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簫劍吟 第九章 心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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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更時分,寺中的打更僧人輕踏著寧靜的步伐,緩緩繞寺而行,手中木板輕擊,發出清脆而有節奏的聲響,三次回響,悠悠蕩蕩,在夜空中交織成一曲古樸的晨禱。與此同時,寺內古鍾被莊重地叩響,深沉而悠遠的鍾聲,似乎穿透了灰蒙蒙的晨霧,卻又悄然融入這無邊的寂靜之中。外麵的世界,依舊被一層輕紗般的薄霧溫柔地包裹,夜色深沉,即便是伸手,也難以觸及那模糊的輪廓。四更過後,山林間漸漸蘇醒,春意盎然的早晨,鳥兒嘰嘰喳喳,在林中跳上跳下覓食,為這靜謐的山林添上了幾分生動與趣味,仿佛在告訴世界,新的一天,已悄然拉開序幕。
    然而,寺院的打板和叩鍾聲雖響,卻也警醒不了呼呼酣睡中的符存,他就這樣錯過了早課、早齋、早活,一直美美地睡到日上三竿,太陽曬到屁股上了,被老肚家和老腸家的爭鬥攪醒。他緩緩地伸了個懶腰,帶著幾分慵懶與無奈,嘟囔著:“和尚的齋飯真不經餓,把我的好夢都攪醒了!”
    因為符存做了一個好夢,夢見爹爹安然無恙,已安全回到了家,這份溫馨與喜悅讓他在醒來之時心情格外明媚。思緒飄忽間,他忽地憶起一句詩,嘴角勾起一抹淺笑,自娛吟道:“春眠不覺曉,處處蚊子咬;翻雲覆雨後,落紅知多少……”
    隨後,他慵懶地撐起身子,起了床,緩緩步出房門,心中卻猛地一驚:周遭的僧舍附近竟是異常空曠,附近幾乎沒有人,也無人喚自己起床用餐?人都去哪兒了呢?這份靜謐,反倒讓他心生幾分不安。
    符存琢磨著:如今自己也算得上是這寺院中的一份子了,寺中事務,理應讓我知曉一二才是,怎會如此被晾在一旁?更令人心緒難平的是,我剛拜的行意師父,麵容冷峻,眉宇間透露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還不知道今後怎麽對我了……
    民以食為天,饑餓之感,曆來便是人心頭最迫切之事。符存躡手躡腳就來到了齋堂之外,輕輕探頭向內張望。隻見一位行堂老和尚正俯身案前,一絲不苟地清洗著用齋的器具什物,神情專注而寧靜。從這光景看來,早齋的時辰似乎早已過去。然而,符存腹中空空,饑餓難耐,索性便踏進了齋堂,以盡可能輕柔的聲音問道:“師父,弟子未曾用過早齋,此刻餓得緊了,不知是否還能討得一些?”
    老和尚緩緩抬起眼簾,以一種深邃如古潭的目光,細細審視著麵前的孩童:這孩子生得虎頭虎腦,一身嶄新居士服裹身,顯然是初入佛門,對寺中規矩尚是一知半解的新丁。老和尚慢條斯理地開口,語氣肯定地說道:“凡錯過齋飯時辰者,皆不可再食,看你模樣,應是新來的僧兵吧?拜在哪位高僧座下修行?
    符存一聽自己竟無緣早齋,心中頓時焦急如焚。此刻,肚擠眼貼脊梁骨,饑腸轆轆,於是,眼中流露出一抹懇求的光澤,聲音微微顫抖道:“師父慈悲,我不是什麽僧兵,我隻是來拜師學藝的俗家弟子而已,求求師父給我一個饅頭,剩饅頭也行,隻要能充饑的,都行,弟子實在是餓極了……”
    老和尚一聽此話,麵容頓時凝重,嚴肅訓誡道:打板叩鍾,曉擊則破長夜,警睡眠;暮擊則覺昏衢,疏冥昧;你這孩子,怎地如此缺乏警覺?既已踏入這寺院門檻,披上了這身僧衣僧襪,即便是俗家弟子,亦須嚴守寺中清規戒律。倘若今日上午,你錯失了隨師習武參禪的時間,恐怕連午時齋飯你又得錯過了,阿彌陀佛。”
    符存心中暗自焦急:早齋已然錯過,午齋萬萬不可再失。若再趕不上習武修禪的時辰,那可真是糟糕至極了。
    這份迫切如同潮水般湧上心頭,使得他的話語也急促起來,一連串的疑問如連珠炮般湧出:“師父,懇請您告知,習武修禪的地方究竟在何處?什麽時候開始?還有,我那行意師父為何沒有提前告訴我?
    老和尚見狀,嘴角勾起一抹淡然笑意,動作不急不緩地抬起手,輕輕向前方悠然指去,仿佛已將一切答案盡付於那無聲的手勢之中。隨後,他雙手緩緩合十,口中默念起經文,不再多言一句,留給符存的,隻有那悠遠而深邃的禪意。
    符存順著老和尚指引的方向,毫不猶豫地、急匆匆地撒腿跑去……
    沿途,所見僧人皆陸陸續續走進大殿,符存的目光穿越人群,隱約望見王賢的身影混雜在幾位俗家子弟之中,正緩緩向大殿行進。符存心中一動,隨即不假思索地快步跟上,緊跟著出了天王殿。
    在那開闊的廣場上,陽光斑駁地灑在地麵,正好遇到行意師父大聲地逐一點名,點到最後一個是符存,共有九人,平均年齡在十二歲上下,最大的約莫十五歲,最小的也許就是符存了。
    當念到符存時,其他人投來好奇的眼光,個別人擠眉弄眼、上下打量著他,似乎想要從這位新成員身上讀出更多未完的故事。符存,在這不經意間成了眾人矚目的焦點,他從容不迫,目光流轉間,認出了隊伍中的三位舊識——氏叔琮、李彥威與蔣玄暉。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溫暖的笑意,眼中滿含感激與友善,仿佛是在無聲地說:“很高興再次相遇。”然而,這份純真而誠摯的情感,似乎並未得到預期的回應。那三人,或是因著某種未言明的緣由,麵上並未展露同等的熱忱,反而顯得有些疏離與淡漠。
    行意師父站在前列,揮手示意眾人依高矮之序,井然站成兩列。隨後,他喚出符存,令其立於隊列之前,麵向一眾同門。
    隊列之中,瞬間靜得連針落地的聲音都能清晰可聞。行意師父壓低嗓音,陳辭濫調地介紹道:“今日,老衲要向諸位介紹一下你們新來的師弟,他,姓符名存,陳州宛丘人氏,你們做師兄的,今後對他可要多多關照。”
    符存重入隊列,雖然肚子餓得咕嚕嚕直叫,但此時他的心卻被寺院中那神秘莫測的習武禪修深深吸引,滿懷憧憬與期待。自幼,娘親便常在他耳畔講起唐初少林十三棍僧英勇救唐王的傳奇故事,那些英雄事跡如同璀璨星辰,點亮了他心中的武俠夢。自那以後,他知曉了無數名將皆曾在寺廟中磨礪武藝,修煉心性,這份曆史的沉澱讓他心生向往。而今,自己竟也踏上了這片聖地,重走那些前輩們的習武修禪之路,心中不禁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榮幸與喜悅。仿佛每一步都踏在了曆史的脈絡上,與那些傳奇人物產生了微妙的共鳴。這份體驗,對他而言,既是對過往英雄的致敬,也是自我修行旅程的美妙啟程。
    “各位注意!鑒於有新弟子的加入,老衲需再次申明一下,每天上午兩個時辰的練功科目為三項:紮馬步,俯臥撐、跳躍石墩。你們必須在這三個科目中反複練習,中途不得有任何間歇,否則,罰跪香。”行意師父嚴肅地朗聲說道。
    符存聞言,麵上閃過一抹訝異之色,他未曾料到,整個上午的修煉內容竟是如此平凡無奇,單調乏味。不禁脫口而出,語氣中帶著幾分不解與好奇:“師父,兩個時辰,僅僅練習紮馬步、俯臥撐與跳躍石墩?這……顯得有些單調了吧?”
    他的話語未落,旁側的師兄弟們便忍不住相視一笑,那笑容中藏著對師弟無知的調侃與幾分玩味。尤其是氏叔琮,更是對符存做了一個十分詭秘的鬼臉,仿佛在無聲地訴說著:“師弟啊師弟,你且等著瞧吧。”
    行意師父的目光倏地一凝,嘴角肌肉輕輕抽搐,眼神如炬,鎖定在了符存的身上。他的麵色沉如鐵鉛,怒氣在胸膛中翻湧,終於化作一聲震耳欲聾的怒喝:“符存,出列!”
    這突如其來的怒吼如同驚雷炸響,符存渾身一顫,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擊中,臉色瞬間變得煞白。他雙腿發軟,幾乎是在一種本能的驅使下,踉踉蹌蹌地從隊列中走出,雙手無措地交疊在身前,眼神中滿是驚慌與迷茫。
    行意師父的目光並未在符存身上停留太久,他猛地轉身,目光掃過那一排排擺放得整整齊齊的器具架。架上,各式各樣的兵器林立,從二十斤重的輕巧鐵槍,到百斤之巨的重型鐵槍,還有那鋒利的刀斧,閃爍著寒光,仿佛在訴說著它們的不凡。
    最終,行意師父的手指向旁邊一把約莫五十斤重的鐵槍上。他的聲音低沉而有力,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中擠出:“你,去,單手提起這把鐵槍,然後,給我平舉一刻鍾!”
    符存遵照師父的吩咐,上前去提那柄沉甸甸的鐵槍,隻盼能如師父所言那般輕鬆。然而,那鐵槍卻仿佛生了根,紋絲不動,矗立在原地,對符存的努力不屑一顧。周圍,幾位師兄忍俊不禁,嘴角掛著掩不住的笑意,偷偷做著鬼臉,氣氛裏彌漫著幾分調皮與期待。
    行意師父見狀,目光掠過符存未能撼動分毫的鐵槍,轉而指向寺院中那座高聳入雲、足有一丈之高的院牆,語氣生硬:“你,去試試躍過這道牆。”
    對符存而言,這不僅僅是一個簡單的要求,簡直是雲泥之別,遙不可及,更像是仙人才能做到的神跡。他愣住了,雙腳仿佛被大地緊緊吸附,身形僵硬,動彈不得,心中翻湧著難以置信與自我懷疑。
    行意師父緩緩開口,每句話無可挑剔,直擊心靈:“你既無法撼動這鐵槍分毫,亦難以跨越那看似不可及的院牆,那麽,你還有什麽理由去質疑每日刻苦練習這三個科目的必要性呢?既然你選擇踏上這條修行之路,就該明白,每一步都需腳踏實地,無問西東。”
    符存心中羞赧難當,暗自懊惱,心想第一堂課不小心多問了一句話,竟讓師父在眾位師兄麵前,使自己陷入了那般尷尬的境地。自此,他下定決心,往後定要謹言慎行,師父的教誨,隻管默默聆聽,聽話照做便是了。
    行意師父的眼神如鷹隼般銳利,緊緊鎖定著符存,厲聲問道:“你還有疑問嗎?
    符存低了頭,聲音細若蚊蚋:“沒有了,師父。”
    “沒有了?”行意師父的語氣中似乎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妙,“難道你不想親眼目睹為師給你演示一遍何以單手舉大槍,飛燕淩空出院牆?既如此,那便作罷。歸隊去吧,依照為師所言,勤勉練習吧!”
    行意師父的態度竟出奇地和煦,言語間流露出的寬容,讓周圍弟子們不禁相視愕然,心中暗自驚異於這突如其來的溫情轉變,揣測著其中或許藏著不為人知的深意。
    難道師父真擁有那等神力,能單手輕易平舉起沉重的大鐵槍,又或是身輕如燕,一躍便能淩空飛過院牆?師父的這番言語,如同石子投入符存心湖,激起層層好奇漣漪。然而,老肚家和老腸家的鬥爭也很激烈,想到午齋,還是收斂心神,少說聽話照做為妙,於是,規規矩矩地列隊站好。
    為了讓符存學好第一堂課,行意師父指派氏叔琮為符存親身示範紮馬步、俯臥撐及躍石墩之法,並講解一遍動作要領後,大家很快進入練功狀態。
    符存學著紮馬步,初時還顯得頗有幾分堅毅,可惜不過短短十分鍾光景,雙腿便開始顫抖,身子搖搖欲墜,但為了不被師父責罰,立即做起俯臥撐,然後,又跳躍石墩,這樣反反複複地進行著。
    汗水浸濕了衣襟,疲憊如潮水般湧來,饑餓與肌肉的酸痛交織成一張無形的網,緊緊束縛著符存的每一寸肌膚,折磨著符存的每一根神經和每一顆細胞……
    放棄、堅持、放棄、堅持的思想鬥爭猶如天使和魔鬼在符存的大腦裏蠱惑著,他漸漸體力難支,虛汗淋漓,每一滴都承載著對午齋時光無盡的期盼。然而,午齋時間就是遲遲不到;時間,在這一刻變得沉重而緩慢,宛如冬日裏最堅固的冰淩,難以融化成一滴甘露來滋潤炎炎大漠的苦行僧;汗水漸漸模糊了視線,意識模糊了時間……
    世事往往如此,帶著幾分諷刺與無常:當你以全部的熱情與渴望去追尋時,那目標卻如同天邊最遙遠的星辰,可望而不可即;而當你終於學會放手,不再刻意強求,它卻又在不經意間,如一陣清風,它卻悄然在你身旁了。
    午齋的鍾聲不期而至的響起來了,符存疲乏得幾乎要趴在地上,動彈不得,半蹲支撐著喘著粗氣。幾位師兄尾隨著氏叔琮的步伐,步伐穩健而張揚,臉上掛著幾分不易察覺的輕蔑與譏諷,如同秋日裏飄零的落葉,雖輕卻帶著刺骨的寒意,他們大搖大擺的靠近符存,冷嘲熱諷。就在這時,王賢的身影悄然出現,如同春日裏的一縷溫暖陽光,穿透了周遭的寒意。他快步上前,沒有絲毫猶豫,有力的臂膀輕輕攬住符存的肩頭,給予他無言的力量與支撐。兩人就這樣,一高一矮,一強一弱,緩緩向齋堂的方向挪動,步伐雖慢,卻異常堅定,仿佛是在告訴這個世界,即便前路艱難,隻要有人相伴,便無所畏懼。
    即便是到了用齋的時刻,俗家弟子亦無福消受那第一堂的清粥素食。非得等到諸位法師與高僧用過膳,他們才得以踏入齋堂,共享那份簡樸卻溫馨的餐食。每一餐,眾人皆吃得津津有味,仿佛每一粒米、每一片菜葉都蘊含著難以言喻的甘甜。
    行堂的老和尚,一身整潔的僧袍,步履輕盈,手持淨盆,於每張餐桌前緩緩走過。他以一種近乎儀式般的莊重,將各式各樣的素食逐一擺放在桌上。齋飯雖簡,卻花樣百出,既講究營養均衡,又不失風味,每一口都是對身心的滋養。缽中的飯菜堆積如山,沉甸甸的,滿載著寺院的慈悲與關懷。更有甚者,那饅頭之大,數量之多,足足有十幾個之多,讓人不禁遐想,是否每位食客心中都藏著一段從饑荒歲月中蹣跚走來的記憶,對這份來之不易的溫飽倍加珍惜。
    餐前時分,眾人皆以雙手輕輕合十,心懷虔誠,對食物表達著一份質樸的感恩。餐桌上,靜默成了不言的規矩,每一口飯菜的咀嚼都伴隨著內心的平和與寧靜。餐後,一行人緩緩起身,對著齋堂正中央那尊笑口常開的大肚彌勒佛,再次雙手合十,深鞠一躬,滿載著對這份簡樸餐食的敬意,悄然退場。
    午齋過後,符存在王賢的扶持下進入自己的寢舍。躺下那一刻,四肢展開,感覺身子骨都快散了架似的,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疲憊和酸痛。即便如此,他還是好奇地向王賢問道“那位氏叔琮,身手矯健,顯然是行意師父頗為看重之人。還有與他如影隨形、配合默契的李彥威、蔣玄暉以及胡真,他們三人舉手投足間流露出的氣息,感覺不是善良之輩。
    王賢亦抱有同樣的看法,嘴角勾起一抹不屑,緩緩言道:“氏叔琮,人送外號‘黑暗魔鬼’,力大無窮,勇猛有餘,卻性情粗獷如野獸;李彥威,則被冠以‘百變幽靈’之名,此人機敏過人,善觀人色,巧舌如簧,能言善辯;至於蔣玄暉,大家稱他為‘白麵書生’,外表溫文爾雅,實則滿腹詭計,狡黠異常。這三人,自視甚高,常以欺淩弱小為樂,於我而言,皆是心中不屑之輩,我常敬而遠之。
    ‘敬而遠之’,符存第一次聽到這麽有趣的詞語,心想:王賢年齡比自己大兩歲,竟知道如何與自己瞧不起的人相處,日後定要多多向他學習;但如何才能讓這樣的人既不煩擾自己,又能讓這種人對自己有一定的好感呢?要做到似乎不大可能,符存不禁好奇地問道:“王賢兄,你所說的‘敬而遠之’,究竟是如何做到的呢?”
    王賢,畢竟是十二歲的稚嫩少年,對於那“敬而遠之”的處世哲學,其理解尚顯膚淺。父親常在他耳畔叮嚀:“人之根本,在於品性德行。麵對那些忠厚誠實、值得信賴之人,你當勇敢地向他們靠近,用真心實意取得其信任,莫要為些微小事斤斤計較,盡量與之結義,成為摯友。然而,對於那些性情粗暴、自私自大、背信棄義之徒,則需堅決保持距離,既不必在他們麵前顯露弱勢,也無須逞一時之勇。若不幸遭遇爭端,切記要隱忍退讓,以敬遠之態,避免糾葛深化。”
    王賢對於個中緣由,亦是語焉不詳,不過是將父親那番語重心長的話語,如同回聲般輕輕複述了一遍。
    王賢踏入寺院已數月有餘,漸漸地,他現在基本適應了寺院生活和習武修禪的方式。每日四更天起床,五更時分用早齋,然後,提水挑柴、打掃寺院等早活,巳時開始上午的功課,持續二個時辰,午時過堂用齋後,寺院自修時間要持續到申時,然後,下午功課從申時開始,持續一個時辰,到酉時用晚齋,晚上戌時開始習文修禪,持續一個時辰後,在暮鼓聲中止大靜,熄了燭火就寢,這樣日複一日,單調地重複著。
    在習武修禪的俗家弟子世界裏,過關,便是他們前行路上的明燈,指引著他們遇見未來的師父。踏入古刹的那一刻起,弟子們便需麵對基本功的三重試煉,每一關都如同一道門檻,跨過它,便能決定自己今後十八般武藝授課的師父。第一關,是力與耐的初考驗。弟子需單手穩穩平舉起十斤重的鐵槍,停留約一刻鍾;與此同時,他們還需一躍而起,跨過四尺高的石墩。第二關,難度驟增,是力量與勇氣的進階。此時,鐵槍的重量翻了一倍,二十斤的份量讓空氣都似乎凝重了幾分。弟子們依舊要單手平舉,堅持一刻鍾,汗水與毅力交織,是他們最好的證明。而躍起的石墩,也悄然升高至六尺,每一次騰空,都是對自我極限的挑戰與超越。至於那第三關,更是對弟子綜合能力的極致要求,需弟子們單手平舉三十斤重鐵槍,堅持約一刻鍾,這一刻,不僅是肌肉的較量,更是心靈的修行。一刻鍾的堅持,如同漫長歲月中的一次凝練,讓人心生敬畏。而那躍起的目標,不再是石墩,而是丈一高的院牆,它巍峨矗立,仿佛是通往更高境界的天塹,等待著勇敢者以無畏之心,一飛衝天。這三道關卡如巨石般屹立,每過一關,弟子們便離心中的武學聖殿更近一步,而那位即將引領他們深入武學殿堂的師父,也在這層層篩選中,悄然等待著他們的到來。過一級關者,其師父是曾經出家在五台山,練就一身高超武藝的行衛和尚;過二級關者,其師父曾經是一位武將,因性子急,路見不平,殺了惡少,曾出家於少林寺的行意和尚;過三級關者,其師父不僅是武學的集大成者,更是智慧燈塔的方丈行均大師。
    符存一遍一遍地默記著王賢的這些經驗,對寺院生活和今後目標有了清晰的輪廓,心裏也就敞亮多了,長籲了一口氣……
    午後的陽光慵懶地灑在寺院的每一個角落,因上午訓練強度較大以及午間的疲乏,午齋過後,王賢也是昏昏欲睡,他邊打著哈欠邊對符存說:“申時還有功課等著我們,我得回房小憩片刻,養精蓄銳,方能應對下午更為艱巨的訓練。你也一樣,務必小憩一番,切莫因小憩誤了時辰,耽誤了下午的訓練。”
    符存害怕午休睡過了頭,說道:“王賢師兄,我怕自己睡過了頭,你下午去訓練時,記得過來叫一聲我。”
    王賢微笑著輕輕頷首,隨即應聲步出室外。此刻,整座寺院已沉浸於止靜中,唯見天邊烏雲驟起,不期而至的涼風穿梭於廊簷之下,攜著陣陣低吟,樹枝在風中搖曳生姿,似乎在預告著一場大雨即將傾盆而下。如此一來,午後原定於戶外的武藝修煉,怕是要移至室內進行了。王賢想著想著就走進了自己的臥室。
    申時一到,寺院打板聲隨之響起,僧眾紛紛向大殿走去;符存聞聲起身,發現大腿和肩膀很是酸痛,剛舉步時,頗感力不從心,仿佛每一寸肌肉都在訴說著訓練的艱辛。正當他強忍不適,這時,王賢走了進來,對符存說道:“天正在下雨,地麵濕滑,午後習武地點改在寺院的練武堂了。”
    下午的功課是一場對身心的嚴苛訓練——背倚斑駁古牆,雙臂如柱,雙腳倒立,宛如金雞獨立卻倒置乾坤,這便是“金雞倒立”的奧義所在。每當這份倒立之苦漸至極限,便無縫銜接至仰臥起坐的律動,兩者間不容絲毫間歇,若有絲毫懈怠,等待的將是跪香的清冷懲罰。同時,行意師父特別重申一點:師兄弟之間在任何時候,有任何逞強鬥狠之舉,都將依寺規嚴懲,以默擯自省。
    終於,隨著夕陽最後一抹餘暉的消散,符存在汗水與苦苦煎熬中完成了下午的功課。傍晚時分,寺院的生活節奏漸漸放緩,相對悠閑自在,夜幕低垂,星河初現,僧眾和學徒們紛紛前往殿堂聽法師的頌經,共享這份難得的寧靜,仿佛連時間都在此刻放慢了腳步。
    夜幕低垂,殿堂之內,回蕩著行均方丈悠揚頓挫的誦經之聲,那是普法之音,五音交織,旋律優美而溫婉,宛如細流潺潺,意境深遠,綿延不絕,直抵人心最柔軟之處。聽眾沉浸其中,心靈仿若經曆了一場場奇幻之旅。時而,猶如身在百花叢中,看蜂蝶戀花蕊,如沐春風裏,忘卻了憂愁煩惱;時而,猶如身臨深淵,見瀑布如白練般倒掛,轟鳴聲與穀底澗溪細語交織,魚躍水麵,漣漪輕漾,思有所獲;時而,宛如立於峰巔,俯瞰之下,深淵幽邃,令人心生怯意,卻也生出一份對自然偉力的敬畏;遠眺而去,山巒疊嶂,連綿不絕,讓人明了山外有山,高峰之後更有高峰,激勵人心,知曉前路雖長,卻皆可一步步攀登,無畏前行……
    行均方丈的每一場講法,皆是如此引人入勝,殿堂之內,座無虛席,每一次聆聽,都是一次心靈的洗禮,讓人在平凡的日子裏,也能尋得一份超脫與寧靜。
    暮鼓聲起,僧眾和學徒們無不扼腕歎息,倍感時間太過匆匆,對行均方丈下次開課充滿著無限的憧憬。
    符存初次領略到佛經音韻之美,心中震撼不已,臥床靜聽梧桐夜雨,漸漸地進入梵音悠遠和雅、意境深邃的夢鄉。他漫步於幽徑,轉角處,符存看到齋堂裏的那個行堂老和尚向他招手,示意他過去。符存欲舉步前行,卻覺雙腳似有千鈞之重,任憑他如何努力,都難以挪動分毫。他疑惑地低頭望去,隻見兩隻腳踝上不知何時已緊緊縛上了沉重的沙布袋。正當他欲伸手解開束縛,耳畔忽聞老和尚大聲喝道:這兩個沙布袋,乃我親手所係,未得我令,切不可擅自解開。否則,你將一事無成。“雙腳束縛沙布袋與成事有這麽大的關聯?”符存心中湧動著滿滿的好奇與不解,正欲啟齒向那位老和尚探尋其中的玄妙,不料,老和尚的身影已在轉角處悄然消失。符存急忙奮力邁腿追趕,卻忽地被一陣突如其來的劇痛猛然拽回了現實,從朦朧的夢境中驚醒。
    白天高強度的練功,大腿非常酸痛,想起夢中老和尚的話,他下意識地伸手觸摸雙腳,並沒有老和尚所謂給他雙腳束縛的沙布袋。這番奇異的夢境,讓他陷入了沉思,心中反複回味夢中老和尚的話語,試圖從中悟出些什麽。就在這思緒萬千之際,突然,他想起娘親跟他講過唐朝開國名將程咬金三板斧的故事。
    話說程咬金,曾受母親諄諄教誨,要幹正經營生,去賣柴扒,然而命運弄人,一日他在山林間奔波勞碌之時,竟意外邂逅了響馬尤俊達。尤俊達一眼便瞧上了這憨直漢子,心生一計,欲引他步入綠林,還親自傳授斧法。奈何程咬金天資有限,那繁複的招式總是學得一塌糊塗。有一天晚上,程咬金沉入夢鄉,忽見一位白發蒼蒼的老者飄然而至,手把手地傳授他一套精妙絕倫的斧法。醒來演練時,卻被尤俊達喝破,隻記得三招半,這三招半就是威震天下的‘程咬金三板斧’。
    念及此事,符存心中不禁泛起漣漪:難道那寺院中默默無聞、終日忙於雜役的行堂老和尚,亦是位深藏不露的高人?會在夢中給我指點?符存尋思著又入睡了。
    這一夜,符存因周身酸痛,輾轉反側,三四次從淺眠中醒來。時至四更,寺院的打板聲穿透寂靜,將他從夢中喚醒。符存起身,一番簡單的洗漱後,便開始了清晨的勞作。待一切料理停當,他便與師兄弟們一同,朝著齋堂緩步而去。
    用過早齋,符存心中忽地想起昨夜夢見行堂老和尚的托夢,心中一動,決定上前去問個究竟。
    老和尚一如往昔,依然在默默地清洗著齋具什物。符存環顧四周,見僧侶們已陸續散去,心中鼓起的勇氣終於讓他開口問道:“師父,弟子心中有個疑惑。昨晚夢中,您吩咐我雙腳需時刻係著沙布袋,平日裏不得擅自解開,這其中有何深意呢?”
    老和尚仍然埋頭清洗著器具,根本沒有聽見符存的囈語,符存見狀,稍稍提高了聲音,再次符存提高嗓音,又複述了剛才的問題,老和尚的動作終於有了停頓,他緩緩抬起頭,臉上寫滿了不解與驚訝,輕聲反問:“哦?竟有此事?你說我在你夢裏把你的雙腳束縛上了沙布袋?哈哈哈……修行人不得打誑語,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老和尚笑聲有些幹癟,一幅不可理喻的神情,說完搖了搖頭,又埋頭去清洗著器具,對符存的囈語和無喱頭問題,似乎早已拋到九霄雲外了。
    符存見老和尚再也默不作聲,隻顧著衝洗器具什物,心想是自己做了個夢而已,便識趣地離開了齋堂。
    不賞春花與秋月,苦練夏伏與冬九,寺院的生活,單調有序;大山深寺裏的時光,總是緩緩地流轉,如山澗的溪水漫過手指,輕拂間就能感觸歲月打磨心靈的痕跡。
    鹹通十五年仲夏的一個午後,陽光明媚,濃蔭低樹,知了高歌不住,廣場檢閱台上,依次坐著護院行意和行衛師父,廣場上圍著一群僧眾,時而傳來一片唏噓聲,時而傳來一陣喝彩聲,大夥完全沉浸在俗家弟子的過關測試中。
    輪到王賢與符存過關測試,王賢走到中央,單手平舉三十斤重的鐵槍,持續一刻鍾,然後,躍上四尺高的石墩,也贏得了僧眾的喝彩;而符存單手平舉起十斤重的鐵槍但沒能持續約一刻鍾,隻跳躍到二尺高的石墩,沒有達成行意師父的訓練目標,符存感覺周圍的人都在用一種藐視的眼神盯著自己,羞愧不已,恨不能立馬找個地洞鑽進去。
    這一輪測試,許多師兄都過了一級關,歡呼著基本功的結業,走路說話都神氣十足、眉開眼笑,一副“春風得意馬蹄疾”的樣兒,躍躍欲試接下來十八般武藝的修練。
    而符存的基本功與一級關標準還有很大的距離,為此垂頭喪氣、沮喪不已;夜晚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想著入寺以來,自己雖然適應了訓練的強度,平日裏也沒少努力,但與一級關達標為什麽還有這麽大的距離?其他師兄能輕鬆過關,為什麽自己進展甚微呢?難道真像氏叔琮、李彥威這些師兄說的那樣沒有習武的稟賦嗎?想著想著,猶如突遭旋風滅了心燈,把自己推往漆黑的深淵,見不到一絲希望之光……
    這時,符存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思緒慢慢地回轉到入寺時的願望、爹娘的期待以及祖先的光輝事跡,特別是想到仇家是誰?想起爹爹下落不明,越想越煩躁鬱悶得難以入眠,翻來覆去,索性起了身,立於窗邊,推窗南眺,深夜裏、空山中傳來布穀鳥孤寂、淒婉的鳴叫聲,似在催人“布穀、布穀”。
    符存平生來第一回感覺陷入了蹀躞內外、進退維穀的絕境,如果繼續習武,卻連基本功的一級關都很難企及,更不用說有機會學習十八般武藝了,如果放棄習武回家,而爹爹對當下和今後時勢的分析記憶猶新,如此這般,唯有習武才是出路;可是,自己練功進展要怎麽做才能提升呢?
    左思右想,突然,符存想起兩年前的一個晚上,夢見行堂老和尚說雙腳要隨時係著沙布袋,平時不得解開,否則,一事無成;難道行堂老和尚料事在先,已托夢告訴我這種方法,隻是自己沒有遵照著去做,才至於有今天的失落感。
    想到這裏,符存豁然開朗,希望之燈、油然而生,決定從明日開始,無論練功與否,雙腳都要束縛上沙布袋。
    煩惱與歡樂,一念之間;符存找到了解決當下煩惱的方法,內心很快平複、安靜下來,上床便酣然入睡了。
    平日裏,符存總是束縛著沙布袋,我行我素,與世格格不入,格外引人注目,引起師兄們的嬉笑議論,麵對著嬉笑勸誡、流言蜚語,符存始終堅持著自己的決定,內心始終亮著那唯一盞哪怕很渺茫希望的心燈,在尋途中不至於迷路,慢慢地,大家習以為常、不以為然。
    閑雲潭影日悠悠,鬥轉星移幾度秋,符存從練功中找到了樂趣,既使起居坐臥,行走幹活都當成了練功,樂在其中,隻要躍上石墩級別每增加一級,就相應增加沙布袋的重量,睡覺前,起床後都自行重複一天的基本功,意識裏淡化重之沉重,高之恐高,這樣日積月累,功力日益精進。
    在行意師父這裏學了第三年,符存單手平舉四十斤重鐵槍,躍上六尺高石墩,以令人驚訝的成績,進入到行意師父十八般武藝的授課隊列中。
    那是一個晌午,符存在寺院外幹完活,獨自一人來到一座小山丘上,正要試著躍上一塊巨石,忽然,山丘下,一位身著青布長袍,體形修長瘦削,看樣子年過花甲,白發長須的老者和一位虎背熊腰、方麵大耳、身高六尺有餘,年方約莫十七的年青人,站立在湖岸的一顆棕樹下,老者取來一根枯幹的棕樹枝葉,放在湖麵上,提一口氣,輕盈起身,雙腳已輕踏在棕樹葉上,施展輕功,順順當當地穿過湖水,最後,一招飛燕淩空,穩穩地停落在對岸。
    “世上竟有如此了得的輕身術……”符存心生欽慕,情不自禁地發出驚歎聲。
    這一歎驚覺了那兩人,年輕人飛身過來,一把擒住了符存,正要喝斥,隻聽老者發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