便如此定下。
    隻是當初太祖堅持不入明文,以告徐氏尊榮,賜一方餘地與之,徐氏家主徐立沉未受,太祖卻也並未收回。一道未入明文的規矩,在這百年的風雲變幻之間,早已隨著朝堂莫測,刻入了每一個踏上朝陽殿白玉階的入仕為將者的心下默契,從不提及,也從不消忘。
    或許當年隻因共榮,或許今歲僅剩平衡,這其中的對錯是非,下一刻的前路為何,誰又分辨得清,誰又知道呢?
    “愛卿,今日已晚,城中生亂,卿二人離去,朕心有不安,便留於宮中吧。”
    “臣謝恩,隻是畢竟外臣留宮多有不便,於陛下聲譽並不作好,請陛下允臣攜徐兄入內閣,如此便不會生出多餘麻煩。”
    “何來麻煩?卿多慮也。罷了罷了,內閣......也好,便隨你吧。”
    “多謝陛下。”
    ......
    徐歌朝躺在靠窗的榻上,早上的陽光清清爽爽地灑在他臉上,被那剛冒出頭的些許胡茬接了個滿懷。昨夜的對話不斷地浮現在他腦海裏,擾得他完全沒了睡意。翻來覆去最終還是將窗開了半扇,瞧著月亮,這一坐就坐到了天亮。
    “一夜未眠,你倒精神的很。”躺在另一邊榻上的楚禕修,還閉著眼睛,隻淡淡說了一句,算是徐歌朝的問話,比起徐歌朝的粗糙,他此刻更顯得清和了幾分。
    “嗬嗬嗬,睡不著我能有什麽辦法?況且也不是一夜,隻有幾個時辰吧。”徐歌朝稍稍有些窘迫,卻還是輕哼了聲懟了句,又趕緊撐起身子催促著繼續說:“你趕緊起來,我有事兒要問你。”
    楚禕修默了會兒後,睜開眼坐了起來,穿上外袍,儒雅地理好鬢發。隨後徑直走至桌前,掀開一隻茶盞,瞧見裏麵還是昨夜剩下的涼茶,微微蹙了蹙眉頭,便又放下,然後拿起一旁的官帽戴正。
    “別問了,先起身迎人吧。”
    徐歌朝聞言一怔,隨後便聽見外頭隱隱約約傳來的腳步聲,有從容慢步之聲,也有那細碎匆忙之音,顯然是來了什麽要緊之人。他昨晚本就沒睡,這會兒衣服什麽的都還算整齊,隨意揉了揉臉後又對著楚禕修理自己的發冠,見著楚禕修點了頭,才收了動作。這功夫,外頭的腳步聲已經進了內閣,兩人對視了一眼,神色均凝重起來,相繼走了出去。
    “臣見過太子殿下,晉王殿下。”內侍恭敬地將卓元霦和卓元霐引至屏風處時,楚禕修和徐歌朝也正好出來,二人遂躬身行禮。
    卓元霦見狀立即微微側身避過,又上前扶上楚禕修和徐歌朝的胳膊,開口說道:“舅舅,徐伯伯,快些起身,不必多禮。”
    “是啊,相爺和徐將軍可真要折煞我們兄弟二人了,上次見麵便說過這行禮之事,看來那日本王的話沒能入了相爺和徐將軍的心啊,也罷,今日本王便再厚著臉皮再請一次。”卓元霐笑著出聲附和。
    聞此言,卓元霦正背對著他,臉色沉了沉,一旁的眾內侍皆低頭不敢發出聲音。楚禕修起身,神色如常地虛看著卓元霐,說道:“晉王說笑了,禮不可廢。”徐歌朝沒說話,一直冷肅著臉,但也跟著點了點頭。
    “楚氏向來最重禮法,舅舅必不會廢弛之,徐伯伯在軍中多年,規矩二字也是刻在骨子裏的,這樣的笑話還請五弟日後莫要再提了。”卓元霦見楚禕修和徐歌朝並未表現出什麽,麵色緩了緩,側首對著卓元霐緩緩說道。
    隨著聲音落下,周圍的內侍們默默又把頭低得更深了些,門口處的一陣風將木門吹得嘎吱響了幾聲,也吹散了屋內悶了一夜的燥熱空氣。
    環境氛圍漸漸都冷靜下來,卓元霐心底卻隻升起一股子不甘的火氣,他頷首垂眸,做出一副躬耳傾聽的樣子,眼底卻劃過一瞬的張狂和不屑一顧。
    “是,太子皇兄,臣弟知罪,以後必不多言。”
    楚禕修見卓元霦正要應聲搭話,遂先將話題轉了過來,他端著一慣溫和純厚的語調,看著卓元霦,出聲問了句:“太子殿下,晉王殿下,二位此時前來內閣,是陛下有事吩咐?”
    “沒,是我與五弟......“
    “能不能先別問這個”卓元霐還未說完,徐歌朝就插了句嘴,他麵無表情的看了楚禕修一眼後繼續說道:“太子殿下,能否麻煩您吩咐人先備些清水,讓楚......出會兒功夫容我先洗把臉?”說著,他朝著楚禕修輕挑了下眉頭,隨後立刻把嘴邊的名字轉到了自己身上。
    某人那麽在意麵子,自己幫他一次說不定回頭還能再套點兒好處,心裏念著,徐歌朝又悄悄衝楚禕修眨了眨眼。
    默默挪開目光的楚相大人:......我有一句絕交不知當講不當講......
    “哈哈哈,好好好,竟是本宮不仔細了,來人,還不去備水和東西!”卓元霦朗聲笑著吩咐完,緊跟著便有好幾個內侍陸續而出。
    心裏畢竟時刻都念著儀容,楚禕修也不矯情,勉強算是應了徐歌朝故意搞出來的這等“情分”。他轉身朝屋內上首方向的座位處側了側身子,沉聲開口:“太子殿下,晉王殿下,若不急,便先坐下吧。”
    “也好。”卓元霦沒有推辭,點了點頭。
    “二位殿下,請。”
    內閣本是議事之地,正廳裏除了最上頭的台階之上置了個高位外,其餘的座位都平均分布於左右兩側,相對而依次排開。此刻,卓元霦便直接去了上首坐下,楚禕修又將自己平日裏的位置讓出來,請了卓元霐坐好後,才與徐歌朝一道坐在了另一側。
    他們幾個簡單寒暄幾句的功夫,內侍們便將兩套完完整整的洗漱物件兒呈了上來,待擺好後便有一個內侍過來請楚禕修與徐歌朝過去。兩人應後向卓元霦和卓元霐道了歉意,遂跟著內侍去了一旁。
    “皇兄,昨夜父皇令我去東城之事,還請皇兄莫要誤會了臣弟?”看著楚禕修與徐歌朝走遠了些,卓元霐抱了抱拳,對卓元霦笑著開口。
    “昨夜之事?五弟不妨直言,你我兄弟之間,大可不必做出南府班子一樣的客套樣子。”
    卓元霦心裏明白他這五弟想要說什麽,若是平時,他便是不想搭理,但也不會完全不給人麵子一般如此直接。昨日京中生亂,他全然隻念著百姓如何,這一大早來尋楚家舅舅,便是心中氣悶,想請教一番,至於與卓元霐一道,也隻是“偶遇”罷了。
    夜裏事發,陛下命晉王調兵去救火安民之事,他沒有半點意見,甚至因為自己不擅軍工,覺得五弟比他自己更合適。隻是回東宮之後,他得到的消息卻成了‘晉王巡兵入駐東城,救火取小,安民顧富,弱民請命,則鎮壓之’。
    如此安民之法,究竟是何道理?卓元霦那一刻甚至生出了自己為何不去一爭這安民之責的悔恨。若不出意外,今日之內,那樣的消息必傳遍整個鎬京,到時民怨激生,又該如何?這樣的後果,他這五弟看著竟像是全然不在意,這會兒還做戲樣兒的跟自己在這兒表忠心!
    嗬!道不同不相為謀,他們兄弟之間這層薄麵遲早便都要撕開,又何必費工夫打太極,去維護那一點點的表麵和平!
    “看來皇兄可是生氣了?哎,都怪臣弟前些日子竟被豬油蒙了心,想著找點事情做做,沒想到父皇竟直接將京城守備軍扔給了我。經昨夜行事,臣弟才猛然醒悟過來,能力不足恐要惹出亂子,可還要厚顏以求皇兄幫幫臣弟。”
    卓元霐垂眸說著,眼底沒有半點如他表現的歉疚,隻有冷漠。他沉浸於自己的解釋,絲毫沒去注意卓元霦的怒氣以及身後漸漸離近的腳步。
    “晉王殿下,如此說來,您昨夜生的亂子可還不小”徐歌朝突然被楚禕修用手肘懟了一下,不以為然的錯開了目光,將嘴閉了起來。
    “舅舅,徐伯伯,先坐下。”卓元霦盡力緩了臉色,招呼了一句。
    楚禕修微微點頭,拉著徐歌朝入了座位。他們剛坐下,便聽卓元霐開口問道:“不知相爺,對這安民之法,可有何想法,還望您能指點一二?”
    這話一出,卓元霦雖然有些怒,但也將目光投了過來,真心希望楚禕修能說些什麽。被兩道目光盯著,楚禕修許久都沒有應聲,隻喝著內侍們剛剛送上來的熱茶。
    卓元霐擺出誠懇至極的模樣,又催了一句:“方才那些話楚相便應都聽到了,如此,本王也不顧什麽麵子了,相爺也不必顧慮,懇請相爺賜教。”
    “王爺不必如此,臣方才隻是在想該說些什麽罷了。”楚禕修放下茶,回了句。
    “那相爺可想到了?”
    “既已成流,順流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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