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5】 皇後壽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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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七,乞巧節,亦是皇後娘娘的誕日。
未及酉時,宮門外便停了一輛又一輛的馬車,遠遠地排列開去,盡是進宮赴宴的大小世家們。西邊的天空上,一縷縷燦爛的霞光鋪陳著,方下過雨的傍晚,明淨又清透。
付瑛掀開簾子,深吸了一口氣,興奮的不知怎麽是好,“阿嬌,阿嬌,我從未參加過宮宴。”
“瞧你,要讓人笑話的。”
“誰敢?寶兒姐可是榮八郎的妾呢,咱們沾了一個榮字,誰敢小看。”
“呀,你快小聲些,寶兒姐隨了榮八郎出洛陽,若是宮裏頭出了岔子,可沒人護著你呢。”話雖這麽說,可阿嬌的眼裏也隱隱透著幾分得色,隻不似付瑛那般張揚罷了,“看,前頭動了,要進宮了呢!”
一輛輛馬車井然有序地進了宮門,這輛馬車也跟著向前駛去,晉叔跳下車來,朝兩人行了一禮,“在下隻送到此地了,今日一別,但望兩位小姐福壽安康。”
兩女卻早已顧不上了他,隻一個勁兒抻著脖子往前頭瞧,嘰嘰喳喳好不熱鬧。
晉叔歎息一聲,心道付家果不是他該留之地——家風不正,一心以各色女兒攀附權貴,就如今日,這兩個女子便是為了來宮中尋一門親事——他半年前亟需銀兩,與付家達成協議,今日期滿,正正是效力的最後一日。然這一路護送兩女來京,途中頗多照顧,又在京中貼身護衛了兩月之久,臨著離去,卻得不到對方隻言片語。
晉叔暗自搖頭,望了眼遠遠已入宮門的馬車,默默呢喃了一聲,“不知小兄弟的傷,如今可大好了沒。”轉身朝著白馬寺走去。
他的相反方向,付瑛和阿嬌正在宮中看花了眼。
“咦?”馬車方方過了複道,阿嬌指著前頭道:“怎的咱們往北走了,伯叔們不是說,宮宴是在南宮中舉行麽,叫什麽殿來著……”
“中德殿。”一旁複道上傳來一道聲音,阿嬌扭頭瞧去,見是著了羽林衛軍服的男人,不到三十的模樣,明朗又周正。阿嬌立即彎起了眼睛,兩顆小虎牙極是可愛,“對,中德殿。宴會不是在南宮麽,這裏應該是北宮?”
她問的脆生生的,讓人心生好感,男人就笑道:“今兒個方下了一場雨,殿內太是沉悶,殿下便提議道換去北宮的芳林園——雨過天青,碧草如洗,清風徐徐,臨溪而坐,豈不雅致?”
兩女被這畫麵引的心神一蕩,癡癡問,“這般多情,是哪個殿下?”
“三殿下。”
“三殿下……三皇子!是三皇子?”
阿嬌忽的急切,男人怔了一怔,還未再答,就聽一陣腳步聲傳了來,緊跟著是清雅的笑聲,“明大人,我可是已累個半死了,你卻在這兒躲起了清閑。”
明騰飛聞聲回頭,誇張地作了一揖,“怪我,怪我,實在是楚大人的安排太過妥當,在下便趁機喘了口氣兒。”
來人正是文初。
執金吾的巡防職責,覆蓋了整個洛陽城,不論宮內宮外。不過宮外有京兆尹,宮內有羽林衛,盡都與她有一部分的重疊,是以若非宮內大事,他們極少進來便是,隻三月一次巡宮,當作例行。
當然,皇後娘娘的壽宴這般大事兒,執金吾是怎麽也躲不開的。好在眼前這一位,官拜羽林令的明騰飛,性子爽朗,又恰恰是明三郎的大兄,有他從中調和,兩人雖第一次合作,相處卻頗為融洽。
文初側身躲開這一揖,笑罵道:“明大人不厚道啊,這一揖下來,小弟就得接著做牛做馬了。”
明騰飛哈哈大笑,“得咧,再偷懶下去,你可記上我了。”正要轉身往芳林園趕去,想起她來時的反方向,不由奇怪道:“楚大人這是去哪兒?”
“往武庫走一趟。”
“咦,晌午不是和考工令交接過了?”
“是,手底下人去的,那群小子辦事兒毛毛躁躁,我不放心,親自看看去。”
考工令,主作兵器弓弩刀鎧之屬,亦是三月一次,交由執金吾進宮巡防時存入武庫。
今天乃是向二親自押送的東西,文初當然放心,她去武庫,不過是借著確認的名頭,去比對比對手中的生鐵碎片。
上午的時候,她曾見了考工令,詢問了一番關於南朝的鐵礦問題,至於碎片卻未拿出來——那個五十多歲的禿頂老頭,一雙小眯縫眼兒彎著,瞧著頗為油滑,第一印象,就讓文初不敢信他。
她笑著跟明騰飛打了招呼,一路目不斜視,往武庫的方向去了。
明騰飛便朝馬車裏的付瑛和阿嬌笑道:“芳林園裏少不得人,在下便先行一步了,兩位姑娘請。”
兩女連忙點頭,“明大人自忙去,多謝方才告知。”
明騰飛快步走了,臨著離了一段兒,又回頭朝這邊看了一眼。
“阿嬌,他又看你了,可是瞧中了你?”付瑛興奮不已,阿嬌卻怔怔望著文初離開的方向。付瑛連喚了她多聲,阿嬌才回過神來,猛地捏住了她手臂,“阿瑛,你看剛才那楚大人……可眼熟?”
付瑛愣了一下,搖頭道:“我沒注意,隻一個勁兒看那羽林衛去了。那什麽楚大人瞧著也就十五六吧,官職應該不高的,咱們選郎君,豈能選那般男子?還是明大人好一些,年不過三十,聽著那語氣,好像一整個羽林衛都歸他管著咧!”
馬車搖搖晃晃,付瑛喋喋不休,讓狐疑著文初麵目的阿嬌煩躁不已,“不過一個羽林衛罷了,我的郎君,當然得是最好的。”
“嘁,還最好的呢,魯家的婚事你不也退了。”
“魯家失了勢,我當然不……”
阿嬌話到一半,晃眼間正從簾子裏,看見了遠方芳林園裏那一片宴席。而那一群群的達官貴人中,一個男子正跪坐案前,離著那麽遠,遠到人人都似螞蟻那般小,她卻一眼瞧見了他,認出了他……
那是一片九曲回廊。
在溪流的包圍之中,正中一方巨大的亭台,高高佇立,其上是皇帝和今晚的壽星皇後娘娘的坐席。主人翁尚未到,正空著。兩側回廊蜿蜒,擺了一排排的榻和幾,嫋娜的婢女端著酒菜穿行來去,四麵萬壽宮燈高掛,耀彩入雲霄,一片明華如晝。
而下首的第二個座榻上,趙闕正含笑和身邊的大公主聊天。
沒個一會兒,月上中天,賓客已然坐齊,呂德海嘹亮的嗓子傳遍芳林園,“陛下駕到——皇後娘娘駕到——”
帝後相攜而來,眾人起身拜迎,山呼萬歲。祝了壽詞,飲了壽酒,皇帝親自給郭皇後提了一幅“壽”字,賞賜若幹,給足了這東宮之主大大的麵子。喜慶的鼓樂適時響起,眾人再飲三杯,一派君臣同歡普天同慶。
待到酒過三巡,下方已是一片醺醺然,趙闕最先上前獻禮,他是皇後親子,自不會有人在這時候尋晦氣。一幅大賢盧知涯的墨寶,仙翁齊拜,添福添壽,正正和皇帝的那一幅字相得益彰。再加上今夜的氣氛實在是好,迎著清風,聽著流水,白玉回廊倒映夜穹星月,這般曠雅韻致,隻讓皇帝龍顏大悅,連連點頭。
眾人也跟著讚好,幾個皇子紛紛豔羨,“大賢的墨寶千金難求,隻咱們三哥麵子大,能邀得為娘娘量身訂做的壽圖。”
郭皇後也是開懷,“闕兒有心了,還有這宴會的想法真正是好,陛下說呢?”
皇帝含笑道:“該記懷瑾一大功!”
她頓時喜不自禁,招手道:“闕兒,上來,母後今兒個做壽,你不陪到身邊來。”
這會兒其他人的壽禮未上,底下首席坐著大公主夫婦,往後是趙闕的位子到八皇子六家,再往下是九、十兩位公主,最後坐著年紀最小的十二皇子,僅七歲——除去十一皇子跟著大皇子到地方賑災尚未回返外,其餘皆按年齡大小依次排列。
而她讓趙闕上去坐,便也等同於一會兒其他皇子祝壽時,跪拜皇帝皇後的同時,難免也要對著趙闕跪上一跪了。這裏頭的意思,隻讓眾人臉色一變,一時紛紛不自然起來。
看一眼皇帝明顯沉下的眸色,趙闕笑著打趣道:“兒臣答應了父皇,在洛陽多住上一陣子,母後若不信,幹脆宴會過後,兒臣就長住長秋宮了。”
他語氣調笑,立時將郭皇後美化成了許久未見兒子的母親,而方才那麽說,也不過想和兒子更親近罷了。郭皇後一頓嗔道:“陛下可記得,這孩子兩年前也是這般哄著我,沒個一月,又跑沒了影兒。”
她一襲正紅的袍服,襯著完美無瑕的眉目,息怒嗔怪皆風情。一顰一笑間,宛若九天鳴鳳般耀眼,將下方諸多青春少艾都比了下去。皇帝也不由多瞧了兩眼,眸中沉色散了開,“這次他若敢跑,朕就治他個欺君之罪。”
郭皇後點指著趙闕,“可聽見了?”
他揉揉太陽穴,“母後,您怎的跟父皇告狀。”
眾皇子齊齊大笑,“該,再讓三哥天南地北的好快活。”
氣氛就這麽重新熱絡起來,趙闕回了座,大公主又上前獻禮,也巧了,亦是仙翁拜壽,玉雕的模樣和方才趙闕的畫竟一模一樣。
席上一片稀奇之色,都歎無巧不成書。
“大皇姐,你可是跟三哥說好了?”趙延悶下一口酒,捶胸頓足道:“你們這般,可讓咱們後頭獻禮的壓力甚大啊。”
“是極,是極,這彩頭盡讓你們得了,小弟們的壽禮可拿不出手了。”
事實上,他們的壽禮又豈會拿不出手,一個比一個更加的貴重——四皇子獻的那套十二隻獸首瑪瑙杯,熒光璀璨,個個別致;五皇子送出的福祿壽鐲,價值萬金尚且不止;六皇子奉上的一本古籍,更是道家的絕本經藏;就連隻七歲的十二皇子,都拿出了一座長壽龜雕,玉質通透,比起大公主的尚且好上三分……
然而難得就難得在趙闕的一片心——大公主的夫家不過一介儒生,成了駙馬後也僅僅封了個蘭台令史,主責書簡的校訂和編撰,秩百石。這樣的身家,那一座玉雕已是夫婦倆能拿出的最為值錢的東西,放在一堆貴重壽禮中,不免就顯得寒酸了——而趙闕的這個點子,讓姐弟倆同時送出這一畫一雕,本是寒酸的壽禮,因著這樣的巧合頓時妙趣橫生起來。
皇帝暗自點了點頭,看著趙闕的眼神溫和了幾分,“這麽多壽禮,朕最心儀的還是萱兒和懷瑾的。”
皇子們紛紛笑著應是,目光盯著趙闕和大公主趙萱,尤其是趙闕,這個從來不顯山不露水的三哥,今夜為何作風大改,出盡風頭。
趙闕笑而不語。
趙萱便笑道:“還剩下小九小十,我可聽說他們為了給娘娘祝壽,費了不少心思呢。”
眾人目光自然偏移,又紛紛落到了九公主和十公主的身上。
比起皇子來,公主的月奉便少的多了,嫁了人還好些,總有夫家,像這兩個公主僅十五歲的年紀,上頭又無追隨幫襯的世家,平日無事倒好,但凡碰上獻禮之事,難免捉襟見肘。
“兒臣不比哥哥們富裕,為娘娘準備了一支壽曲。”
兩個公主盈盈起身,一人撫琴,一人頌歌,“天保定爾,以莫不興,如山如皋,如岡如陵……君曰卜爾,萬壽無疆,神之吊矣,詒爾多福……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不騫不崩……”
琴聲婉轉歡悅,歌聲悠揚動耳。
待到一曲畢,雙雙拜倒,“恭賀皇後娘娘福壽萬年,慈恩綿長。”
“好,好,”郭皇後連聲道好,待兩個公主回了席,輕輕拭著眼角淚,不免又老話重提,“陛下,臣妾也不知是不是老了,這每過一次壽誕,便傷感個幾分,闕兒又時常不在身邊……”
“娘娘這般姿容,瞧著就似二八年華,您若是老了,可讓臣妾無地自容呢。”一整晚都沒發一言的榮妃,輕輕笑著插了一句。郭皇後眼底一冷,不接她的話,徑自對著皇帝抹眼淚,“不若給闕兒安排個職務,綁住他這走南闖北的腿,不然臣妾……始終安不下心哪。”
她整整一晚三番兩次提起此事,原來竟是打了這個主意!
四下裏頓時一靜。
坐在前排的老臣不由暗暗對視一眼——怪不得素來脾氣剛烈的郭皇後,今日竟是難得的溫慈,就不知道這是她自己的意思,還是有人授意的了。
下意識地,不少目光都悄悄朝著趙闕飄去,就見他眸子微垂,複雜的表情隱在淡紅燈光裏,瞧不出是個什麽意思。唯有唇邊一抹淡淡的弧度,幾分涼薄,幾分譏嘲。
他不阻止,也不應和,仿佛上首郭皇後話中的人與他無關一般。
“闕兒年紀也不小了,身為嫡子,自該為陛下分憂,盡他的責任和孝道。”
“娘娘先莫急,此事還是讓陛下再思量思量,”榮妃見著皇帝神色晦暗,便打起了圓場道:“畢竟懷瑾的身子不好,陛下也是心疼他,不願讓他挑上擔子。太醫不是說麽,行走名山大川,放鬆心情,對懷瑾的身……”
“榮妃!”皇後緩緩打斷她,兩個字,似從齒縫裏擠出來,帶著不知積攢了多少年的怨氣,“本宮同陛下說話,何時需要你插嘴。”
“娘娘恕罪。”榮妃臉色一僵,強自笑了下,垂首低低道。皇後別開視線,不願看她伏低做小的姿態,“身子不好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兒了,闕兒這些年習武強身,身子一年年大好了,也練就了一身武藝……陛下,您說呢?” :(.*)☆\\/☆=
皇帝淡淡轉頭,看著她,“你先說說,看上哪個位子了。”
郭皇後心下一跳,摸不準他目光的意思——不,應該說,二十多年了,他就從來沒摸準過這個男人的意思,不論是年少時,年壯時,還是如今已是老夫老妻時——她想著心下不免發苦,又帶著那麽幾分恨意,還摻雜了說不出的忐忑。
然話到了這份兒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且她暗自琢磨著,今兒個壽誕她小小心願,陛下就是再不樂意,總不會當著滿堂賓客下她麵子。手中的帕子被捏的死緊,郭皇後硬著頭皮笑道:“聽說執金吾這位子正空著。”
幾乎是她話落的一瞬間。
皇帝霍然射向趙闕,之前那眼中的三分溫和,已是刹那冰冷,轉變成了十成十的懷疑。
同時,殿內所有聽見了這邊動靜的人,都在或明或暗地看著他,警惕、防備、猜忌、不解,各種各樣的情緒呈現在不同人的目光之中,複雜變幻著……
而趙闕,也終於緩緩地抬起了頭,正正迎著皇帝猜忌的眸子,不閃不避,一瞬不瞬。聽他血脈相連的父親,以冷到徹骨的嗓音,一字一頓地問:“你想要執金吾?”
