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9】 三處地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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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

    榮八郎看著她,先是一驚,又是一喜,後一瞬間察覺出此事的不尋常——他藏身此地,這少年如何知曉,又所來為何?總不會是來自薦枕席的!那喜色頓時收了個徹底,又是警惕,又是不甘,來來去去變幻個沒完。

    文初敢發誓,自己這輩子絕對沒見過如此複雜的表情,不由噗嗤一笑,靠著門框,悠悠然下令,“兄弟們,還等什麽,咱們榮八郎今兒個能不能痛快,可全仰仗你們了。”

    沒有人得知,這白馬寺裏一間廂房中,正悄無聲息地發生著一場混戰,不過一刻鍾的功夫,榮八郎已被刀架住,嘴巴裏塞上了布條,五花大綁後,頭上一個麻袋罩下來,隻留出容他呼吸的口子。

    他在麻袋中唔唔狂叫,文初踢搡了兩下,“老實點兒。”

    榮八郎叫的更大聲。

    她一腳踹上去,隻聽不知身體哪個部位,發出哢嚓一道骨裂聲,同時榮八郎一聲悶哼後,麻袋裏沒了聲音。文初這才耳根清淨,“早讓你老實點兒。”

    天知道跟著她的二十個執金吾,這會兒已完全嚇傻了,“大人,這……”

    他們以為這上官是想給榮八郎一個教訓,嚇嚇他,讓他知難而退,再不覬覦執金吾丞的位子。怎知竟下了這般重的手?!且看著這個架勢,顯然遠非他們想的那般簡單,她根本沒準備就此放人!

    二十人越想越驚,就聽文初笑吟吟的聲音,隱含威脅,“這消息若是走漏了,後果如何,你們比我清楚。”

    思及榮家勢大,眾人臉色青灰。

    文初看他們一眼,“放心,咱們現在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隻要我還坐這位子一天,就保你們全須全尾一天。”

    言外之意,一旦她離了這位子,能不能護著他們,可就另說了。

    眾人互相對視一眼,良久,垂首抱拳,“但憑大人差遣!”

    文初點點頭,這二十人,算是一個開始。她吩咐了眾人將榮八郎帶回官署,執金吾司中,是設有獨立地牢的,叮囑他們莫要驚動任何人,將榮八郎先押到地牢,等她回去再說。

    就有人問道:“大人,您不回去?”

    “咱們是來幹什麽的?”

    “抓……”接到文初笑眯眯的一眼,立即一個激靈,改口道:“三日後白馬寺講學,咱們是來勘測地形的。”

    文初一臉的孺子可教,“自然,既是勘測地形,總得有個數才是。”

    眾人應是,“那這兩個女人怎麽辦?”

    他們說的,是房中已被打昏的衛家少女和一個妓子。

    榮八郎的幾個手下,已在混戰中喪了命,那是榮家豢養的暗人,每個公子根據族中的重要程度,配備不同規格的暗人保護,一旦主子出事兒,暗人便會死忠到底,戰鬥到最後一刻。

    是以,暗人的性命,非取不可。

    而這兩個女人,文初想了想,“先一塊兒帶回去。”

    眾人領命,留下收拾廂房中殘局,文初便獨自一人出了房,在白馬寺中慢悠悠地走著。

    白馬寺,建立於南朝立國後不久。是第一座,也是整個疆域中,唯一的一座寺廟。

    當是時,有西域僧人來南譯經傳教,然道教的盛興,讓傳教變得極為困難,接連十幾年,僅譯出了第一本佛經《四十二章經》。幾位僧人圓寂後,第二波來南的僧人,才續上了後麵的《十地斷結經》《法海藏經》《佛本生經》等佛門寶典。時至今日,南朝的佛經依舊匱乏,寺中隱居著譯經的老安息人數名,輕易不會現身示人。

    文初不由想起自己年少時曾偶爾撞見他們,那般白皮膚,藍眼睛,紅棕發的大胡子,的確是讓人畏懼。

    也怪不得尋常道觀中達官貴人時常可見,另有婦人往來為家族祈福求簽;可這一路行來,偌大一座白馬寺裏,除了偶見到三三兩兩的地方學子外,竟是香火黯淡,門可羅雀,冷清之極。

    這些學子,恐怕也是因著盧遜講學,城裏客棧爆滿,才會選擇暫住此地吧。文初歎一口氣,年少時她會被嚇到,經曆過重生的她,此刻卻是萬萬不會了,“這世上真正可怕的,遠不是外表,而是人心。”

    她輕聲唏噓。

    卻不想有人聞聲大笑,“你這小小女娃,年紀不大,感慨倒不小。”

    文初嚇了一跳,她一路走來,雖是漫步,警惕卻從未放下,而以她的耳力,竟沒發現附近有人!眼睛眯起四處瞧,目之所及,一片荒蕪,直到一根什麽從天而降,啪一下,正正打到她腦門兒。

    竟是根雞骨頭!

    啃的幹幹淨淨,像是讓狗舔過一樣。

    文初霍然抬頭,看見的,就是一個巨大的屁股——真的是巨大,這人蹲著,一個肥碩的屁股撐的褲子緊繃,險有迸裂的趨勢,上頭的身子和頭,完全被屁股所擋——眼睛眨巴眨巴,知道這屁股雖大,對方的功夫也高的嚇人!仰頭,抱拳,輕咳一聲,“在下楚……”

    “得了,文家的小姑娘,還楚個什麽……”上頭人一躬身,肥碩的腦袋從樹杈中探出來,正舉著一隻烤雞吃的噴香,“小女娃,可還記得老道?”

    “閑王爺?!”

    文初瞪大了眼,幾乎是脫口而出。

    閑王爺咂吧咂吧嘴,呸呸兩下,兩根雞骨頭橫飛出去,十分精準地壓倒兩棵花草,“行吧,這麽稱呼也成,你要是喚我聲仙長,老道更高興。”

    鬱悶頓時逆流成河,怎麽都沒想到,竟會碰見這尊神!且多年前自己還是個小娃的時候,曾隨著老爹見過他一次,過了這麽多年,他非但還記得,竟還一眼認出了男裝且微易了容的自己!

    這得是什麽樣的眼力……

    文初心下哀歎,知道這老人家素來性子古怪,便從善如流道:“小女見過仙長。”閑王爺果真高興,淩空一躍,跳下樹來,這般雄偉的身材,竟沒蕩起片葉塵埃。她不由再讚,“仙長風姿,更勝當年了。”

    他卻又不高興了,圍著她轉了一個圈兒,上上下下瞧了一番,舉著雞腿板下臉,“你這小女娃,幾年不見,變化忒大!”

    “變化再大,仙長也一眼瞧了出來,您眼力不凡,小女佩服。”

    “少跟老道打這官腔,”閑王爺擺著雞腿,撇嘴咕噥著,“女的變成男的也罷了,怎的這性子也換了個人兒?還是以前的女娃逗趣兒——那文家的小子給老道見禮,女娃就敢背著她爹做鬼臉,哎……罷了罷了,你走罷。”

    “真的?”

    “老道騙你作……”

    文初扭頭就走——哦不,是跑了。

    後頭閑王爺一身道袍,瞧著她跑的飛快,腳下抹了油般,不由嘿嘿一樂,“這麽瞧著,倒是還算逗趣兒。”啃一口雞腿,搖頭晃腦,“得咧,找那老禿驢去,改日再和這女娃親近親近……”

    文初要是知道,後頭的閑王爺有這意思,指不定就得摔一跟頭。

    閑王爺,何許人也?

    開國柱臣,南朝唯一的異性王爺。

    莫看這老頭子瞧著隻五六十歲,頭發也才花白,實則多年向道,駐顏有術,年紀比之大司徒公孫儀,都大了十幾二十歲不止。真要算下來,許是已然近百的高齡了,就連當朝陛下見了他,也得執晚輩禮。

    這就是老爹口中唯二敬重的人中,大司徒外,第二個——當年從龍開了南朝盛世,若他樂意,恐怕如今的江山都要換個姓氏。可他不願,言道誌不在此,一轉頭出家當了個道士,一生閑雲野鶴,未娶妻,未生子,和太祖皇帝當了一輩子的兄弟。直到太祖薨,朝中數龍奪嫡,閑王爺才自開國後第二次登上朝堂,出麵助了當今聖上坐上大寶!是以若算起來,陛下欠了閑王爺的人情,可不止一星半點兒——這般來龍去脈,可知此人的地位,該有多麽超然。

    一句話總結。

    上九天攬月,下四海捉鱉,縱橫南朝上下專治各種不服。

    ……

    一路想著這牛人的事跡,文初總算回了官署。

    她倒是並非沒起抱大腿的念頭,隻是這老爺子的性子實在古怪到極點,南朝上下無人不知,但凡稍有行差踏錯,說不得馬屁就拍在馬腿上,得不償失。

    丟掉心裏不切實際的想法,招招手,門口候著的人立即進了來。

    “大人,人已送到地牢了,”這人名叫朱銳,出自一個小世家,家中嫡女曾被榮八郎瞧上,搶回府中,沒個幾日,便“病死”了。這也是這二十人中,唯一不是因為脅迫而低頭的,真心對她有幾分謝意,“大人放心,沒人瞧見,萬無一失。”

    “行,你去雲來客棧,給我接一個叫阿悔的孩子過來……等等,那個孩子不說話。這樣,你跟掌櫃的說,是前三日跟著向二郎蹭飯的那個。”

    朱銳抽了抽嘴角,心說這話說的真不虧心,“是。”

    待人領命走了。

    文初又執起筆墨,寫了一封信給鎮北軍。

    上輩子,南朝大敗,是趙闕前去為質;而這輩子,換了草原慘敗,前日詔書已送去了朝上。具體的內容尚不知道,這兩天她在客棧,外麵已傳到沸沸揚揚,對方要來洛陽,想必是肯定的了。

    既如此,路經鎮北軍,恐怕虎賁將軍會派人一路“護送”。而這封信的內容,便是請將軍在“護送”人馬中,加上馬逵和疤臉等五十人的名字。

    文初的狗爬字洋洋灑灑地寫完,朱銳也回來了,“大人,那孩子已送到後麵去了。”

    後麵,指的是官署中的宿處,文初應了,將布帛卷起來,封住,遞給他,“幫我送到信局,往鎮北軍走的。”

    朱銳接過,卻沒走,“從這送到雲中,恐怕少說一月的時日……若大人信的過我,我識得驛站的驛卒,給點兒銀子,說不得能走官道。”

    驛站隻送朝廷的官文,比起私人的信局來,在這個交通靠走、通信靠吼、取暖靠抖的時代裏,可算是快中之快了!

    文初眼下一亮,這信裏可沒不可告人的內容,隨便看去,“可以,多謝你了。”

    朱銳便笑,“是我謝大人,若沒有大人,恐怕我這一輩子,都休想找榮八郎報仇。”

    “用刑了?”

    “沒,大人沒說過用刑,屬下不敢擅作主張。不過……屬下猜想,大人也不會這般輕易放過他才是。”

    朱銳這話,未免沒有試探她的意思。

    文初卻沒答,放不放過,也不過是出一口惡氣,真要說到殺,現在的她,還招惹不起榮家的怒火。留著這個人,卻是她有另外的想法。如今她名聲並不算好,在這個儒士風骨極為看重的時代,她可以諂媚,也可以邪佞,卻必須給自己準備下後手。

    畢竟,她還是文家的女兒。

    這麽想著,文初便對滿含期待的朱銳道:“實話告訴你,這個人,我留著有大用,性命不可傷——隻要他活著,就總有出去的時候,你今日做過什麽,來日就得受到什麽。出一口氣,換得賠上性命,值是不值。”

    朱銳尋思著這番話,忽的捏緊了拳,“大人,我妹子,是我看著長大的,她死的……”

    “你家中尚有老父老母,莫為了自己圖一時痛快,讓他們晚年不幸。”

    “我家就兩個孩兒,妹子的死訊傳回去,我娘急火攻心,當場就……我爹一夜白頭。”

    文初怔了一下,聽他閉著眼,顫抖著,接著說:“我們朱家,沒落了幾代,人小勢微,早沒了跟榮家作對的本事。這可能是屬下這一輩子,唯一一次,給妹子出氣的機會了——當日,我沒能救下妹子,讓她落入那畜生的手,今日,我不能再退!”

    他說完,砰一聲跪下。

    文初的心中,五味雜陳。

    這是除去文家外,她所見過的小世家中,最為簡單,也最為純粹的一家。可就因榮八郎起了色心,這一家子,就這般散了。這就是世家門閥啊,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雖殘酷,卻正是洛陽城裏的生存法則。

    很多東西,她從前不懂,如今重生一次,重回洛陽,太多都看的透徹了。

    歎口氣,起身往外走,“你已想好了?”

    後頭朱銳始終跪著,“是!求大人成全。”

    她走到門口,沒回頭,終於淡淡道:“身上零件,一樣少不得。”

    朱銳磕了一個響頭,文初已走了。

    今晚的地牢裏,榮八郎必定好過不了。

    她卻不知道——

    就在同一個晚上,一處京兆府的地牢,一處廷尉司的地牢,也正發生著不同程度的慘案。

    京兆府中,冀州兵的將軍魯珅,屍體上一把長長的匕首,深深刺入胸腹。汩汩的血流成湖泊,將地麵染的猩紅而粘膩,映照著他睜的陡大的眼。那眼中,有絕望,有不甘,死不瞑目般直勾勾盯著前方,像是那一處,正有什麽人站著,曾與他夜談,做出了讓他付出性命的決定。

    而廷尉司中,早在趙闕回京那日,便已移交給來的數百名水匪,一夜之間,盡數暴斃,一個個死狀統一,盡皆服毒而亡。黑褐色的血從嘴角流出,惡臭的血腥氣充斥了整座廷尉司。

    兩樁大案,震驚洛陽!

    清早的朝會上,皇帝當堂大怒,頭一次厲聲斥責了兩案的負責人趙延。

    趙延也是懵了,魯珅的死他當然知道,供認不諱的血書還是他看著寫的,將一切罪名盡數攬在了身上,免去了榮傑的問罪。然而那數百精銳,他原本的想法是散朝當日立即將水匪掉包,卻不想新上任的京兆尹向洵,竟是鐵麵無私,處處給他使絆子。那時他才方知趙闕為何那般好說話,輕易便將審案之事推給了自己。

    向家的忠心,的確棘手。此事他唯有一拖再拖,直到拖到今日,突聞噩耗……

    趙延霍然看向趙闕,“是你!”

    他倒是還沒失去理智,聲音壓的極低極低。

    趙闕莫名轉頭,安撫的嗓音溫柔如疼愛幼弟的兄長,“維楨何出此言,水匪是我押到的京師,若要殺,也不會多此一舉。更何況……”趙闕微微一笑,搖頭道:“那些人是如何死的。”

    如何死的?服毒死的!一群水匪,會讓當朝三皇子費盡周章,專門給他們一人準備一份毒藥麽。這聽上去太過可笑,可若那些人,盡是他府中精銳,服的毒,也本就是齒中所藏,便又另當別論了。

    可是他能說麽!

    趙延不能。

    他一驚後立即回神,心下已確定是趙闕所為,可水匪的身份扣著,這個啞巴虧,他吃定了!

    滿心的驚疑不定,趙延心下飛快的轉,究竟是什麽人,誰有這個能力,能讓那數百精銳聽話的服毒?還有魯珅,他口口聲聲賭咒發誓,刺殺趙闕之事非他所為,那麽……

    到底是誰?

    一個名字浮上心頭。

    趙延看著雲淡風輕的趙闕,眼中盡是不可置信之色。

    死死壓下心底諸般驚疑,麵兒上繃緊了麵皮,跪地請罪,“父皇,兒臣辦事不力,方給了歹人滅口的機會,望父皇讓兒臣戴罪立功,必定加大剿匪力度,早日將河道上的賊窩一舉清除!”

    皇帝的臉色這才方方好些,“去吧,維楨,莫再讓朕失望。”

    到底還是最為疼愛的兒子,這般過錯犯下,也不過是一番譴責,高高提起,輕輕落下。趙闕的笑容保持到散朝,任滿堂明眼人,驚疑不定地朝他看來看去——畢竟他們離著近,方才那一聲低低的是你,可是都聽見了。

    趙闕卻恍若未覺,由始至終,淡定從容,任揣摩。

    直到出了崇德殿,方對外麵候著的阿默吩咐,“讓臻嵐小心些,老六起疑了。”

    阿默笑眯眯跟在後頭,記下了,又樂道:“公子,他連自己的人都護不住,這次明眼人的眼裏,威望可算是掃地了。”

    趙闕卻沒說話。

    那個人,憑借的從來不是威望。

    而是那至高無上者,無法言說的偏心哪!

    見他絲毫未因此開懷,阿默眼珠轉了轉,湊近來,賊兮兮地壓低了聲,“公子,今兒個那誰去了白馬寺,逮了個人,又碰著個人,你猜猜,是誰?”

    那誰……

    兩個字,如春風拂過冰凍的湖麵,冰湖化凍,帶著冰碴子的湖水,被微微吹皺,生起漣漪。

    最近這幾天,這兩個字他聽的太多,阿默似乎找到了新樂趣,沒事兒就遠遠地跟著那人,瞧著她做這做那,再不經意間在他耳邊提起。

    然而麵兒上再不動聲色,心下卻開始跟著飄忽,那人有多謹慎,必不會讓榮八郎這個潛在的威脅伏於暗處,至於白馬寺,閑王爺最愛湊熱鬧,盧遜講學這般熱鬧之事,他必定會來的。

    轉頭淡淡瞥了阿默一眼,“且記著你是誰的人。”

    言外之意,莫整日跟在旁人的屁股後頭瞧東瞧西。

    聽明白了的阿默蹦著高,瞪著前頭轉身離去的背影,“公子你就別裝了,明明每次聽見那誰,你那耳朵都豎起來的。”

    ……

    “阿嚏!”

    阿默口中的那誰,這會兒正耳朵發燙,連連打著噴嚏。

    她揉揉鼻子,心說誰這一天到晚的念著我,又重新將思緒拉回聽到的消息上,想法和趙延幾乎一致。

    趙闕!

    腦中不由想到那日船上,趙闕那一句雲淡風輕的,“他既想偏,就偏吧,端看老六怎麽選。”

    當時韋讓沒接話,她隻覺得對方像是有什麽避諱著她,此時才豁然開朗,怪不得一路上幾波人,像是不同的人安排的,風格手法完全不同——籬笆院兒裏的六人,許是榮傑臨時尋來的;各個碼頭上搜查的人,乃是後來趙延安排的;而第一次,客棧裏動手的江湖人,卻是趙闕親自布下的局!他早算到對方必定出手,被動等待,不如先發製人。

    一場刺殺,將趙延的左右手一同卷入了這一場局裏,一為外戚榮家,一為軍中魯家。不論趙延選擇哪一方出麵扛下罪名,都將被卸掉一條手臂!

    文初倒抽一口涼氣,摩挲著手臂上根根直立起的汗毛。

    那個人,一出苦肉計,到底一箭多少雕?

    然而多少雕都不重要了。

    這件事的背後,究竟誰在撐帆推槳,想必那賢皇子跌了個大跟頭的同時,也已看了個透徹。若說從前對付趙闕,隻是因為他嫡子的身份,實則從未將趙闕放在眼裏,也從未對他提高過警惕。

    那麽這會兒,足夠他瞪大了眼睛,把整顆心都懸起來,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警惕著——趙闕的動機,已擺在了明麵兒上。

    文初想著,心下竟不受控製地升起淡淡的擔憂情緒,她趕忙把這些拂開,那廝心裏毒的蛇一樣,彎彎繞繞的,哪用的著她去擔心。

    要擔心,還不妨去擔心魯家。

    兩日之後,皇帝一係列調令傳了下來。

    魯家接連兩人,一個旁支魯平桓通敵叛國,一個嫡係魯珅刺殺皇子,這般罪名下來,雖不至於讓整個魯家跟著陪葬,但根子上是完全動搖了。剩下的那些魯姓子弟們,一個個盡都遭了殃,紛紛被調離開了重要職位。

    偌大一個超級世家,轉瞬間跌落塵埃……

    而此時此刻的文初,正在前呼後擁中,狐假虎威地晃悠在白馬寺裏。

    今日是盧遜講學的第一天,各地學子蜂擁而至,占地足有六十畝的白馬寺,幾乎要被擠個水泄不通。這是白馬寺建成後,第一次迎來了這麽多的人,有學子,有儒士,自然有男人的地方也少不了未嫁人的姑娘。

    這會兒時辰不早了,盧遜卻還沒來,這些人便一堆堆地湊到一起,抻著脖子到處看著。便見遠方一片火紅之色,遙遙而來,如同赤色的麥浪,氣勢磅礴,“呀!那是誰,好生氣派!”

    自然氣派——

    前麵是緹綺二百,共分兩列,火紅的軍服,騎馬開道兒;後麵是甲士五百二十,八人一排,持著戰戟,凜然隨後;而文初,就在這浩浩蕩蕩地正中央,高踞馬上,青色袍服,一眼望去,如同眾星拱月般耀眼。

    在場並非沒有官員,然而南朝的官員出行,開道兒的人數是有限製的,滿朝上下,唯有執金吾聲勢最盛,但凡出街,必是此般威赫。

    套用一句太祖皇帝的感歎,“群僚之中,斯最壯矣!”

    說的便是如今這個場麵了。

    一時間,瞠目的,豔羨的,各種視線唰唰集合在文初的身上,就連台上姍姍來遲的盧遜都沒發現。他今早忽然病發,又被摁著紮了一次針才放人,這會兒臉色蠟黃,捂著胸口不斷咳嗽著,好不容易被扶上了台,卻發現,所有人的視線,竟都往他反方向瞧了去。

    留給他的,是光杆兒司令般,一排排烏壓壓的後腦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